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9月29日,邵東市舉行“我和我的祖國·社保杯”征文頒獎大會,一等獎備受關注。現將三位終審評委的評審意見及獲獎作者的感言與一等獎獲獎作品《此生》整理收錄如下,以饗讀者。 《湖南文學》主編 黃斌 :按照我們定的評審要求:一是文學性要好,二是有社?;蝠B老元素,三是注重真情實感?!兑宦废嚯S》無疑是三者結合得最好的。 湖南省作家協會創作研究室主任 容美霞 :《一路相隨》中的細節讀來令人落淚,比如去敬老院看爺爺奶奶,分別時的萬般不舍;比如一個人在老屋為爺爺守靈,凄風冷雨。我選這一篇。 《湖南文學》副主編 趙燕飛 :一等獎我選的是《一路相隨》。此文作者可能還是個生手,基本上沒多少技巧可言,但應該耗盡了與爺爺奶奶的此生深情來書寫,所以顯得特別感人,也很厚重。一個小建議,《昭陽文藝》發表時可否將題目改為《此生》,《一路相隨》這個題目太普通,也有點俗;字句上也還要過細一下。 非常感謝評委老師對此文的厚愛,這對我來說是一個莫大的鼓舞。 文學一直是我多年來的夢想,但由于自己文學天賦不夠,最主要是自己不夠努力,所以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寫出像樣的作品,深感遺憾。 我從小失去了父母,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如果沒有爺爺的退休工資,我想我的童年生活一定會艱難許多,可能連讀書的機會都沒有。社保給我的童年提供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也讓爺爺奶奶的晚年有所依靠,所以我感謝社保?!洞松肪褪俏膶W與社保在我腦海里激烈碰撞產生的一些火花。 爺爺一九一九年出生于湘中偏西南的一個小山村,地處偏僻,但風光秀美。爺爺是家中獨子,童年無憂無慮,八歲那年,生活突遭變故,平靜的生活如同一個精致的瓷碗摔在石板上,破碎開去。曾祖父當時投身在轟轟烈烈的第一次大革命浪潮中,他能力強,表現突出,被選為當地農會主席,得罪了許多土豪劣紳,地主惡霸。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反動勢力反攻倒算,大肆屠殺革命群眾。那年五月十六日,曾祖父從寶慶府開完會回家,途經大頭山。大頭山山雖不高,但叢林密集,地主收買的兇手早已躲藏在曾祖父必經之路上。當曾祖父一行人經過時,一聲清脆的槍聲打破了樹林的寂靜,曾祖父頭部中彈,年僅三十二歲的他倒在血泊中,再也沒有起來,兇手趁亂逃跑了。曾祖父被害,爺爺如同失去大樹庇護的小草,被日曬雨淋,稚嫩的肩膀早早扛起生活的重擔。為報父仇,他一邊發奮讀書,一邊習武強身,聽說他年輕時單手能舉起一百八十斤的大刀。解放后,那個買兇殺人的地主隱姓埋名于他鄉,爺爺千里尋兇,歷盡艱辛,硬是單槍匹馬把他從外地抓回來,交給人民政府審判,終于替曾祖父報仇雪恨。 爺爺成年后,奶奶走進了爺爺的生活。爺爺和奶奶是表兄妹,他們的婚姻由父母做主,為了親上加親。雖然是包辦婚姻,但爺爺和奶奶感情一直非常好,一直到老也沒有大的爭吵。他們生育兩男四女,正逢抗日戰爭,日本人打過來時,他們拖兒攜女往山上跑,躲藏在樹林里,探聽到日本人走遠了,他們才敢下山?;丶視r,雞鴨被捉,豬牛被殺,家里的東西被日本人破壞殆盡。日本戰敗后,國共又起戰火,兵荒馬亂的年代,生活異常艱難。大女兒不幸夭折,奶奶傷心得差點哭壞眼睛,爺爺和奶奶既要保護小孩的安全,又要維持一家人生計,過著半饑半飽、提心吊膽的日子。解放后,生活相對安穩,但曾祖母卻出事了,她在一次事故中摔斷了腿。爺爺沒有其他的兄弟姊妹,奶奶要照顧小孩,他一個人擔負起照顧曾祖母的責任,為她熬藥敷藥,端屎端尿。由于當時的醫療技術差,再加上家境貧寒,無錢上大醫院治療,曾祖母最終落下殘疾。爺爺白天在外面忙,晚上要照顧曾祖母,他細心又耐心,從不對曾祖母發牢騷,哪怕講一句重話。直到曾祖母去逝,爺爺幾十年如一日地服侍曾祖母,任勞任怨。 爺爺后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并且當上了鄉政府干部。他經常走巷串戶,深入群眾當中,為人民群眾解決實際困難。農忙季節,他主動幫困難戶做農活,有幾次天剛蒙蒙亮,他不打招呼直接到困難戶秧田里扯秧,等主人來時,他已在田里忙了好一陣子了,快吃飯了,他拍拍屁股悄悄溜了。有一年過年,臘月二十九了,家里還沒買到過年肉,那天下午爺爺忙完工作后去食品站排隊買肉,輪到他時就剩一個豬頭了,沒辦法只好買個豬頭回家過年。這樣的事情,如果爺爺去找熟人、托關系,結果會完全不一樣,但他從不以自己是一個鄉干部而搞特權,謀私利。面對這些情況,奶奶從不責怪爺爺,她總是盡心盡責地把家照顧好,把非常有限的物資利用好。父親在部隊當兵四年,回來時本可安排一個工作崗位,但爺爺硬是讓他回家務農。母親能歌善舞,可給她安排一個民辦教師的崗位,但爺爺硬是沒給辦,為這事媽媽一直埋怨爺爺。爺爺不為所動,他堅持自己的原則和底線。 一九八二年農歷八月十四日,一個丹桂飄香的日子,這一天卻是我人生當中最悲慘的一天,被淋巴癌折磨了一年多的父親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即將油盡燈枯。那一年,他才三十四歲。那天早上,五歲的我正在院子里玩得瘋狂,一位隔壁堂嬸把我拉到父親床前,原來高大英俊的父親已枯瘦如柴,面色蒼白,眼眶深陷。奶奶坐在床邊泣不成聲,淚水如兩條剪不斷的長線;爺爺站在床頭,兩鬢斑白,胡子邋茬,眼眶通紅。一年多來,他帶著我父親四處求醫問藥,但一切都無濟于事,他身心疲憊,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無時無刻不在蠶食他的心。床邊圍滿了人,都是院子里的叔叔伯伯嬸嬸們。父親突然睜大眼睛,眼睛里射出兩道光芒,似乎要刺穿房頂的青瓦,直達蒼穹,但隨后漸漸熄滅。屋子里的哭聲越來越大,父親已聽不見了,他的眼睛仍然睜在那里,不肯閉目。奶奶拉著我的小手撫摸父親的眼睛,父親的眼睛才慢慢閉上。 父親去世后,撫養三個年幼孩子的重任就落在母親身上。不幸她又染上了肺結核,不堪生活的重負。外公外婆擔心他們唯一的女兒出事,勸母親再嫁。母親割舍不下三個子女,但她又力不從心,痛苦徘徊之中還是被外婆接回去了。爺爺奶奶為了留著母親,他們故意丟下我們不管,爺爺在鄉政府上班不回來,奶奶去了遠方的姑媽家,雙方僵持了十來天。我們三兄妹生活無著落,在一個堂兄的幫助下,撬開櫥柜,在柜子角落里找出小半袋面粉。那十來天里,我們每日三餐都吃面粉粑粑,吃到作嘔。村里人出主意:讓姐姐和妹妹跟著媽媽外嫁,我因為是男孩留下來,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當爺爺奶奶得知我們的狀況,再也熬不下去了,奶奶連夜趕回來。奶奶抱著我們三兄妹痛哭,她泣不成聲地說:“誰也不送出去,再苦再累也要把你們養大,我們再也不分開?!本瓦@樣,我們開始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爺爺退休后,和奶奶帶著我們三兄妹生活在農村。爺爺雖然有退休工資,但不多,三個小孩要吃飯、穿衣、上學,那點工資遠遠不夠。我們一家經營三畝水田和幾畝旱地,爺爺主外,奶奶主內,他們又彼此支持與配合。爺爺經常早出晚歸,奔走在田間地頭。春天,犁田耙田,育種下泥,栽了早稻,又種蔬菜;夏天,種黃豆、插紅薯,收了早稻栽晚稻,為禾苗除草,給紅薯翻藤,頂著烈日摘黃花,收綠豆;秋天,收晚稻、挖紅薯;冬天,栽蘿卜、種白菜。一年到頭,一天到黑,總有做不完的事。爺爺做事非常細致,每一季水稻,田里的草除三遍,紅薯藤也要翻兩遍,每一個角落都不遺漏。在村上,我們家的田土,是雜草除得最干凈的,收成也是最好的。奶奶在家負責做飯菜,洗衣服,縫縫補補,還要喂雞,喂豬。每年,我家要養兩頭豬。年初,爺爺從集市上買回兩頭小豬仔,奶奶負責喂養,整整喂一年。年底了,兩頭豬被養得又肥又壯,一頭整豬賣掉,另一頭殺了后賣掉一半,賣豬的錢用來給我們三兄妹交學費,豬頭豬腳豬雜碎送給親戚,剩下的豬肉已不多了。我們一年到頭難得吃上幾回肉,看到那肥肥的豬肉,饞得口水都流出來了。夏天,奶奶要做很多壇子菜,有黑豆鼓,黃豆鼓,酸蘿卜,長豆角等,七八大壇子,在缺少蔬菜的秋冬季節,這些壇子菜便是我們下飯菜。我們穿的大多是別人送的舊衣服,很多打了補丁,奶奶把這些衣服洗得很干凈,我們穿出去不至于被看成流浪兒。奶奶每年要給我們做布鞋,每人一雙單鞋,一雙棉鞋,打鞋底是一項艱巨的工程,她手掌都磨出厚厚的繭。奶奶手捏細鋼針,針引著線在空中飛舞,精靈一般,一針一線總關情。每鉆幾針,奶奶都要把針頭在頭發縫里劃一下,感覺她的頭發就是磨刀石,磨銳了針尖,磨平了歲月。 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姐姐和妹妹遠赴廣東打工,她們打工掙的錢除必要的開支外一分一厘都寄了回來。爺爺的工資也慢慢上漲,生活慢慢好轉,但爺爺奶奶生活依然儉樸。奶奶把姐姐妹妹寄回來的錢分別存起來,說是等她們出嫁時給她們買嫁妝,雖然從小沒了爹娘,但出嫁時一定要風風光光。九四年我初中畢業考入邵陽師范,爺爺奶奶別提有多高興,多年來他們悲苦的臉上終于綻開了笑容,逢人便說:“孫子沒白養,不但成人了,而且成才了,這輩子苦了累了都值得?!睘榇诉€特地辦了幾桌酒席,以感謝老師的教誨和鄉鄰的幫助。 師范畢業后,我回到家鄉教書,所任教的學校就是我少年時讀初中的學校,離家才八九里路。每到周末,暑假、寒假,我就回到爺爺奶奶身邊,幫他們做事,陪他們說話。他們明顯蒼老了許多,頭發白了,臉上皺紋多了,背也佝僂了。我長大了,他們卻老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他們一天天老去,所剩時間已經不多了,我決定抽出盡可能多的時間陪伴爺爺奶奶。我拿錢給奶奶,她不要,對我說:“爺爺那些退休工資已經夠用了,你的錢存著,留著自己娶親用,在有生之年能夠看到你娶妻生子我就可以安然瞑目了。”山村的夜,格外地靜,好多次我都夢見爺爺或奶奶去世的場景,我在痛哭中驚醒,聽見爺爺或奶奶的咳嗽聲,才發現原來是一場夢,于是在心里暗自幸慶。 沒有了生活地重壓,爺爺依然勤勞,勤勞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習慣。他每年要種很多蔬菜,絲瓜、水瓜、茄子等,鮮嫩味美,多得吃不完,爺爺總會拿出一部分給左鄰右舍。爺爺的毛筆字寫得特別好,村里人每逢紅白喜事,或逢年過節,都會請爺爺去幫他們寫對聯或作祭文,爺爺從不推辭,也從不收取任何回報。爺爺寫的對聯或祭文,不抄襲,大多是自己想出來的,所以很貼近生活實際。鄉鄰們有事求于爺爺,他都會盡最大的能力幫忙。 本來以為生活的苦厄都結束了,爺爺奶奶可以安享晚年了,但在二零零三年,我年僅四十七歲叔叔被查出紅斑狼瘡,這也是不治之癥,第二年七月,叔叔在醫院病逝。那時爺爺已八十五歲,奶奶八十四歲。在叔叔去世的前兩天,我和親友們把爺爺奶奶送到邵陽市一家養老院,是一個遠房親戚開的,條件雖然不好,但總算給爺爺奶奶找到一處寄身之所,叔叔去世的事我們一直瞞著他倆,不忍心讓他二老再遭受創傷。離開老家,他們很不安心。我所在的學校離爺爺奶奶住的養老院有六七十里路程,車舊路爛,到市內還要轉車,來回一趟要三個多小時,但不管怎么難,每隔半個月我就去看望他們二老,使他們能夠安心。剛去時,養老院收取兩人每月七百元費用,后來加到九百每月,爺爺的退休工資基本可以應付養老院的開支。時間長了,爺爺奶奶總會問:建軍(我叔叔的名字)怎么不來看我們,他們似乎隱隱約約察覺到什么。我回答:“叔叔在外面忙,沒時間來,他委托我來看也是一樣的”。就這樣搪塞過去,爺爺奶奶也不再說什么,神情落寞。 半年后,爺爺奶奶的情緒逐漸平穩,我把半個月改為一個月去看望他們一次。他們好像知道我什么時候會去,早早地站在養老院大門口等我。我遠遠看見他們,奶奶駝著背,左手拄著手杖,右手扶著鐵門,爺爺在一旁攙扶著奶奶,一道多么和諧的風景?!皥套又郑c子偕老?!边@句千百年來一直讓人傳頌,生死不渝愛情的代名詞,又有多少人能夠兌現?也許爺爺奶奶從來沒對彼此說過這句話,甚至根本不知道這句話的存在,但他們卻忠實地踐行了這句話,即使一路風霜雨雪,他們一直不離不棄。爺爺奶奶見到我時非常高興,好像久雨之后看見太陽。爺爺倒水給我喝,奶奶步履蹣跚地走到床頭,從床頭柜里拿出零食給我吃,把我當貴客一樣對待。下午我要離開了,他們總會依依不舍把我送到大門口,目送我離開。我不敢回頭,因為只要一回頭,眼淚就會泛濫成災。爺爺奶奶住養老院的那段時間,姐姐妹妹遠在廣東打工,難得回來,堂弟年紀小,我當時還是一個單身教師,住著十幾平米的宿舍,拿著微薄的工資,根本沒有能力把爺爺奶奶接來和我一起住,每每想到他們八十高齡還在異鄉飄零,我就會深深地自責。 二零零五年初,奶奶摔了一跤,髖骨開裂。送去醫院,醫生說年齡大了,骨頭脆了,難以復原。奶奶整天躺在床上,翻個身都疼痛難忍,飲食漸漸減少。我們知道奶奶的日子不多了,租車把爺爺奶奶接回老家。還是那熟悉的老屋,那熟悉的木床,但奶奶的眼睛已睜不開了,不吃也不喝,奶奶偶爾抬起手,不知道在指什么,每當這時,爺爺就會握住奶奶那枯枝似的手,奶奶很快就安靜了。那幾天,爺爺守著奶奶寸步不離,好多次我看見爺爺渾濁的眼睛里老淚縱橫。幾天后,奶奶離開了她熱愛的人間,離開了她摯愛的親人,溘然長逝。 料理完奶奶的后事,爺爺不愿意待在老家,他又回到養老院,我依然每個月去看他,陪他聊聊天、散散步。我感覺爺爺老得更快了,身材瘦小,走路不穩,無法再見當年只手舉起一百八十斤大刀的颯爽英姿了。我有時候給爺爺剪腳趾甲,他的趾甲又厚又硬,費好大勁才能剪掉,剪著剪著爺爺竟然打瞌睡了。我想爺爺是累了,想休息了,等我剪完,要他去睡一會,他又說不想睡了。爺爺每次見到我已沒有以前那樣喜形于色了,平淡了許多,也許是他經歷了太多生死離別,一切都釋然了。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爺爺走完了他九十年的人生,還是那棟老屋,還是那張木床,落葉歸根。寒風吹著冷雨,打在臉上生生的痛,寂靜的夜晚,我獨自為爺爺守靈,爺爺的身體已冰涼,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想著他在生時的點點滴滴,我淚如雨下。出殯那天,遠遠近近來了好多人,送葬的隊伍長達兩三里,小溪為之哭泣,青山為之沉默,天空為之動容。 每年清明節,無論怎么忙,我都要抽空帶著妻兒回到老家,為爺爺奶奶等逝去的親人掃墓,奉上雞、魚、肉三牲,為他們祭茶奠酒,燒紙錢,和他們聊聊家常,現在我家庭和睦,小孩健康成長,他們泉下有知一定會為我而高興。 這就是我爺爺奶奶的故事,他們一路走來,生死相隨,為了養育后代,嘗遍生活的苦,但他們無怨無悔。生老病死是人生之必然,愿天下人病有所醫,老有所養,老有所寄,老有所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