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23./作者:余振東/編輯:楊永輝 人生況味里的鄉情,是一個極為遠久的話題。人世間的新生與衰老交替又將生死分配給了每一個人。是生死構筑的輩份填充著人類的時間和空間,拋甩在身后的物事意識我們很固執地把它稱做:歷史。歷史可以用兩個字去解釋,一是逝;二是老,逝得那么縹緲,老得又很荒唐、依稀。飄然遠去的祖先,除過在虛實相溶的空間生存過一瞬間又一瞬間外,終久能給我們留下什么?是絕大多數人奢望的財帛,金玉珠寶?似乎皆不是。接踵而來的輩輩人固守的還是這塊被風雨雕塑過的高塬、禿峁、山梁、溝壑、丘陵、峰嶺、崾峴、幽谷、河川、坪臺、塄坎……這就是我的故鄉。一種淡遠且濃濃的鄉情總那么有形無形地攪和著人的情愫。 我沒離開過慶陽并非是這種鄉情的牽纏,而是冥冥中命運的鋪排和客觀條件的制約。或許是人生緣份吧,我卻幾乎跑遍了慶陽所屬的每一個地方,我終于寥寥的、模糊的,曉得了自已人生的根。盡管奔莽雄渾的黃土高塬坦露著自己的殘缺,然而她畢竟層累復合地養育了累世累代的黃種人,始為人類誕生的搖籃地之一,華夏文明的搖籃地之一。從這里突起的中華文明,熾烈烈的經歷過了無數次興衰,每一次興衰都有著它難以說清的是非曲直,也經歷了無數次朝代更替,每次的更替都有著難以言喻的人事變遷和人心變異造成的荒涼。每一次變異都有著種種觀念的轉移,生存重心的轉移和人對故鄉故土的轉移。不變移的依然是這塊古土,久久被風雨雕塑著的黃土地。只是人無一不被時代、被歷史上的政治、經濟、文化雕塑成不同時代的形象和不同地域習俗的人。“數典忘祖”是華夏民族的人生典故。自從華夏人類從這里踏進文明的門檻之后,炎黃子孫大體上演繹了兩條路徑。一是遠古文明向四周輻射,多部落多民族相互浸潤,相互拓展,相互排斥,相互融匯,在漫長漫長的生存過程中,一次次融合,把華夏領域擴大了再擴大,炎帝集團與黃帝集團于融和角逐中,炎帝的一部分從此出發越過河西走郎向西而南,一部分由東而向南發展;黃帝集團從這里出發,拓展到甘、陜、晉北部及長城燕山一線進入中原,爾后又由中原越過燕山向北拓展。他們的探險精神,把燦爛的黃河文化傳播到了東北亞地區,有可能還走進了北極圈內!不間斷的東西南北分流,將發祥地兆端于黃土高塬的華夏文明輻射向了全世界。另一條路徑是歷史經濟中心由北向南的大轉移,后來的戰爭、動亂、求生,遷徙一次次波浪式的伸縮漲落,炎黃子孫游離故土。因了經濟發展是文明拓展的基礎,遠古人類的文化被歷史淘汰得支離破碎,孤寞的黃土塬最終淪落為邊遠的窮鄉僻壤。 這就是現在的慶陽,被歷史上的政治、經濟、文化大轉移遺棄了的地方。它顯得封閉、孤寞且保守。 說了以上這些話,是一種慨嘆。與絕大多數最講現實的慶陽人是一種隔膜,是一種遙遠的另外一個世界。我迷茫的心態曾有過許多惆悵,有時也覺得很孤獨。一種寂寥感揉搓著模糊的思維,又有一種遺棄的感覺倏然而生,是被誰遺棄了呢?是歷史、文化時代?形象地說是被自己的思維空間。眼前郁郁蔥蔥地生長著的萬物掩飾不住黃土原貌。而我所津津樂道的文明兆端之地又在哪里去尋覓呢? 我的職業給了我一個深入了解、研究慶陽民俗的機會。我隱隱地感覺到世事顛覆給古塬留下的創傷被歲月烘熾得冷熱不一;波狀冷暖的古土曾有過人口的漲落與桑梓的荒蕪。拋開東鱗西爪的有關文字記載,大量的潛伏于民俗中的遺風,隱隱地透露出遠古文化與史前文明發展的信息。我總覺得有著被歷史記載的和被人們知道的更為遠古,更為悠久,更為燦爛恢宏的內容,由于種種原因,只是還未有人將它去順理成章。支離破碎的神話傳說與哲人們的思維是那樣的玄奧而又貼近人的靈性生存。人心營構的民俗文化教育所容納的內容又是那樣的大度、雍容,且高度凝集著神秘、怪異的古老現象,保留著多民族,多旗幟人生構架的演化序列。莫非這就是造物主賦于華夏民族古今永垂難泯的人生基因?人文初始的超前思維?宇宙原生態給予人的啟迪?而使“文化”一詞從此誕生? 當然,我所涉及的地方人文環境有諸多的都來源自一種荒誕的神話。一種無憑的傳說,又是屢經刪改、涂抹的、令人難以置信的、蠻荒粗獷且又神奇怪異的神話和傳說。不只僅僅如此,人生本始的尋常情態的自然遺存,似乎還彌漫在人類生存的每一空間。因為太尋常,失落了的文明曾被蒙昧和野蠻剝奪,蒙昧和野蠻的種種變味都成了殘酷歷史的底料。為文明墊底而迎接人類物質文明歲月的文化又堂而皇之地被中國儒教的主流文化沖汰、擱棄。那么,種種屢經增刪涂抹的神話和傳說,還有被虛假文明掩飾的矯揉造作情態是不是我們文明起始的亮光點呢?我想,誰也難以廓清二十萬至二萬年前人類生存的情態和思維方式,誰也難以否認華夏文明就是從感生思維產生的神話中步履蹣跚地走向歷史的。歷史上曾有許多違反常態的畸形發展,從人類學的意義上講,恒久的繁衍才是世界的真實存在。地球上唯一的智能物只能是人,物界有著難以計數的怪態,有文化才有解釋“世界”這一名稱的權力。人,先天就具備著文化情態。由此,我將這個封閉地域的民俗遺存予以了慢條斯禮的嚼味和思悟,總想很幼稚地知道:人與宇宙的關系及人的生存態、文化態。 古往今來,海內域外,普天下牽動視聽的依舊是那個老掉牙的話題:這個宇宙是怎么誕生的,人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上帝造人、造世界是西方古代人的感性產物,諾亞方舟與夏娃亞當的故事將人的生存態演繹為人的原罪,上帝終久還是原諒了人類的一切,所以西方人活的無拘無束,發揮了人的創造性。 其次,來自西方的現代的“宇宙大爆炸”學說已風靡世界。但尋常人對此還是無動于衷。是太簡單,還是太玄奧,是有確切的科學依據,還是推測?似乎離人的生存情態太遠太遠了。 我和許多文化人的心態一樣,還是覺得中國神話傳說很合人情味,盡管荒誕,時至今日浩茫宇宙還是那樣有序、無序的在運動中拋甩著物界的一切生命,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猶如一粒灰塵,顯得那么渺小,那么可憐。從遠古的蠻荒,歷史的輝煌,文化的燦爛,都市的崛起,遺跡的毀滅,都產生在宇宙的往復循環中。同宇宙行速相比,人生只是一瞬間。然而,我們的神話卻比宇宙偉大、恢宏,古今中外經天緯地的人都沒有抹滅掉這種文化態:一是盤古開天地,二是女媧造人。據說盤古是來自中國南方的英雄,女媧則是出生在我足下這塊土地上的母性愛神。 盤古開天辟地的神話傳說在中華大地不脛而走。在我未曾識字前就聽過,童稚時也確然當真了。現在想,在祖先的眼里,宇宙原只不過是一個渾沌的雞卵形態,創世的盤古就生在這渾沌的形態中,終于經歷了一萬八千年(這個數字的成因,我在另文里還有陳述),開創了這個世界。盤古是人英。他將畢生及其血肉身軀的每一細節都奉獻給了世界,眼變日月,給人光明;手足身驅為大地四極和名山,供人立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貌,肌肉化田土,為星辰,皮膚汗毛變花草樹木,連牙齒骨胳都變成了珠寶,其呼吸之氣成為風云,聲音化做雷霆,汗水成為雨澤……這么一個完整的現時世界就是盤古造出來的。 但人能相信嗎?然而,盤古還是獨占了開創宇宙的功績。 盤古創世,千古流傳。好象他比現代科學解析宇宙的形成既生動且扼要,從文化角度講,崇敬盤古不僅僅是他的奉獻,而在于他的精神,華夏文化精神:即人文精神,是人主宰了天地的命運,反回來,創世為什么?生人,伴隨而來的還是神話,除黃帝為首的眾神造出人類的傳說外,最生動、最有影響的還是女媧。這個生命之神,母性之神,也獨占了造人的功績。并且還建立了婚姻制度,譜出了人類文明的曲音,傳說為人類最早的愛神。其實女媧的造人是一個民間泥塑的技藝,慶陽的泥塑藝人比比皆是,大師層出不窮,可能是女媧的遺傳。不同的是女媧用黃泥捏成人后,吹口仙氣,泥人便隨之能行走。細想,不無來由,女媧族的故鄉就在慶陽區域這塊古老的黃土塬上。昔日這里處處都有女媧廟,逐漸演繹成為“娘娘廟”。也稱“地母娘娘”,享受著人間香火,再沒人知道她就是女媧了。娘是母親的別稱,遍地黃土養育了中國的黃種人。女媧捏黃泥造人是一種地母意向。 這是一個極其夸張了的重要命題,中國人的觀念是:人創世,人造人,人神形影相依,也是人文精神,不比西方上帝造人那么飄渺,很實在。 幼時我就聽到過家鄉有關女媧的許多故事,遠比文字記載的更完整、更動聽、更全面。只不過歷史記載的主題沖淡了原本。與我同齡的鄉下人年幼時幾乎都玩過泥巴,捏過泥人等等玩藝,特別是捏俑,我們稱“哇喔”,慶陽有句俗話說“吹得哇喔喧天”,實際是泥人頭內空而有五官,能吹奏出音樂。這類童戲,算是一種遠古遺傳也不太貼切。但女媧捏黃土泥人卻很親切,混濁的人與黃土相依終生,即使靈魂登天或下地獄也得將原身埋在黃土層里。天經地儀的不可更改的喪葬習俗滲透在祖祖輩輩人的靈魂里。問題在于女媧的出生也是從黃土深層里生出的一條長長蔓帶,久而久之蔓帶上結出了一對俊俏的葫蘆,隨天旋地轉,愈來愈根深蔓長。終于有一天被一地豪風,一場暴雨沖斷了蔓帶。于是乎平展展黃莽莽的荒塬被沖擊得七溝八壑,嵯峨不整,暴雨把溝谷往低處曳,狂風把塬面往高處推,斷了蔓帶的葫蘆飄蕩在洪暴的旋渦中,只聽“嘣”的一聲,兩只葫蘆強烈地撞擊在一起而終于爆裂,葫蘆里生出了一女一男,他(她)們抓著殘斷的蔓帶,緊緊牽扯著相互沉浮在風雨肆虐的洪暴中。這女的是誰?女媧;男的就是伏羲。 風有所歇息,洪水逐漸回落。生出葫蘆的黃土地被洪暴拉鋸式鋸裂成黃土崖坬,黃土崖畔,黃土川道,從北而南的流水涓涓不息的沿著黃土溝谷東折南覓流向遠方,身后形成曲折的河套。中國哲學史上的大哲人老子說得對:無名,天下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從此,這條河流便有了名稱——葫蘆河,因生女媧而才有了名。這是貫穿慶陽子午山麓的一條奔流不息的“地母”河。 洪荒中根斷的葫蘆其“蔓”與“萬”同音,“帶”與“代”同音。我見到慶陽許多娃抱葫蘆、葫蘆生娃的民俗工藝品,頗有觸動,葫蘆上的飄帶與蔓纏繞,我終于明白了滲透在民俗意識中的“人生萬代”的文化象征性。 一條根蔓上的男女在強烈的撞擊聲中誕生,但又被洪荒隔離在東西各自一方。女媧在西與蛇為鄰,伏羲在東與虎為友。后來被演生為西王母,東王公。那時她覺得茫茫黃土地上與己同類形態的渺渺無幾。她孤寂寂地匍匐在黃土地上落淚,涔涔淚水,漣漣泣落,滴濕了黃土,她又用一雙手不緊不慢,徐徐緩緩地摩娑著。揮灑的淚水與黃土交溶在一起,終于和成了黃泥,也許是驀然間,她的靈性被開啟,就開創了用黃泥捏人的大業。她精心地捏出一個,放在陽光下晾曬,又捏出一個與前者配成一對,除陰陽分別外,形態一模一樣。二五成雙,當捏夠十個,再欲捏第十一個時,天上風雨突起,她匆忙收攏泥人,但多半已被風雨淋得一塌糊涂,面目全非。女媧痛惜地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可能嘆的太長、太深,于是乎變成仙氣,泥人居然先后靈醒,會走路說話了,從此黃土地上有了人類。 這就是,流傳在慶陽民間有關女媧的全部傳說,當然敘述的口氣和語言并非象我筆下的文字這么生澀。幼稚歲月聽年老人講述覺得新鮮、親切;長大了覺得荒誕、可笑。隨著人生體味增多,現時又覺得這則神話隱喻的玄妙潛在著古今難棄的哲理。一般人自然很難理解個中意味。人為什么會胎生十月?娘胎中又稱“襁褓”?為什么一落生哭聲連連,人又為什么面目各異?為什么還要說人生一塌糊涂?靈醒者又先后不一?都是女媧捏泥人的本原造作。 面對黃土塬邊的天際,極目有限,然而卻無限的漫延向無邊的遠方。無遮無攔,女媧造人的這塊土地顯得那么殘缺不全,而使得普天下的事物都有著自己的殘缺不全,所以才拼命追逐完美。另外,我又在思索,祖輩相傳的人類歷史是否還出現過“斷帶”現象?追溯遠古的自然歷史,翹首西峰這塊高塬,易過蠻荒,先周的遠古祖先公劉曾在這里拓荒稼穡,開創了農耕文化的先河,我曾無數遍吟誦過《詩經·豳風·七月》,它記述這塊塬上延續至今的農事季節活動,使人倍感親切。“七月流火,九月援衣……七月食瓜,八月斷壺。”這個壺,就是葫蘆。慶陽鄉村至今還種植著蔓帶盤繞的葫蘆。八月成熟,又將葫蘆破開,其子繁多,而葫蘆各分一半。當瓢舀水和面食用,我不曉得當年造人的女媧是否還認得當年生出她的這個“母體”?子孫們為什么會分離成東西一方,南北一半?都為衣食奔忙,為子孫竭盡身心! 慶陽有許多文化人與非文化人都學會了說幾句表情話:慶陽古為禹貢雍州,歷史悠久,文化燦爛,源遠流長。然而燦爛在哪里?悠久向何時?源遠何處覓?茫然的思緒中誰也很難得出確切答案。原生、本生、感生、演生的古老文化似乎給了我一點初識慶陽的感悟。仿佛幻覺中看見了女媧的面容。在她臉上一瞬間掠過的微笑時微微蠕動了一下嘴唇,似乎在說:你們的皮膚為什么這么黃?同成熟了的葫蘆色有些相象!……你們為什么把葫蘆稱壺?原來壺內盛著的東西人都看不見!看不見的并非不存在!別忘了,你們都是從我的懷抱里走出去的。 楚詩人屈原曾向天發問:“登立為帝、誰道尚之?女媧有體、孰制匠之?”意思可能是說伏羲畫卦結繩,初造王業,遵循的是什么?女媧造人,自身又是誰造的?作為歷史上的文化人、大詩人屈原大概是南北相隔,未聽到流傳在這里有關女媧的全部故事吧?但屈原還是問得有理,人類的誕生和起源至今還悶在葫蘆里,是一個謎,在整個地球上也還是一個謎。 有趣的是:誕生女媧的葫蘆塬依舊存在,葫蘆河日夜奔流。而女媧用眼淚滲摻,溶熾和泥捏人的故事,卻成了人類的最后記憶。我不曉得遠在美洲的印第安人種為什么還要保留女媧和伏羲的祖先象——古印第安的始祖凱察爾柯特爾自稱是“羽蛇神”,與女媧的人面蛇身原始形象有著何種關系?這位“羽蛇神”架火自焚后又化為風神,變成頭戴尖頂帽的人面烏嘴形,是不是返祖到華夏頭飾三角尖頂帽的炎帝神象和崇拜太陽神的鳳烏文化這里來了?他們祭祀的古器上多有人首龍文飾,頭上置多層龍冠或鳳冠,象征中華民族大融匯的“龍鳳”文化卻能在他們那里悠游?我想也許他們是女媧捏造的泥人,走遍了天涯,流落在了哪里?我曾聽人說今天墨西哥印第安人的刺繡和編織等工藝同中國慶陽的民俗工藝如出一手,也許是泥土緣由吧! 更有趣的是:女媧畢竟是女性,她用淚水和泥捏就的女人終生圍著水缸和土壘的鍋臺旋轉,是否屬“土氣”的結果?又那么容易淌眼淚,愛哭,是否是女媧造人之前流淌的眼淚太多,遺傳給了自已的同性?但卻將一雙心應靈巧的手賜給了女人,能鉸花,能刺繡,能編織,使這個世界斑斕多彩! 值得思索的是女媧造人的故事是人類最后的一點記憶,而生女媧的這塊殘塬也成為全地球最后一塊特異的地殼保留品。成為地球上最后一塊保留最完整的殘塬。 如果說今天的慶陽還缺什么?在我想來缺了一些真正的文化智者,欠缺一種超越時空而透視藝術的靈魂,寬宏大氣度的文化氣氛跌入“傾軋”的深谷,確然在曠塬的四周多著數不清的隔人眼目的黃土溝壑,黃土崖坬,跌落阻礙了文化意義上的充實走向,地方文化在地理上、人格上、方位上、定位上失去了自立資質。 面對雄渾蒼茫的黃土高塬,啟開人類始祖活動的層層門扉,重巒迭嶂地展出文化坐標上的奇觀,還須時月的鋪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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