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海貝思”臺風在日本登陸,NHK最新消息稱,臺風海貝思目前已經造成66人死亡,19人失蹤,數百人受傷。 這次災難再次驗證,生活在日本,就意味著要面對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的臺風、地震和海嘯。 僅在東京,每年的有感地震就有40次。對于這樣一個多災多難的國家而言,最近的大災難可能就在短短8年前。而且那場災難實在過于可怕,日本人對它的記憶也充滿了痛苦,光是說出那場災難都成了一件相當困難的事,因此日本人都語焉不詳地把那場災難稱作“那一天”(あの日)。 那一天是2011年3月11日,日本發生9.0級特大地震,這是人類有記錄以來的第四大地震,引發福島核泄漏。而這場被稱作“中國家門口的切爾諾貝利”的核事故所造成的傷痛,至今還無法消弭。 在日本東北部的大川小學,這種傷痛尤為深刻——這場災難中共有1.8萬遇難者,只有75個孩子在有老師的看護下仍然不幸遇難,其中竟有74個孩子都來自這所學校。 壹 ▎ 地獄3月11日這天是大川小學六年級女生萬野的生日,下午放學后,全班人為她唱起了生日快樂歌。 生日歌剛唱到一半,地面開始劇烈晃動。 老師在教學樓里跑上跑下,沒過多久,孩子都戴上安全帽,井然有序地在空闊的操場上排好了隊。 此刻,待在家中的媽媽們也都經歷了這場震動。雖然心中惦念著還沒回來的孩子,但常識告訴他們,孩子待在學校要比在家里安全。 還有不少媽媽說,孩子此刻只是被困在了學校,說不準正在體育館里辦睡衣派對呢。 第二天一早,孩子還是沒回來。但家長聽說會有直升機前去營救,便迅速分好工:男人清理出讓直升機降落的空地,女人則準備飯團和便當。 但從早上等到晚上,直升機都沒有來。 一種異樣的不安開始出現在家長心中。 災后第三天,也就是3月13日,在這種不安的驅使下,今野仁美一早便出發去學校。這段路平時只需要走20分鐘,這次卻花了一個多小時。 剛走到學校附近的大橋,仁美就看到了學校,它被樹干、房梁、船、床、自行車、棚屋、冰箱、轎車包裹著,周邊建筑幾乎都被海嘯夷為平地,只有校舍巋然不動。 “那就是地獄,”仁美說,“一切都消失了。就好像掉下了一顆原子彈。” 淤泥、垃圾、殘骸、荒原,一個個已經沒有人形的軀體一絲不掛,散亂地躺在破敗不堪的平原上。這幅景象與日本浮世繪中所畫的地獄并無二異。 3月11日那天原本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周五,整個學校都沉浸在周末即將來臨的輕松與歡樂之中。孩子在教室里一邊聽老師臨周末前的訓話,一邊跟鄰桌小聲商量著周末去哪兒玩。 但學校在頃刻間變成地獄,打破了原本的平靜,孩子這些稀疏平常的日常,似乎全都變成了不可多得的奇跡。而那個在地震發生之時過生日的孩子,她的生命也就永遠停留在了生日那一天。 人們小心翼翼地踏進這片地獄,把橫七豎八的樹干和木樁一一拖開,撬開被沖毀的車門。一旦發現尸體,他們就抬去橋對面的交通島,女人則在那里擺好尸體,再用從河里提上來的渾水沖洗。 每個人都一邊流淚,一邊干活。 貳 ▎ 是誰殺死了孩子?學校一共有108個學生。海嘯發生時有78個孩子在學校,其中74個孩子不幸遇難。 “我們都相信他們第二天就能回來,所有人都相信他們一定會很安全,因為他們在學校。” 在學校就相當于安全代名詞的日本,這場突如其來的悲劇震動了整個日本社會。一位客居日本20多年的英國記者理查德·勞埃德·帕里在得知這個看似荒謬不已的慘劇之后,立馬起身趕往大川,走訪每一個幸存者,逐步拼湊出事情的真相。 海嘯吞沒了大川小學,成年人也未能幸免,11個老師中有10個遇難——唯一幸存的老師遠藤純二自然成了事件的焦點。常人看來,遠藤是位相當成功的老師,老是帶孩子做趣味小實驗,非常受歡迎。 而且,他在之前任職的學校專門負責防災,曾因發現防災手冊中的避難高度不足以抵抗海嘯,及時加以糾正,挽救了許多人的生命。 學校本是完美的庇護所,經驗豐富的遠藤更是讓學校萬無一失。 但事實是,孩子都遇難了。 學校的鐘停在了海嘯襲來的那一刻 遠藤支支吾吾地說,當時自己正忙于安撫學生,并沒有參與關于逃生的討論,等自己忙活完,才知道其他老師已經決定去河岸的交通島。 老師是不知道海嘯會來嗎? 當然不是。 當時,校長柏葉照幸不在學校,副校長肩負起了全校師生的安危。就在師生都在操場上待命時,他正通過收音機一遍又一遍地收聽海嘯警報。 其間,有兩個男孩提議爬到山上去,不然“地面會裂開,把我們都給吞進去”。但老師不準他們說話,他們只好老實地回到班級隊伍中。 操場上的所有人都等著副校長做出決定,就在操場等了40多分鐘之后,他做出了與那兩個男孩完全相反的決定:去河岸邊的交通島避難。 就是副校長這個決定,把孩子一把推入了海嘯這頭巨獸的血盆大口。 叁 ▎ 問題出在哪里?如果這場悲劇的原因完全是因為一位老師的錯誤決策,那悲劇就成了鬧劇,一個人的烏龍導致80多人被海嘯吞沒。 但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 副校長為什么沒有領著孩子往后山疏散,而是迎著海嘯襲來的方向走去? 在日本,每個學校,不論大小,不論公立私立,都有一本厚厚的應急手冊,規定著學校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自然包括了自然災難來臨時的避難措施。 大川小學也有一本,上面細致規定了一旦發生地震或海嘯等災難,要去哪里集合避難,上面寫著: “發生海嘯的二次疏散地點:學校附近的平地或公園。” 但稍微觀察一下四周就會知道,那是鄉下,沒有公園,有的只是空地。 而且,大川小學本來就靠河,如果繼續待在學校附近的平地,那根本不足以抵抗逐步攀升的海水,唯一正確的逃生方法,就是上山。 大川小學靠河,背靠一座兩百多米的山 但是,學校事前并沒有做出任何調查或更詳盡的考慮,只是簡單地套用通用的模板:海嘯來了,就去附近的平地,哪怕那里將被海嘯吞沒。 常識告訴我們,水來了就要往高處跑。當時,也有學生站出來,發出最后的吶喊: 我們應該爬到山上去,老師。 如果我們待在這兒,地面可能會裂開,把我們吞進去。 如果我們待在這兒,可能會死掉! 但老師讓他閉嘴:如果海嘯沒來,孩子反倒在爬山過程中受了傷,該怎么辦? 最后老師還是決定遵守手冊上的規定,放棄“危險”的山路,選擇“安全”的河岸。 你可能會說如果一開始就加一條真正適合大川的避難措施,那老師遵從手冊的行動,就不會發生任何意外。 但其背后的問題則更加復雜。 經過長達6年的采訪和調查,帕里寫下《巨浪下的小學》一書,說明大川小學絕不是一個特例,而恰恰是暴露黑洞的蟻穴。 眾所周知,日本擁有堪稱完美的防災系統,抗震系數極高的教學樓、及時的預警、頻繁的演習,以及細致完善的手冊。多虧了這完美的系統,日本在這次大地震中只有75個孩子在有老師的看護下身亡。 在系統運行正常時,日本人只需要按部就班就能獲救,但在規則明顯存在異樣的情況下,還是選擇按部就班——這才是問題所在。 正是這種對規則和系統的迷信,讓老師們帶著孩子走向 “學校附近的平地或公園”,走向河岸的交通島,走向巨浪,走向死亡。 肆 ▎ 二次謀殺對于家長而言,謀殺孩子的,還有一只看不見的怪物。 做出錯誤決定的副校長已經不在人世,家長能夠發泄怒氣的對象只有校長。 校長當天剛好不在學校,這當然不是他的錯。但讓家長氣憤的是,他在災后第六天才出現,到了現場也沒有幫忙救援,而是直奔學校的保險柜。 “你知道每個班失蹤孩子的人數嗎,校長?不看那張紙。你不知道,不是嗎?你必須要看著你那張紙。我們的孩子——他們只是一張紙嗎?他們任何一個的臉你都不記得,是不是?” 但校長只會說,“我道歉,為我的反應遲鈍,以及其他失誤表示深深的歉意。” 遇難孩子的家長手持海報上街, 海報上寫著“明明乖乖照老師說的話做了” 即使事情真相已經曝光,校方也仍然不愿承擔錯誤,甚至隱藏重要線索,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鞠躬,重讀冷冰冰的官腔聲明。 官員都不在乎百姓的性命嗎? 不完全是。事實上,他們作為個人,個個都不辭辛勞,盡責敬業,如果沒有他們,這場災難造成的損失只會更大。 但一旦有人要問責他們所在的組織或集體時,這些英勇的個人就開始縮成一團,躲到例行公事和官腔的保護傘之下。 個人,可以下跪認錯,但集體的失敗,絕對不能承認。 所以,為了保護組織的聲譽免受損害,官員選擇了沉默。 就像福島核泄漏剛發生之后,東京電力公司決定隱瞞情況,當年批準建核電站的政府也自欺欺人,直到七年后才首次公開承認確實有人因核輻射而死亡。 面對這種打不還手、罵不還嘴、但死不認錯的官員,家長無奈選擇上訴。 想必很多人都會以為,全體家長會團結在一起,組成控訴團,要求道歉和賠償。但事實是,只有四五個家庭愿意上法庭討說法,而且他們在收集證據的同時,還要忍受其他村民的指責。 在日本社會,尤其是鄉村,大家普遍認為,鬧上法庭是一件丟臉的事,說明你不識大體,硬要做出頭鳥,破壞了和諧氣氛,會被定義為“缺乏常識的人”。 而這些常識,就像大川小學那本手冊上的條條框框;而這些要控訴學校的家長,就像那天提議爬山的男孩,被要求保持安靜,不要再說話。 在這個表面上精致整齊的社會,實則隱現著某種看不見的力量,這種力量時刻準備著消滅不同的聲音,或者是消滅發出不同聲音的人。 是誰殺死了74個孩子? 是海嘯,它們奪去孩子的肉身,有些人的尸體至今還沒找到。 是副校長和老師,他們不顧常識,做出錯誤的決定。 是錯誤的應急手冊和完美的避難系統,它們禁錮了人們的頭腦。 是永遠不愿反思和改錯的社會——它表面上和諧完美,實際上掩蓋了多少問題?又殺死了多少追求真相的人心? ▂ ●規則和自由該如何去權衡? 《巨浪下的小學》[英]理查德·勞埃德·帕里 著 尹楠 譯 一旦發生不幸,有些社會的第一反應就是掩蓋真相,對于這樣的社會而言,《巨浪下的小學》是發人深省的一堂課。今年你再也不會讀到比這本書更好的非虛構故事。 6年追蹤調查3·11地震:海嘯并不是問題所在,日本本身就是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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