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人學漢語,首先遭遇的就是“你好”??此坪唵蔚膬蓚€字,暗藏三聲變調的玄機,一個外國人發音是字正腔圓還是洋腔洋調,一張口兩個字就把底子暴露無遺。不過,雖然剛接觸句子,就有被打一悶棍的感覺,還沒聽說“你好”能讓老外“流著淚卷鋪蓋回家的?!背跤觥澳愫谩?,宛若人間四月天的初見,熱情如積蓄一個冬天的花草,正是全力勃發的時刻,沒那么容易退卻。當熱情消退,再遭遇“我騎車差點摔倒,好在我一把把把把住了”這樣變態的句子,就很難保證不是“流淚回家”的結局了。 寒 露 就打招呼來說,我猜每種語言應該都差不多。寡聞如我,只知道英語和德語中的“你好”跟漢語似乎差別不大,變變身份,也不過是按照時間的變化加上早上、下午或晚上,變身成“早上好、下午好或晚安”。但是在中國居住時間長了,才真正體會一個招呼所蘊含的多彩變化。這是時間給予的禮物,也是觸角深入內層,才感受得到的溫度,最先接觸的語言,只是外圍的觀瞻,還搔不到癢處。 “你好”不知從何時開始流行。但我想對于傳統的前現代社會,這個詞顯示出彬彬有禮的距離感,硬邦邦的,沒有溫度,它是變動不居的現代社會才會盛行的東西。餓肚子的年代都過去幾十年了,“吃了嗎”依然生命力頑強,老而不僵,活躍在社區、小鎮、鄉村,帶著特定年代才有的歷史觀,熟人間才有的那種放松和一點隨意,土氣得可愛。如果我回老家,一路“你好”過去,估計大娘、大嬸都認為我已經完全背叛鄉村,是鄉村的叛徒。 在中國居住的時間稍長,或者熟悉了中國,在校外租房的學生,早就發現現實生活的語言簡直豐富得讓人絕望。小區里的左鄰右舍沒人跟你說“你好”了,更多的人知道了一些基本的情況后,就開始用“上學去呀”、“放學了”或者“上班去呀”“下班了”來打招呼了。校外居住的學生連連點頭,承認生活課堂的廣大。韓少功在《空山》里說走在山路上,迎面相遇,認識不認識的人都要打招呼,“上去???”“下去???”或者多說幾個字,“挑這么多下去呵?”“這么早就上去呵?”好像暗號接頭。讀到這兒,我不禁莞爾,這似乎才是鄉村生活打招呼的本來樣子,綿延了不知多少年。來自另一階層的“你好”似乎太不接地氣了。 對老外來說,即使居住日久,也有不能適應的招呼方式——“干啥去呀?”這真是觸及外國人諱莫如深的隱私了,——干嗎去關你何事?當我告訴學生,遇到這樣的招呼方式,如果你不想回答他的問題,就說“我出去一下”。學生不解,擔心不回答不夠禮貌,我說這只是一個招呼而已。聽到這樣的解釋,一個美國學生嘴巴張成一個大大的“O”型,同時發出夸張的長長的“哦”,眼珠子也快瞪出來了。我想她也許終于知道怎么對付中國人帶有“侵略性”的問候了。 往往看似簡單的地方,卻隔著文化的鴻溝。普通的“你好”真可以“變臉”無數。反過來又何嘗不是?我一直奇怪,興起于西方的女權主義為何對婚后改性似乎沒有太大的反應。前一段時間被我的教授學生掃盲,(真不知道是我教給他的多,還是他教給我的多)說西方人其實看重個體,與“姓”比起來,他們覺得“名”才是自己的,也是最重要的。我不禁恍然大悟,中國人那么看著的東西,西方人卻覺得無所謂!不過我沒有把嘴巴張成“O”,發出夸張的“哦”,那也是養育我的文化不鼓勵的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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