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三游 來自最美是文字 00:00 25:42 作者/文啟堯 主播/楚鈺 宋嘉祐四年臘月二十日午后,天氣很是寒冷陰沉,一艘中型川江方頭座船從南津關順流駛出,雄健的川江號子在江面上回蕩起。主桅前有幾位峨冠博帶者在眺望,這便是當時就已名傾一時的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 這年的冬月初,因奔喪回眉山不久的三蘇接到朝廷“著即回京”的召命,父子三人不敢延誤,即刻由眉山登舟,蘇軾還帶上妻子王弗和一歲的兒子蘇邁。時值寒冬臘月,一千多里川江水程灘險流急,進入三峽水道后還好幾次差點撞破了船。 船出南津關口后,江面上開闊多了,王弗抱著蘇邁出來看江景。老蘇松了口氣,便和兒子們商量起行程來,王弗也踅過來聽。議題是:快過小年了,酒肉都沒有了,啷個辦? “泊船嘛,就在峽州過夜”。大蘇提議。 “要得。”小蘇附議。接下他又提出了一項修改意見:“干脆就泊船在南津關,順便看看那個啥子洞,那里有歐陽老師的墨寶。” 話音一落,老蘇、大蘇連連叫好,王弗和蘇邁是列席,不參予表決,于是提案獲通過。 這時,船已出了南津關,望得見擱舟壩了。深冬水淺,“擱舟壩”早已擱不住舟,倒把自己高高地擱在沙灘上。老蘇讓舟人掉船轉舵,于是那大船在江面上劃了一個很大的半圓水痕,“嗨左嗨左”的川江號子又在江面上響起,掉過頭來的船逆流靠向下牢關。 下牢關并沒有關,只有岸坡上偃臥著一窩兒三家村,索寞得像是清初遺民畫的溪山行旅圖,下牢溪倒是有溪,溪半山崖上有個溶洞,唐時元白三人結伴游過,以后常有些遷客騷人慕名來游,當時是遠沒人想到去收門票。 蘇家父子近些年一邊出道一邊到處游逛,蜀山蜀水都游得差不多了,諸如青城的山、劍門的關、都江的堰、舍身崖的佛光、大足的造像。大前年父子三人趕考時還專挑山路走,從扶風入秦進京,過二陵時把馬都累死了,改騎驢顛到澠池,到奉賢寺借宿時那小沙彌見了驢滿不高興。這次走水路,把個千里川江看了個夠。今兒看峽州的這個洞,是為尋老師歐陽修的舊蹤。 歐陽修曾是二蘇的主考,這人早些時處事有些情緒化,景祐三年為范仲淹罷相的事很不冷靜,公開向有關方面叫板,甚至對某些言官開罵。被罵的人臉皮薄,嚷著要尋短見,朝廷火了,把率性而為的歐陽連降幾級貶到夷陵作代理縣令。 宋時的夷陵差不多是一個國家級的貧困縣,GDP怕要后排到很遠。初來時這歐陽的心情很不好,在寫給同事丁元珍的詩中說:“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這顯然是一個情緒化的判斷,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物候學氣象學的翔實資料支持,更沒有東京、洛陽、峽州三地的氣象物候的數據比較,實際上峽州的物候要先于東京至少一周。 但過不久他的態度就大變了,首先是覺得這峽州的氣候好,年溫差不大,幾乎長年不刮大風;第二是物產還很豐富,糧食基本能自給,尤其是那個被后世人稱為“宜昌烏克蘭”的茅坪三斗坪在當時就是峽州的糧倉,后世有民謠說:“尖尖山,三斗坪,包谷紅苕脹死人”(“脹死人”是說可以放開肚皮吃)。山里的櫻桃核桃,橘子板栗等水果四時不斷,尤其是州街西北十里的前坪村出產的一種李子,叫作“前坪李”,外看青皮粉霜,好象酸不溜秋的,但只要那縫合痕上透出一線亮色,咬開便是一汪鮮紅,味道極好。加上民風淳厚,政簡頌清,簡直就是一處世外桃源。 歐陽心情大好起來,經常短衣雨傘,簡從下鄉,詩文也作了不少,甚至后世還有人說“廬陵事業起夷陵”。這南津關元白游過的溶洞也曾來過好幾次,還親在洞壁上題過字,三蘇要看的就是這塊題刻。 過午的天氣越發陰沉寒冷,但老蘇卻毫不猶豫下了船,大蘇二蘇跟著,還有一個帶路的舟人。王弗也想去,但不好開口;一歲的蘇邁大約也想去,他倒是敢開口,卻又咿咿呀呀說不清。王弗見天氣要下雪,趕上送來兩把油紙傘。一行四人順著岸坡上的纖路,走不多遠就是下牢溪口,大概幾天前有過雨雪,溪水清汪汪的,有點急,溪上有一道滾水壩,四人從壩上踏石過溪,那溪流清徹透亮,壩上的靜水則如一汪寒玉。 老蘇看了贊道 ;“少陵說得真好,‘在山泉水清!’”小蘇口快接道:“那‘出山泉水’也不一定就濁啊!”老蘇剎時明白,說道:“那好,但愿你們兄弟倆也‘出山泉水清’”。二蘇齊道:“我們一定謹記。”說著話就過了溪,溪邊的山崖又高又陡,帶路的舟人指著半山崖說:“看嘛,就在那哈兒!” 三個人都伸直了脖子,仰起臉使勁往山巔看,那樣子就像是爺兒三個都是沙鼻子在流鼻血哩。三個人眼神都不大好,看了半天也沒看清。老蘇說:“上吧,上去就知道了。”斜扎起棉袍角就往山崖上攀,大蘇二蘇也斜扎起棉袍角往崖壁上攀,崖壁上沒有路,只有斷斷續續的小腳窩窩,有的地方象蹬梯子一樣陡,爺兒仨拉拉扯扯,吭吃吭吃地,費了近半個時辰才到山背上,再走過一段棧道就到了那洞口。 那洞將近十丈寬,二十丈深,四五丈高,洞內空蕩蕩的。只有幾堆樵人生火取暖的灰燼,洞底倒有一排鐘乳石排列如簾幕,簾內還有一室,卻不如外室平曠寬敞。天氣越來越陰沉,洞內也就更加陰暗。 爺兒仨在洞壁上摸摸觸觸,終于碰到一處較平整的石壁,有刻字。就是元白游洞后的那篇《三游洞記》,洞內實在太暗,字又小,很不容易看清。好在文章內容很熟,親眼見到那實物也就行了。 大蘇卻在另一角發現了歐陽老師題字的碑石,碑石題“景祐四年七月十日夷陵歐陽永叔□判官□丁□”(“□”內是認不清處),三人擁過去,看了一會,空缺處實在看不清,也猜不出,興許是石頭太差,抑或刻工欠水準。因是老師的墨寶,三人也不好說什么。 又找了一會兒,忽然洞外傳來兩聲咳嗽,接著進來個人,見了蘇家父子,馬上跪下行禮說:“小民是這南津關村的保正,叫向家誠,聽說蘇老太爺和二位蘇老爺來游洞,特地趕來侍候,還是沒趕上,請老爺恕罪”,大蘇連忙扶他起來,這人五十啷當,短衣粗褐,莊戶人打扮,但口辭蠻利索,是個常在面上行走的人。老蘇問了些洞里洞外的事。 這時,洞外淅淅索索下起了雨夾雪,老蘇興致來了,說:“要有行李,這洞里都可過夜。”向保正說:“小民下山去取吧。”大蘇連忙說:“那使不得,這洞里又冷又潮,住一夜非感冒不可,指不定還引發關節炎哩!”小蘇也來勸止,老蘇只好作罷。 這時,那雨雪越發大了,老蘇擔心說:“這地面盡濕,還啷個下得去?”老向道:“不礙事,南坡還有一條路,平緩好下,等哈兒雨雪住些了,我扶蘇老太爺下。”三人聽了,只好在洞里再看看。那老向忽然又跪下道:“小民斗膽,想請三位老爺留下點墨寶,也讓地方得沾教化之恩。”老蘇拉起他笑道:“老向你倒會見機。”老向說:“這洞本來很平常,連名都沒有,自從前朝白居易三位老爺游過,知道的人就多了,像三位老爺這么有名望的人,在本朝這還是頭一次,正好今兒也是三人游,這前后兩個三游,我們這洞以后就可叫‘三游洞’了。” 三蘇一聽,也覺得很巧,有點心動。老蘇說:“寫寫倒沒啥子,只是沒得紙筆。”老向說:“小民早已備下了。”說罷從背簍里拿出全套文房四寶,還有松明火絨,點起火把,又從洞外取來泉水磨起墨來,墨也磨得蠻在行。 老蘇拿起筆,醮飽了墨,找到一處平展的地方鋪開了紙,思索了一下,提筆寫道:“三游洞題壁。”老向看了說:“叫三游洞好。”老蘇接下寫:“洞內蒼石流成乳,山下寒泉冷如冰。天寒二子苦求去,我欲居之爾不能。”大蘇接過筆,在下首題下:“凍雨霏霏半成雪,游人履冷蒼巖滑。不辭攜被巖底眠,洞云深夜無月色”。老蘇看了笑道:“管他有月沒月,老子都聽你們的,不在這洞里過夜就是了。”小蘇也一揮而就:“昔年有遷客,攜手過叢巖。去我歲已百,游人忽復三。” 老向見三人題完了,高興地一邊收拾筆硯一邊不停謝過。大蘇說:“老向,你這么熱心忙乎,好像這洞是你家似的”。老向說:“我們這洞很僻,三位老爺今天題了詩,明兒這洞就天下皆知了,小民是這里土生土長的人,怎得不高興!”“可這對你又有多大好處啊?”“怎么沒有好處?三位老爺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今后不知有多少人來瞻仰三位的墨寶,來的人多了,讓我們這些深山角落的人,都能見識有文化的人,多開眼多明白些道理,這豈止是小民一家之福,還是這一鄉之福哩!” 聽他這么一說,三人不禁肅然見敬,沒想到這向保正識字不多,腦筋卻這么活絡,對文化和文化人有這么深的敬意。老向又說:“不瞞三位老爺說,十幾年前歐陽老爺在夷陵任上時就常到小民家里來,他還給小民題過一幅字哩!”三蘇都很吃驚齊問道:“字呢?”“在小民家珍藏著哩。” 這時洞外的雨雪見小了,老向說:“下小了,請三位老爺趕緊下山,到小民家去看歐陽老爺的字吧。”說罷便收拾起紙墨。三蘇都說:“要得。”便隨老向出了洞仍由棧道回到山背上,再順山背向東南下,這下山的路果然要平緩很多,不一會下到了溪邊,轉下山灣約里把多路就到老向家了。 向家坐落在溪邊,后墻就傍著山崖。一進屋,一股暖氣撲面而來,屋角的火塘升起一大堆樹蔸火,火上吊著個鼎鍋,火邊煨著茶罐,墻壁熏得黑黢黢的。堂屋中拖出一張八仙桌。擺滿了農家各色茶果,老向的妻子兒女也都出來張羅客人烤火烘衣。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端了茶上來,大概是老向的小女兒,梳著雙髻,面目還端正。 老蘇吹開浮葉,呷了兩口,連贊道:“好茶。”大蘇小蘇也連贊道“好茶”。老向說:“是自家屋后摘的山茶。”剛喝了兩口,外面鬧哄哄的,一看,滿稻場都是村人,男女老少,山彎路上還不斷有人趕過來。原來村人早已知道,紛紛趕來看貴人。大蘇起身請大家進屋來,村人都笑著往后退,也不說話。 正在這時,村道上馳來四五匹大馬,直奔保正家,來到禾場上,幾個人滾鞍下馬,為首的大聲武氣地問道 :“三位蘇老爺可在你們這里?”村人一看架勢,嚇得連忙后退,大蘇向前道:“我就是蘇軾,你們幾位有何貴干?”為首的一見,連忙跪下稟道:“小人是峽州知州徐老爺手下,奉令特來接蘇老太爺、蘇老爺進城,老爺的船早已開往城里,現在就請三位老爺上馬入城。” 三蘇一聽,也沒有什么可選擇的,只好與老向和眾鄉鄰作別,連老師的墨寶也來不及看。老向想上前說什么,被州府的差人一擋,馬就牽過來了,三蘇只好與眾人揮揮手道別。 雪越下越大了,一行人順著南津關通往州府的官道緊著趕路,一路無話,約摸半個多時辰到了州衙,徐知州早在州衙前迎候,一番拉手寒暄后讓入后衙。王弗也早被徐夫人接來。二堂已擺上了酒席,眾人入座,邊飲邊說些官場中的話,飯后又說了會兒話,三人也有些疲倦了,徐知州親送到館驛,王弗也由夫人陪著到了,叫了安置,睡下一夜無話。 第二天,蘇家人到辰時末才起來,一看,一夜的雪把地都蓋白了,徐知州又早來迎候,接到州衙用早點。仆人來報說,下牢村的向保正來了,說要見蘇老太爺。徐知州轉過頭對三蘇說,“這老向是個厚道人,難得他老早趕來,就見一見如何?”老蘇說:“老向很熱忱,這大雪天,怎么老早又趕過來?”差人領進了老向。 這老向挑一擔東西,一身的雪,兩腳盡是泥,放下擔子就跪下行禮。大蘇連忙扶起,讓他坐下,老向不肯,站著說:“昨兒在山里三位老爺茶都沒喝上一口,走后一村人都在怪小人,說怠慢了貴人。今年年景還好,收拾了點自家的土產,也不像個樣子。” 說著,把東西一樣樣拿出來:一壇自釀的高粱酒,兩大包山茶,兩大塊臘肉,還有板栗核桃花生柿餅筍干,擺了一地,堂上象是開了個雜貨店,老蘇連連說:“這怎么好,這怎么好!”徐知州也說:“老向,你家也不殷實,拿這么多東西來,你怎么過年?”老向忙說:“徐大人笑話小民了,這算什么,沾歐陽大人、徐大人的光,這幾年山里人日子好過多了。” 大蘇見狀,忙叫人去取來十兩銀子,要送給老向,老向連忙說:“您這是作什么,蘇大老爺!就是打死小民也是不會收的”。雙方推讓了起來,徐縣令道:“這樣吧,由我從公費中支幾貫錢貼補老向過年,老向就不要推辭了。”老向說:“徐大人,您也折殺我,蘇老太爺,二蘇老爺是天上的文曲星,路過這里都是我們峽州人的福氣,昨日題的詩,不止是讓我們下牢村人得沾教化,全峽州人都沾上福氣,這大恩大福,只怕是我們峽州人子子孫孫都受用不盡哩!” 老向一番話,說得三蘇和徐知州都動容了,蘇軾說:“向保正,我們要再相讓就是輕看你了。這樣吧,你稍坐一會兒,‘秀才人情紙半張’,我再為這洞寫點什么吧!”說罷,叫人拿來紙墨,鋪開一大張紙,先用正楷寫下題目:《三游洞》,想了想,接著手不停地揮寫道: “游洞之日有山翁乞詩,既為留三絕句于洞之石壁,明日至峽州,翁又至,意若未足,乃復以此授之。”接下是題詩:“一徑繞山翠,縈紆去似蛇。忽驚溪水急,爭看洞門呀。滑磴攀楸夢,飛橋踏古槎。三扉迎北吹,一穴向西斜。嘆息云煙去,追思歲月遐。唐人昔未到,古俗此為家。洞暖無風雪,山深富鹿豭。相逢衣盡草。環坐髻應髽。灶突依巖黑,樽壘就石洼。洪荒無傳記,想象在羲媧。此事今安有,遺蹤我獨嗟。山翁勸留句,強為寫槎牙。”寫罷真是文不加點,眾人都看得呆了,徐知州道:“讓徐某開眼了,真是才人手筆,詩書雙絕呀!” 那老向更是高興,不知說什么好。徐知州說:“老向,這幅字一會干了你先收著,年后你找幾個手藝好點的刻工,選個平展的石壁,連同昨天洞里寫的三幅一起刻出來,工錢由州里出。刻好了,我邀各屬縣的人都來觀光。”老向連連答應。蘇家父子沒想到州里這么鄭重,也不好說什么。天氣已是放晴,便向徐知州道謝告辭,與老向也別了。一行人送到碼頭,蘇家人上了船,舟人起錨開船,三蘇便揚帆東去了。他們也萬沒有想到,千百年后,這三游洞還真如老向所料,名揚天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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