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在夾縫中艱難生存

作者荷葉杯，荊楚人，愛花，愛景，愛詩書，熱愛一切美好的事物。

作者

荷葉杯

紅樓夢中，有個女孩，大家提起她，幾乎全是溢美之詞。她作為鳳姐的附庸而存在，卻不失自己的光彩。她就是鳳姐的陪嫁丫鬟平兒。

第六回，平兒初登場，通過外人村野老婦劉姥姥的眼睛，描繪了平兒的模樣?！氨樯砭c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她便把平兒當作了鳳姐兒，差點鬧了笑話。

不怪劉姥姥認錯，螃蟹宴上，作者借李紈之口，盛贊平兒，“可惜這么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作奶奶太太看”。

以會做人著稱的寶姐姐亦對平兒稱贊有加，夸她 “遠愁近慮，不亢不卑”。

尤二姐自己甚稱絕色，評價平兒，認為她“打扮不凡，舉止品貌不俗”。

連小廝興兒都背地里贊她，平姑娘為人很好，常背著奶奶作些個好事，我們有什么錯處，求求她便成。

上下人等交口稱贊，平兒素日是何等的周全。只是，這平和周全的背后，蘊藏著多少不易。

鳳姐斂財無度，放印子錢、包攬訴訟、收授賄賂，無所不用其極。賈璉揮霍成性，油鍋里的錢恨不得夾出來花。

兩個主子，兩種截然不同的活法。身為鳳姐的心腹丫鬟，事關鳳姐的重大利益，她自然而然地站在鳳姐一邊，同鳳姐密切配合，協助鳳姐管理好錢袋子。

賈璉在場，下人不慎，險些暴露放貸的隱密，是她及時轉移話題，使得一場麻煩化為無形。

鳳姐獨吞賈母送給夫婦二人的蠟油凍佛手，是她在一旁幫鳳姐開脫。

賈璉請鳳姐幫忙說情，她幫著敲邊鼓，幫鳳姐從賈璉處討要抽成。

這樣伶俐有眼色的丫鬟，鳳姐怎能不喜歡？

賈璉好色，不時在外偷吃，還軟磨硬泡地糾纏她。鳳姐悍妒，是出了名的醋缸醋甕，一點小事便會大動干戈。賈璉偷情的證據被平兒發現，是平兒幫忙隱瞞，免了鳳姐一場大鬧。

她偷銀子給賈璉幫尤二姐治喪，除了對尤二姐的憐憫，更是對賈璉一份雪中送炭的恩情。

賈璉也不是全無心肝之人，他對平兒存有一點感激之心。知道了平兒的好處，他將尤二姐的故衣，托給平兒收藏。

鳳姐與探春之間，暗戳戳地藏著風波。平兒為維護二者的關系，真是煞費苦心。

鳳姐作為正房夫人，原本就不喜姨娘這一群體。趙姨娘蠅營狗茍，她更是瞧不起，一有機會就猛踩趙姨娘。打狗欺主，趙姨娘有再多的不是也是探春的生母。這一行徑，自然開罪了心高氣傲的三姑娘。

協理大觀園時，這一矛盾暴發出來。探春對鳳姐的好意一點不領情，炮轟王熙鳳貫會做虛人情。

平兒在兩邊調和，她主動做小伏低，親自上前侍奉，呵斥不長臉色的婆子，教訓看戲的管家媳婦，平息探春怒火。

話語間，即協助了探春樹立了威信，又顧全了鳳姐顏面。

難怪寶姐姐稱贊她，不卑不亢。

迎春金鳳事件中，探春開口就話中帶刺，“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放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的委屈”。

平兒妥善處理了金鳳事件，給鳳姐回話，說的卻是探春的好話，“三姑娘怕奶奶生氣，叫我勸著奶奶些，問奶奶這兩天可吃些什么”。這番善意的謊言照顧了鳳姐病中的情緒，緩解了雙方的矛盾。

表面上，平兒在賈府的他位，堪稱尊貴體面。

若把鳳姐比作榮國府的總經理，平兒就是總經理助理，她負責傳達指令，處理糾紛，提點事項，代表鳳姐監督管家娘子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擁有一定程度的自由量裁權。

她可以不經鳳姐許可，給秦鐘豐厚的見面禮。

可以自做主張，贈貧小姐刑岫煙貴重衣物——大紅羽紗斗篷。

芳官同干娘吵架，平兒可以決定干娘的去留。

迎春金鳳事件，平兒可以先行裁度。

尋常婆子媳婦犯了事，受到何種懲處，就是平兒一句話的事。

大到各種糾紛，小到給小廝批假條，平兒管的事不可計數。

手頭有權眾人捧。某種程度上，平兒過得比榮國府的正牌小姐賈探春還要風光體面。

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平兒來了，眾管家媳婦婆子竟相趨奉，眾星拱月一般，拿坐褥、沏好茶、聆聽訓導，卻敢藐視探春庶出，公然挖坑，等著看她笑話。

趙姨娘在探春處撒潑，見到平兒，卻立即賠笑讓坐，可見平兒在下人中的地位是何等顯赫。

可貴的是，在這種環境中，平兒仍保持著一份難得的謙遜和清醒。

李紈贊鴛鴦的話，贊平兒也極恰當。心也公道，常替人說好話，倒不倚勢欺人。

對待鳳姐，她時刻留心，保持對鳳姐的尊敬和坦誠。

鳳姐邀平兒同桌吃飯，平兒仍遵守下人的禮節，謹慎小心，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猶立于炕下。

平兒做壽，上中下三等家人拜壽送禮，她色色回明鳳姐，侍奉鳳姐吃完面，才去參加壽宴。

用平兒自己的話說，我對她一片癡心，從未有瞞她的說。

她真心替鳳姐著想，勸鳳姐道，縱在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終久咱們是那邊屋里去的，沒的結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

這樣推心置腹的話，主奴之間，只有紫鵑對黛玉說過。

對管家娘子們，她也未倚勢作福，對她們的超規格的款待，依禮道謝。

比不得她的人，如秋紋之類，有點權勢，就自恃尊貴體面，口出狂言，“我比不得你們，我那里等得”，甚至襲人也未曾免俗，抱怨黛玉不幫忙做寶玉的針線。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聽聞要去見賈府的老祖宗，膽怯不前，平兒主動安慰引路。劉姥姥離開前，她把賈府眾人贈她的物品一一指給她看，細心而周到。她贈劉姥姥自己的衣服，話是那樣的謙遜，“那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很穿，你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賈府的丫頭衣服都是綾羅織成，更何況是鳳姐身邊的紅人——平姑娘的衣物。

為緩解劉姥姥收了大批財物的不安，她好意提點劉姥姥送點干菜禮尚往來。

此外，她讓劉姥姥先睡，自己幫她收拾行李，安排馬車。這種發自內心的尊重和體恤，著實令人動容。

相信劉姥姥回去后，也不會忘記這位溫厚可親的平姑娘。

平兒風光體面的背后，是無盡的酸楚。

盡管平兒一味忠心赤膽伏侍鳳姐，結果，還是免不了挨打受氣。

鳳姐生日，飲酒過了頭，平兒及時扶鳳姐回屋，不料賈璉正同鮑二家的偷情，事發后，夫婦二人都拿平兒撒氣。無辜的平兒成了替罪羊，挨了賈璉夫婦的混合雙打。

背后，她替鳳姐分辯，“二奶奶倒沒說的，只是那個淫婦治的我”，她的話滿滿都是委屈，“還有我們那糊涂爺倒打我”。

寶釵勸她的話冷酷地揭示了二者關系的本質，身為主奴不對等。主子拿奴才出氣，理所當然。

“素日鳳丫頭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倒拿別人出氣不成！”

一句話，身為奴婢，替主子當了替罪羊，平兒不該委屈。

賈母主持公道，讓鳳姐道歉。平兒主動下跪攬責，給鳳姐臺階下，一番話高情商盡顯，大致意思是，我雖沒做壞事，事情卻是因我而起。奶奶的千秋，是我的事惹奶奶不快。充分維護了鳳姐的顏面，說得要強的鳳姐悔愧不已，落下淚來。

沒犯錯先道歉，眼淚往肚里咽，平兒的苦又有誰知?

大概只有素來關愛體貼女孩子的寶玉能真正感知一二罷。

“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日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p>

鳳姐威重恩寡，小錯亦不放過，打起人來嫻熟之極，為人精明厲害，與她相處極是不易，四個陪嫁丫鬟死的死，嫁的嫁，唯有平兒留下，這一點，可以佐證。

素日里，鳳姐待平兒是好的，但在關鍵利益上，鳳姐從未讓步半分。她一心獨霸賈璉，未曾想過，讓平兒擁有子嗣。

為圖賢名，鳳姐軟硬兼施，強逼平兒給賈璉作了侍妾，又不容賈璉親近。用小廝興兒的話說，一兩年有一次在一處，她還要口里拈十個過子。

上一個賈璉多看一眼的丫頭被當面打成爛羊頭，不知死活。

為避免鳳姐的妒火，平兒自動避嫌，做幾近有名無實的侍妾。盡管如此，她同賈璉隔窗說話，鳳姐猶要出言譏嘲。

尤二姐落胎后，她又拿平兒作擋箭牌，罵平兒不是有福的，無病還不能替賈璉添嗣，可憐平兒無故背黑鍋，還一點不能反駁。

名義上的丈夫賈璉是個紈绔子弟，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壓根靠不住。

家中又無父母親人，好在鳳姐作為主子，還算講理，不使氣弄性，無故打罵她。

鳳姐讓她當通房丫鬟的安排，使她牢牢依附在王熙鳳身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除了忠心侍主，她別無選擇。

當平兒年歲漸長，無子依傍，當鳳姐交出管家權，回歸刑夫人處時，從無兒無女無寵無權的周姨娘身上，我們可以猜想到平兒的結局。

作為心腹丫鬟，平兒對鳳姐多有功勞，鳳姐連姨娘的身份都吝于給予。

尤二姐初見平兒，平兒上來見禮，尤二姐攙住。鳳姐道，她原是咱們的丫頭。

一句丫頭，就是鳳姐對平兒的真實定位。

賈璉垂涎香菱的美貌，鳳姐說拿平兒去換，雖是玩笑，到底把平兒當成了可以交換的物件。這樣輕浮的玩笑，辱沒了才貌俱全的平兒，黛玉就不會說出拿紫鵑交換的話來。兩對主仆，同是膀臂，同是知心人，到底有親疏之分。

尤二姐入府后，對鳳姐敬重有加。

雖然她一見面就繳了械，跪伏在鳳姐腳下，仍受盡鳳姐欺辱折磨。

尤二姐背地里，淌眼抺淚，不敢抱怨，恐怕憑白無故挨了巴掌的平兒心有戚戚焉。她冒著得罪王熙鳳的風險，自拿了錢關照尤二姐。

她了解鳳姐的醋妒，體諒鳳姐理家的辛苦，對鳳姐聯合眾人欺辱尤二姐的行徑，她卻并不贊同。

出于善良和正義，她第一次說出了對鳳姐不敬的話，沒人心。

尤二姐死后，她偷出二百兩銀子給賈璉治喪，正是同鳳姐隔閡的證明。

或許，鳳姐將她當成了自己精心豢養的一只貓，即長得漂亮能充門面，又能抓鼠看家。至于貓的心情，是不必過份考慮的。

說起調理平兒的經過，鳳姐洋洋自得。我們平兒裝蚊子哼哼似的，說了幾遭，才口齒利落起來。

平兒聽話時，她對平兒寵愛有加，同桌吃飯，一同睡覺，在一起親昵地說話；不時賞點貴重財物，蝦須鐲什么的；容許她小小的放肆和頂撞；她替旁人說情時，還給她點薄面。

平兒不聽話時她當即就翻臉。

人家養貓拿耗子，我的貓倒只咬雞。

鳳姐喜怒隨心，被奉承的高興時，是樂得施點小恩惠的。平兒的善良憫弱，卻是一貫為之。

她辦事利落，又留有余地，對弱者懷有悲憫心腸。

柳五兒的蒙冤受屈，因為她的幫助，五兒才得以洗脫罪名。

玫瑰露失竊事件，鳳姐要拷問下人，因她對鳳姐的勸說，王夫人房里的眾丫鬟才免遭跪碎瓦片的酷刑。

對犯了錯的人，她亦時常手下留情，盡可能保留錯者的顏面，縮小打擊的范圍。鳳姐施之以剛，她輔之以柔，剛柔并濟，彌補了鳳姐量刑過重，結怨過多的弊端。

有的人自己受過苦，得勢后，巴不得別人也嘗嘗痛苦的滋味，以此來彌補心靈上的委屈，平兒受過苦，對旁人的苦能看在眼里，越發多一份體諒。她本能地選擇用自己有限的權力，幫助比自己微小的弱者，這樣的姑娘怎能讓人不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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