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才嶺是長白山支脈,黑龍江第一山,東南而西北秩列,構成松嫩平原的天然屏障;從另一方向看,則又是從牡丹江、穆棱河、綏芬河流域進入松嫩平原、遼河平原,和轉行中原內陸的阻隔。張廣才嶺主脊一線,海拔千米以上高峰摩肩接踵,其中最高峰,海拔1687米的大禿頂子山,更是高過泰山玉皇頂。自古土人土語,以大禿頂子、二禿頂子、老禿頂子、草帽頂子呼之,不知埋沒了多少名山勝景。人們對張廣才嶺并不陌生,老一輩人記得,乘火車去省城哈爾濱及以遠,都會體驗接二連三鉆隧道,和到高嶺子火車站,要加掛蒸汽車頭,老牛爬山般的感受。
古道通過的山口,在張廣才嶺、老爺嶺結合部,與鐵路正面穿越不在一個方向上。這里山勢低平,聯袂出現兩個偌大的原始森林帶:塞齊窩集,又稱大窩集,六十里;納穆窩集,又稱小窩集,四十里。《吉林新志》:“古木參天,濃陰翳日,古稱窩集,今曰樹海。”古道攀援的最高點,在吉林省蛟河市前進鄉三河村東廟嶺,海拔657米,這個高度比張廣才嶺主脊,下降了整整1000米。加之森林間道屈曲、回旋,對垂直高度形成拉伸,古道懸于半山,路面仍然平緩,甚至感覺不出是在步步登高,這是傳統地理概念——陘的共有特征。酈道元《水經注》記居庸關關溝為“軍都陘”,盧龍塞喜峰口為“林蘭陘”,張廣才嶺“窩集陘”地望,與軍都陘、林蘭陘類似。
張廣才嶺,看似以一個漢人命名,卻是一組音譯漢字綴詞,緣自土著山民巴拉人口語“遮根猜阿林”,遮根猜,漢譯“興頭好——吉祥”之意,阿林,“大山”之意。在清初寧古塔流人著述中,唯以塞齊窩集、納穆窩集指稱這座大山,而張廣才嶺一詞使用年代稍晚。清嘉慶二十年(1815年),吉林將軍富俊出巡寧古塔,道經此山,興之所致,揮筆將張廣才嶺改作“嵩嶺”。此后,嵩嶺一詞頻繁出現在吉林將軍衙門文牘中,如吉林志書《造送會典館清冊》,就將嵩嶺注釋為:“亦曰大窩集,俗呼張廣才嶺”。但在民俗中,鄉土地名血濃于水,無法撼動,慢慢地“嵩嶺”自消自滅。就這樣,張廣才——這個貌似漢人名字的大山,就被永遠地鑲嵌在中國版圖上了。用現代區劃標注塞齊窩集和納穆窩集,東起敦化市額穆鎮珠爾多河村意氣松屯,西到蛟河市天崗鎮窩集口村。意氣松屯西十八里珠爾多河分水嶺下,也有一個對應的窩集口地名,代表塞齊窩集東緣,東西兩口之間廊道,即張廣才嶺窩集陘。
東北最古老的交通線,歷史文獻記為“肅慎道”。《尚書·禹貢》:“茫茫禹跡,畫為九州,徑啟九道”。肅慎道起由東北極邊,銜海,西抵幽州(鎮山醫巫閭),再與太行東麓大道相接。我們在《山海經》“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肅慎氏之國”,《竹書紀年·五帝篇》“帝舜有虞氏二十五年,息慎來朝,貢弓矢”,看到了肅慎道的倩影。牡丹江流域古為肅慎地,新石器時期鶯歌嶺半地下穴居(寧安市鏡泊鄉學園村),公元前中華名典楛矢石砮(寧安市城東鄉東康村),蓮花湖南湖頭摩崖巖畫(海林市柴河鎮群力村),都是肅慎人及其子孫罕見遺存。古代交通的發展、演化,及以馬的速度傳遞信息的驛路、驛站,不僅記載于史籍、史圖,而且還在山川大地留下痕跡,在張廣才嶺崇山深處,就隱藏著一部牡丹江流域古代交通史、驛傳史。
到唐代渤海國時期,張廣才嶺古道開始被史書記錄。唐·賈耽《皇華四達記》載:“營州(遼寧朝陽)東百八十里至燕郡城(錦州義縣老城),又經汝羅守捉(義縣石佛堡鄉王民屯汝羅城),度遼水,至安東都護府五百里,故漢襄平城(遼陽)也”,“自安東都護府東北,經古蓋牟(沈陽蘇家屯區陳相屯鎮塔山山城)、新城(撫順市順城區高爾山山城),又經渤海長嶺府(吉林樺甸市樺甸鎮永吉街大城子村蘇密古城),千五百里至渤海王城,城臨忽汗海。”所記正是《新唐書·渤海傳》“長嶺,營州道也”經典全景圖;文中引用地名,讀史者似曾相識,直到清代,牡丹江流域驛路、驛站,依然傳承相同或相近地域地名。而同記“扶余,契丹道也”,渤海王城至張廣才嶺,與營州道疊印。渤海王城就坐落在張廣才嶺古道向牡丹江-鏡泊湖右岸延伸近地,今寧安市渤海鎮“渤海國上京龍泉府遺址”,以城瀕忽汗河(牡丹江)、忽汗海(鏡泊湖),因名忽汗城。東北史學泰斗金毓黻對契丹道考云:“其道路之所經,大抵由渤海上京,經今之嵩嶺,西至扶余府。再由今懷德、梨樹、雙遼、通遼等地,以達于契丹之臨潢。”點睛之筆是嵩嶺。古道兩廂分布的高句麗、渤海、遼金古城,十里、八里如雞犬相聞。依附古城和人居的交通線,出張廣才嶺窩集陘,與牡丹江-鏡泊湖右岸古道連成一線,迤東翻越老爺嶺、太平嶺,到達穆棱河、綏芬河流域,有渤海上京——率賓府交通直抵其地。
到了金代,牡丹江名仆干水,或記作仆燕水,與忽汗水音近,張廣才嶺則名青嶺。《金史·本紀》載,仆干水是創立大金國女真完顏部祖源地,“始祖(函普)居完顏部仆干水之涯”,“獻祖(綏可)乃徙居海姑水”;又《金史·世紀》載,“昭祖耀武于青嶺、白山”,“入于蘇濱、耶懶(雅蘭)之地”。
率賓、恤品、蘇濱、速頻、綏芬,為同名異寫。金天會二年,辟上京會寧府——恤品路站道,置恤品路節度使。其道,從金上京(哈爾濱阿城區“金上京會寧府遺址”)迂道青嶺,轉行仆干水、恤品水,而到恤品路城(俄羅斯烏蘇里斯克市雙城子古城)。仆干水、恤品水路段,即渤海上京——率賓府舊道。
到了元代,塞齊窩集、納穆窩集區域地名乍現。《析津志·天下站名》記有從西祥州(吉林農安縣萬金塔鄉古城)發出,經開元萬戶府(黑龍江東寧市東寧鎮大城子村古城),延伸到東海(日本海、韃靼海)西岸永明城(即毛口崴,今俄羅斯哈桑區克拉斯基諾市)的驛路。標注站名含“阿母”,阿母同額穆,即蛟河市額穆鎮,地當納穆窩集;“甫丹”,學界考為今鏡泊湖南湖頭古城,在出塞齊窩集轉行牡丹江右岸拐角處;“希田”,東寧市道河鎮烏拉草甸子;“開元”,開元萬戶府治,今東寧市東寧鎮大城子村古城。
明代塞齊窩集、納穆窩集,及其與牡丹江、穆棱河、綏芬河流域連接站道愈加明朗化。《遼東志》及其第三次修訂本《全遼志》載,從遼東都司北境重鎮開原(開原市老城街西關村明清古城)發散的樹狀驛傳,有一條指向今吉林、黑龍江南部的“納丹府東北陸路”。納丹府(同前“蘇密古城”)以下驛站,依次標注為:那木剌、善出、潭州、阿速納合、古州、舊開原和毛憐。日本學者箭內亙最早考證出,“那木剌”,指納穆窩集,“善出”,指塞齊窩集,差別僅在于音記漢字的不同(其著《元明時代的滿洲交通路》載于《滿洲歷史地理》)。驛路轉行牡丹江右岸,歷“潭州”,今敦化市敖東城;“阿速納合”,或記作佛訥和衛,今寧安市渤海鎮渤海上京城;“古州”,今牡丹江市海浪河口“渤海國龍頭山古城”,上京龍泉府勃州故地;“舊開原”,或記東開原,以叛將、金咸平路宣撫使蒲鮮萬奴“僭號于開元”,敗走東土重立開元,國號東夏得名,今東寧市東寧鎮大城子村古城。所在穆棱(毛憐)河、綏芬河流域,系明初(1403-1423)建州衛、毛憐衛地。驛路目的地“毛憐”(部族符號轉移),則指兩衛轉徙圖們江以北、嘎牙河以東居地;兩衛復徙輝發河、蘇子河、渾河流域,融合為海西扈倫四部最強悍的一支——建州女真,由此開啟努爾哈赤時代。
清代驛路、驛站史載豐富,包括正史、輿志、游記、詩詞,林林總總。清初遣戍塞外的寧古塔流人,無一不是窩集陘匆匆過客,他們記錄自己的曲折人生,也留下驛路的真實場景,神秘窩集陘,開始以逼真畫面展現在世人面前。寧古塔將軍衙門移駐吉林烏拉的第二年,即康熙十六年(1677年)辟建的寧古塔“大站道”,對應柳條邊門,改從鸚哥關西北一百八十里威遠堡(開原市威遠堡鎮)進入盛京將軍轄境。楊賓《柳邊紀略》記吉林烏拉—寧古塔間道:“船廠十里過混同江,至尼什哈站,三十里至交密峰,四十里至厄黑木站,十里至那木窩稽,三十里至山神廟,五十里至拉筏站,七十里至退屯站,三十里至色出窩稽,六十里至朱侖多河,五十里至俄莫賀索落站,一百四十里至必兒漢必拉站,四十里至德林,二十里至沙闌站,四十里至藍旗溝,四十里至寧古塔。”此段記述,不僅標注了塞齊窩集和納穆窩集,而且還有山站、道里、廟宇、河流諸多地名。而寧古塔迤東延伸,則有寧古塔——三岔口驛路。綏芬河右岸東寧市大城子古城遺址,沿革較為復雜,學界主流考證意見,認定這是唐代渤海國率賓府領建州,東夏國東土開元(舊開原),元前期開元萬戶府,明季因襲建州衛,清代三岔口就在它附近。
如今車行張廣才嶺,古木早已砍伐殆盡,滿目碗口般粗細的次生林,稀疏錯落;被現代公路取直、裁剪的古道段落裸露山野,古人筆下的原始森林氣象恍如神話。值得慶幸的是,隨新建高速公路日益增多,曾經淡出人們視野一個多世紀的張廣才嶺古道已然復蘇。國道201線從鏡泊湖南岸劃過,與國道12線(琿春至烏蘭浩特)交匯,國道12線徑直切入張廣才嶺古道,路面換成新裝。人們駕車出行沈陽以遠,多選擇這條最貼近直線距離的路線,歷經一個世紀的輪回,千年古道再次與現代人偕行。
附于文尾的幾張圖,是蛟河林業實驗區管理局發布的2013年山林考古圖片。

圖一:古道由東而西,自敦化市額穆鎮而來,路面寬闊平坦

圖二:接近內城的古道路面,寬達六米,布滿厚厚的落葉,成片的馬藺

圖三:這種山泉,又被稱作“清茶館”——滿語“青扎阿拉嘎斯哈”的簡化,解路人饑渴,多么令人愜意。 
圖四:沿古道向上行,路面逐漸變得崎嶇,千年雨水使路面裸露出了石塊,變成一道溝壑,被成排樹木隔開的是兩側排水溝 
圖五:在三河林場六楞場“頭道關”拍攝的山林古道,路面平整,黃花鋪路,道槽高出路面近一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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