來源: 神經現實 沒有人可以斷言認知科學作為一門科學是否會失敗,但人們對于心靈的繼續探索永遠不會停駐。 “認知科學怎么了?” 2019年6月的《自然-人類行為》上,一篇文章的題目格外醒目。 自誕生伊始,認知科學就以研究心靈本質的新時代交叉學科自居。這門聲稱融會貫通了心理學、計算機科學、語言學、人工智能、神經科學、人類學這六個領域的學科,雖然甫一出世就萬眾矚目,但相伴而來的,卻是接連不斷的質疑聲。 早在近十年前,《連線》雜志就曾非常尖銳地討論過認知科學的價值。在一篇題為《認知科學是不是一堆廢話》的文章中,作者轉述了一位來自倫敦大學的生物物理學家大衛·科爾庫恩(David Colquhoun)對于認知科學的批評,他毫不客氣地把認知科學稱作“新顱相學”。無獨有偶,在隔年的《皮層》(Cortex)期刊上,加拿大約克大學心理學系的維諾德·戈埃爾(Vinod Goel)教授,也發文質疑認知科學對于神經科學做出的貢獻。有人曾將這樣的批評凝練成一句話:“認知神經科學既不能幫助我們理解認知,也不能幫助我們理解神經科學。” 而在今年的這篇文章中,作者們統計了認知科學的文獻計量學指標(bibliometric indicator)。他們提取了分析期刊《認知科學》(Cognitive Science)上所有曾發表過文章的作者的隸屬院系學校,而結果卻令人失望:與期待當中的六學科交叉融合不同,63.1%的文章作者通訊單位都是心理系,而像哲學和人類學等,僅分別占到刊文作者當中的3%與1%。另外一項文獻計量學指標——文章的引用環境,也指向了相似的趨勢:從2000年起,心理學期刊的所占比重逐級攀升,到2014年為止,心理學期刊已經“過度地代表了”《認知科學》的引用環境。 在四個描述認知科學現狀的指標中,心理學都'過度'地代表了認知科學。 — 圖片來源:《自然-人類行為》 與文獻計量學指標保持一致的是社會機構指標(socio-institutional indicator)。截至2018年,世界上僅有的4個可以授予博士學位的認知科學系中,只有不到10%的教職人員受過系統、明確的認知科學訓練,而其余的九成教職人員也都由心理學家占據。不僅博士學位如此,在北美地區33個開設認知科學專業本科教育的院系中,有60.3%的課程與心理學相關,甚至還有7所學校的學生可以在沒有上過任何一門名稱中含有“認知科學”的課的情況下,順利取得認知科學的學位。 從這樣的角度來看,認知科學似乎并沒有像預想的那樣,走向跨學科的新科學。它更像是心理學在行為主義敗北后,重新精心包裝一番后出現在人們面前,試圖再次跨入“科學”的范圍。但心理學這樣的嘗試并不成功,在文章最后,作者們悲觀地得出結論: 總之,按照拉卡托什(Lakatos)的理論,認知科學已然無法衍生出 “一個成功的研究綱領”。 如果就連這個領域的頂尖學者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那么我們是否已經可以給這門新興的學科敲響喪鐘,宣告它的死亡了呢? 認知科學到底應該學什么? 盡管認知科學自誕生之日就被寄予了“研究心靈本質”的重任,然而將近半個世紀之后,一說起認知科學究竟是在研究什么,從剛入門的本科生到領域頂尖的學者,都面臨相同的不確定感。如果說認知科學主要是研究認知現象本身的,可是認知又指代的是什么呢? 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圖靈關于機器是否能“思考”的探討,到九十年代末期心靈哲學家關于延展心靈的討論,再到近些年來愈來愈吸睛的“植物認知”,認知這一詞所代指的領域似乎不斷地擴展延伸,以至于有不少學者擔心,這門學科本身已經失去了具體的研究范疇。 安迪·克拉克的意識延展論 用于幫助我們思考的工具,從語言到手機,也許都是心智本身的一部分。 相關閱讀 → 為了回應這樣的擔心,匹茲堡大學的哲學系教授,認知科學哲學家科林·艾倫(Colin Allen)著文論證過在有關認知科學的研究中,追究“認知”定義的不必要性。他用生物學舉了一個例子:即使到了今天,生物學家們似乎也都沒有在“生命”的定義上達成一致,近些年更是有生物哲學家們指出定義生命對于生物學“沒有意義”,然而在缺失基礎定義的情況下,生物學這門學科在近幾十年來取得的重大突破仍然有目共睹。 科林·艾倫主張,對于認知科學所研究的“認知”的定義,我們應當采取一種“放松的多元主義”。他認為,一些哲學家們所追尋的“認知標識”(“mark of the cognitive”)在真正的科學實踐中缺乏實際的理論重要性。如同生物學家無法在“生命”的定義上達成一致,而物理學家也至今沒有提供一個統一的“物質”的基本定義,認知科學家們不必因為無法異口同聲地回答“什么是認知”而感到尷尬。 他認為,認知科學這個學科可以用三種方式定義:以理論為基礎、以現象為基礎和以社群為基礎。其中以理論為基礎定義的認知科學與今年那篇為認知科學“敲響喪鐘”的文章中所批判質疑的認知科學一脈相通:就如同那篇批評中所指出的那樣,許多如心理表征的認知科學理論根基,都在不斷面臨著像具身認知等新興理論的挑戰。 — 由coco為神經現實設計 然而一種定義下的認知科學受到了沖擊,并不意味著整門學科即將轟然崩塌。如果我們通過以現象為基礎的方式來定義認知科學,那么無論是具身認知學派的認知科學家,還是傳統的心理表征學派的認知科學家,都仍然在以各自的方式去探索記憶、語言、策劃等高級認知現象。而最后“以社群為基礎”定義角度,更是經常被人忽視,甚至淪為笑談:“認知科學學什么?認知科學,就是認知科學家在學的東西。” 但科學真的能離開科學家獨立存在嗎? 誰是認知科學家 “柏拉圖是我的朋友,亞里士多德是我的朋友,但我更好的朋友是真理。” 牛頓寫下這句話的幾個世紀后,如今的人們早已習慣了將科學視作一種獨立于人類社會之外、凌駕于人類社會之上的獨立實體。在唯科學論的盛行之下,人們對于科學的相信逐漸帶有了“信奉”與“迷信”的意味,也就自然忘了科學的背后都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科學家們。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美國著名社會科學學家唐納德·坎貝爾(Donald T. Campbell)曾提出過一個非常有趣的概念:學科的種族中心主義。他指出,每個學科都會在其內部形成一種關于自己學科的“民族主義情懷”。這樣的現象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由于科學最終是無數個體成果的匯聚,所謂“知識與真理”最終都會變成一個“集合的社會產物”,只有同在一個領域內的同行能有資格去評判一項科學研究的好壞,而某一領域科學正是這些領域內科學家之間“相互控制的原則”下不斷前進的,那么在這樣密切的互動之下,自然就會逐漸生出“同伙”與“非我族類”的區分。 自然,像認知科學這樣的跨領域的新興科學就會面臨嚴峻的挑戰:如果這個學科本身都還尚在襁褓之中,那么究竟誰能作為領域中的“元老人物”或者“可以信賴的同行”,進行科研質量的評審呢? — 由coco為神經現實設計 在某種程度上,心理學家們的“占上風”,也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六月份那篇文章所發現的“心理學占上風”的現象。尤其值得指出的是,文章中分析的數據源期刊《認知科學》,在2006年至2010年擔任執行編輯的亞瑟·馬克曼(Arthur Markman)自己的博士訓練就來自于心理學系,而他對于心理學的偏好,更是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認知科學學會在2009年開始出版發行的第二份學會期刊:《認知科學話題》(Topics in Cognitive Science)。這份期刊誕生的目的就是填補《認知科學》等被心理學所“搶占風頭”的期刊中留下的空白,致力于為所有自認為是認知科學家的跨領域研究者們搭建一個討論有爭議的新話題的平臺。 如果以《認知科學話題》作為資料源分析,也許我們看到的景象會大不相同。當然,這種以社群為基礎定義認知科學的方式同樣面臨著自己的難題:如果說認知科學就是認知科學家所學的東西,那么誰又有資格自稱“認知科學家”呢?這類自稱的“認知科學家”,又由誰來認證資格呢?這些問題都是難以回答的。 不過這也許不是認知科學這個單獨學科的問題。當我們將目光轉向其他院系時,不難發現模糊的界定標準比比皆是。地理學何以統稱為地理學?政治學又何以統稱為政治學?當研究阿米巴原蟲的科學家與分析分子蛋白結構的科學家都能統稱為生物學家時,這門學科的界限又在哪?他們為什么都能自稱為生物學家?在這個世界無窮無盡可以被探索的維度與方向中,高等教育中的院系設置,往往被塵封的歷史偶然性主宰,難免顯得隨機而稀疏。 它搖搖欲墜,它容光煥發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認知科學怎么了?”更像是來自認知科學家們的捫心自問。十年過去了,這樣的質疑聲仍然比比皆是,認知科學仍然站在聚光燈下,有人覺得它搖搖欲墜,有人覺得它容光煥發。在當下人工智能的浪潮中,世俗化的人類社會似乎從來沒有像如今這樣對心靈這種古老的現象產生過如此濃厚的興趣。 縱觀人類科學的發展史,也許很少有學科像認知科學一樣,自誕生之日起就站在聚光燈之下。上個世紀中后期,一場席卷心理學內部的“認知革命”,不僅重新塑造了我們對于心理學的研究范式,隨著計算機技術與腦成像技術的發展與完善,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對于心靈的理解。尤其近些年人工智能領域的風起云涌,更是讓世界都將目光聚焦在“心靈的本質”這一困擾了人類文明幾千年的謎題上。 自我認知的革命 在心智如何運作的問題上,一位頂尖的行為科學家經過理性思考后認為,深刻的內心生活是一種幻覺。盡管這聽起來讓人絕望,但實際上是一件好事。 相關閱讀 → 波蘭小說家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曾在《黑暗之心》中寫道:“一個人的心靈是萬能的:因為一切都藏蘊其中,不僅有所有的過去,還有所有的未來。畢竟,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 當我們意識的洪流徹底中斷的那天,我們還能有什么呢?心靈可以理解為我們與世界溝通的渠道,也可以理解為“我們”,或者“我們與這個世界”——這一切。沒有人可以斷言認知科學作為一門科學是否會失敗,但也許我們可以很確定地說,人們對于心靈的繼續探索,無論時代變遷,都永遠不會停駐。 后記 怎么講都感覺要在后記里面加上這樣一句:“本文作者利益相關:就是學認知科學的。” 《認知科學怎么了》這篇文章是我六月份刷推特時看到的,我當時心說臥槽,完了,小曹我一個良民好不容易讀書讀到大四,結果噼里啪啦躥出來一幫人說我專業炸了,我能忍嗎?我不能忍。咱咋辦?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問,只能悄悄摸摸地發給我哲學系的一個教授,飽含淚水寫的郵件:老大,我專業炸了,您幫我看看。 我那個教授和他夫人都是研究科學哲學的,然后他一看很激動,覺得這個超有意思,先給我回了一封長長的郵件,后來又說他夫人安利我看坎貝爾那篇“群嘲各大學科、單挑高校系統”的文章,再后來,他又發來一封郵件說,小曹我給你找了個更好的資源,你有啥問他。我一瞅,抄送的就是科林·艾倫。 后來的故事你們也知道了,我就寫了這篇文章,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真的是太開心了,我真的有種“誰都不許說我學科壞話哼!”的感覺。好吧我承認這是非常幼稚的……但我真的太喜歡我的專業了。如果要從理性的角度來講,我個人還是非常欣賞六月份這篇文章的。我覺得科學需要有一種自覺性,隨時反思這個學科為什么能形成一個自洽的整體,需要不斷地被科學哲學敲擊。我也很確定艾倫的論點肯定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不過強烈推薦大家看原文,我省略了很多論據,而且原文致謝里面超搞笑:“本篇文章如有任何其他缺陷都可作為本人無法擁有任何認知標識的證據。”狠,實在是狠。) 另外還要特別感謝楊銀燭對這篇文章提出的寶貴建議!在她的提醒下我對文章的結構進行了比較大的調整,也對艾倫的觀點進行了一些補充。她的建議也提醒我,我需要在后記里面再強調一下: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為了駁倒那篇文章的觀點,畢竟咱也沒有金剛鉆,咱也不攬瓷器活。我的出發點還是想呈現一些不同的觀點,認知科學到底完沒完這事兒,大家還沒說完。但說來說去我還是想說:認知科學太好玩啦,大家快來學認知科學啊!!! 《崛起的超級智能》一書主要闡述當今天人類為人工智能的春天到來而興奮,為人工智能是否超越人類而恐慌的時候,一個更為龐大、遠超人類預期的智能形態正在崛起,種種跡象表明50年來,互聯網正在從網狀結構進化成為類腦模型,數十億人類智慧與數百億機器智能通過互聯網大腦結構,正在形成自然界前所未有的超級智能形式。這個新的超級智能的崛起正在對人類的科技,產業、經濟,軍事,國家競爭產生重要而深遠的影響。 張亞勤、劉慈欣、周鴻祎、王飛躍、約翰.翰茲聯合推薦 作者:劉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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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timtxu > 《心靈、婚戀與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