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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一間老店的故事》之《夜行的牡丹》
    
                    
                    
                    
                    
    
                         有品者讀
                        
                        
                        2021-04-08
                        
                            
                        
                    
    
                    
    
                        
                        
    
                    
    
                    
                    
    
                        
    
                            
                        
    
                        
    
                            
                                
    
                                    
                                        
    

                                        
                                        

                                        
    往期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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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覺中，已近秋末。
    這日一掃前幾天的秋色宜人，氣溫驟降，冷意突襲。晌午才過，太陽便匿進低低的云層，風聲乍起，鏗鏘如濤，一陣陣、一波波，不停狂吹猛嘯。似乎在醞釀著一場金戈鐵馬的戰事，又像在籌備著君臨天下前的宏大陣仗。
    站在窗前望去，老街上來不及撤去的菊花傲立于道路兩旁，在這百卉退去的時節，開得不卑不亢、肅穆端莊。
    “山遠天高煙水寒，菊花開，菊花殘。雁已西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閑......”喚兒搖頭晃腦兒地踱到我身邊，望著街上一個個路人行色匆匆、聳肩縮背如螻蟻般奔走，似乎在這乍到的寒流之下每個人都自顧不暇。

    “天一腳、地一腳的。全詩背誦來聽聽！”我笑道。
    喚兒一吐舌頭：“記不全啦！”
    “小樣兒，這幾天在看什么書？”
    “剛剛看完了《細說大唐》，唉！興亡滄桑、蓬勃衰落，一言難盡。”
    “這本書不錯，閱遍唐朝恢弘壯麗，覽盡近三百年盛世傳奇。”
    “可憐最后李煜一生才華橫溢，卻身處帝王之位，不懂政治卻又被牽連其中，可謂生不逢時！”喚兒唏噓不止。
    “李后主亡國，最為可憐！算是祖宗作孽，報應在他身上了。藝術天才應該去搞文學創作，不通帝王之道，確實不適合當皇帝。”
    “讀史讀到淚潸然......話說，徒弟感覺漢、唐盛世真是中華文化的兩個巔峰時期！”
    “其實綜合來說，中國古代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的巔峰時期應該是秦朝。不過，一般人對秦朝的理解也僅僅限于秦始皇和長城而已。若從漢朝說起，那文化最巔峰的時期是漢朝，政治巔峰是唐朝，經濟巔峰是宋朝，軍事巔峰是明朝。當然，這不包括漢朝以前的朝代，不然，文化最深的時期應該是春秋時期。”
    “為什么呢？”
    “因為漢朝開通了絲綢之路，一度讓中華文明遠播西方。所以說，文化最深的是漢朝。唐朝其實也算是經濟的巔峰時期，只不過沒有宋朝那么牛。代表作就是長安城了，也就是當時唐朝的帝都，那在當時，是世界唯一一個居住百萬人口的城市，也是世界上第一個可以被稱為城市的地方。當然，這都被后來的宋朝打垮了，而之所以說它是政治巔峰時期，主要是唐太宗李世民熟讀政治之道，為此唐朝開啟了政治巔峰。而宋朝呢，在當時來說，并不算是一個完整的中國，畢竟還有很多領土沒有統一，但是僅憑大宋王朝，就占據了當時全球經濟總量的百分之八十之多，這是最高記錄！明朝，則是中國古代史上軍事最強大的時代，明朝國祚276年，在這兩百多年間，明朝一直都在打仗，火器比較發達，步炮騎、火槍兵、各兵種配合度高，甚至在對外的戰爭中都毫無敗績，不僅打敗了葡萄牙、英國、法國等，還在朝鮮半島上打敗了來自日本的豐臣秀吉。”
    “歷史真精彩！我都聽傻啦！”喚兒一臉神往：“師傅，假如讓您選一個朝代穿越回去，您選哪個朝代呀？”
    “我才不穿越呢！不過，網上好像有一個關于穿越的問卷，大部分人選的是......”
    “漢、唐盛世！”
    “漢唐盛世、漢唐盛世......你這孩子，魔障了吧！”
    “那他們想穿越回去哪個朝代？”
    “宋朝。”
    “是因為經濟發達、有錢嗎？”
    “不止如此，他們很可能還有別的夢想吧！”
    “什么夢想？
    “比如，夢想穿越回宋朝，跟蘇軾、范仲淹、黃庭堅、歐陽修、王安石等人把酒吟詩、指點江山，亦或是跟隨楊家將、曹瑋、岳飛、韓世忠、文天祥等將領并肩作戰、慷慨赴死……”
    “暈......師傅，那您最喜歡哪個朝代呢？”
    “你別又攛掇我穿越，我可不穿越！若說喜歡，我個人更喜歡兩宋時期的精彩歷史。”
    “師傅講給我聽聽！”
    “自己到書格找書看去！”
    “師傅喝杯熱茶吧！”喚兒把剛泡好的新茶塞到我手里，討好說：“師傅大概講講嘛，不然沒重點，喚兒提不起興趣……”
    “少來這套，我不渴。”
    “那就拿著捂手吧，天兒冷了，師傅暖和暖和。”
    “唉，你這丫頭！”我握著茶杯：“兩宋這段歷史在今天看來，不過是中國幾千年漫漫歷史長河中的短短一瞬。從靖康之變到高宗禪位一共就四十的光景，但在中國歷史上，卻可以說是最精彩的一幕，各種人物登臺亮相，一出出愛恨情仇的生死劇一幕幕在這個舞臺上演......當然，關于兩宋三百多年，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發生，比如契丹人建立的遼、黨項人建立的夏、女真人建立的金、蒙古人建立的元等等王朝與兩宋并存，暫且不說。只說宋朝第六代皇帝宋神宗在位時，任用王安石變法，使國民經濟迅速發展、國民富庶繁華，據現代專家統計，北宋時期的國民生產總值占了當時世界的百分之八十，是明朝的十倍。但是，在公元1127年，女真族建立的金國大軍南下，一舉滅亡了北宋，宋朝的兩個皇帝都被金軍擄走，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靖康之變，也稱靖康之恥。靖康二年，宋高宗趙構登基，建立了南宋政權，所以在歷史上宋朝被分為北宋和南宋兩個時期。在北宋滅亡、南宋建立的歷史時期，中華大地烽煙四起，生靈涂炭……”
    “然后呢？”喚兒聽得入迷。
    “那么，富庶繁華的北宋為何如此不堪一擊呢？兩宋交替之際，中國歷史上都發生了哪些驚心動魄的事件？而北宋的亡國之君徽宗又是一個什么樣的皇帝呢？”我喝一口茶，道：“欲知詳情，自己找書去看！”
    “師傅......”
    “不過，據說宋徽宗乃南唐后主李煜轉世。史書記載，徽宗降生之前，他的父親宋神宗曾觀看過李煜的畫像，對這位亡國之君的儒雅風度極為心儀，就在當晚，一懷孕的妃子產下了宋徽宗。并且，在他出生時，神宗還夢見李煜前來謁見，這使人們普遍傾向于相信宋徽宗趙佶是由李煜轉世托生的。并且，宋徽宗和李后主還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都是藝術天才、都是治國無方、都是亡國之君。李煜的南唐亡于北宋，宋徽宗的北宋亡于金，兩個人的下場都非常凄慘。”
    我找出一本《血鑄山河—兩宋》遞給喚兒：“此番下來，你有沒有興趣看了？”
    “太有興趣啦！”喚兒搶過書，又問：“那，師傅您還沒有問我，想穿越回哪個朝代呢？”
    “唐朝。”
    喚兒瞪大眼睛：“沒錯！您怎么知道的？”
    “唐朝以胖為美，不用減肥??！你看你這些日子吃的......”
    “哈哈哈，師傅您太聰明了！”
    ...... ......
    說笑間，風停云散，似輕紗般繚繞的夜霧中霓虹早已亮起，影影綽綽，亦真亦幻。老街在光暈中鋪陳開去，粼粼如鉛漿。

    我與喚兒起身打烊時，才發現一女子不知何時佇立店門之前，她一襲瑰紫色齊胸曳地襦裙，外罩銀狐毛邊的赤金色斗篷，貴氣逼人。
    細眼望去，女子肌膚勝雪，螓首蛾眉，明眸善睞，三千青絲僅用一支細簪綰起。華服之下，雖棄了珠花盛妝，卻宛如一股清流，自帶清雅高貴之華，讓人為之所攝、自慚形穢、不敢褻瀆。
    “您..您是？要做美甲嗎？”不知喚兒是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是怎的，拘謹磕巴起來。
    她像一株夜行的牡丹，帶著寬容的溫度：“見二位相談甚歡，不忍打擾，故等候于此。”女子眼波一轉，客氣中透著冷傲，靈動中旖旎透骨，道：“故事換蔻丹。”
    “您請屋里坐。”
    女子身姿優雅，踱步進屋，霎時暗香涌動，宛如仙子步入凡塵。百年茉莉在空靜沉默中升起一道金光，映得滿室光輝，如月華流淌。
    喚兒好奇地打量著金輝，還不忘照例排開色板，問：“您要選什么顏色？”
    “能配上貴客的，非姚黃、魏紫二色不可。”我道。
    女子略一頷首：“魏紫。”


    女子坐定，在茉莉花茶的氤氳細霧中望向窗欞：“樹影橫窗，多像一出皮影戲！”
    皮影戲里，一對佳人：
    她說：野花迎風飄擺，好像是在傾訴衷腸。綠草凄凄抖動，無盡的纏綿依戀。初綠的柳枝，墜入悠悠碧水，攪亂了芳心柔情蕩漾。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遠行的丈夫卻年年不見音信？
    他說：離家去國，整整三年。為了夢想中金碧輝煌的長安，都市里充滿了神奇的歷險，滿足一個男兒宏偉的心愿！現終于錦衣還鄉，又遇上這故里的春天，看這一江春水，看這滿溪桃花，看這如黛青山，什么都沒有改變。也不知新婚一個月就離別的妻子，是否依舊紅顏？來的是誰家女子，生得是春光滿面、美麗非凡，這位姑娘請你停下美麗的腳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了怎樣的錯誤？
    她說：這位將軍，明明是你的馬蹄踢翻了我的竹籃。你看這寬闊的大道，直上藍天，你卻非讓這可惡的畜生濺得我滿身污點！怎么反倒怪罪起是我的錯誤？
    他說：您的錯誤就是美若天仙，蓬松的烏發漲滿了我的眼簾，看不見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
    她說：我真的美若天仙？
    他說：是的。
    她說：我真的犯下了錯誤？
    他說：不，您一世清潔皓白。要說錯誤，那也許是您太過完美！
    她說：不，我的錯誤是太想愛了。我愛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哥哥們，還有我的晚輩。這個世界上，沒有愛不好。而太想愛，反而會令你更失望……
    喚兒備好工具，開始美甲。女子也收回目光，陷入沉思：
    “我出生的時候，長安城陰雨連綿。一連數月的大雨，將大明宮浸泡得仿佛失去了根基，甚至連人們的表情也因為多月未見陽光，而顯得蒼涼傷感。按算命先生的說法，這一切主陰，預示著，將是一位公主的臨世。
    我十四歲那年第一次出宮，在上元燈節的假面狂歡之夜邂逅英俊武士薛紹，他郎艷獨絕，世無其二，使我墜入少女的初戀。我母親出于對我的溺愛，暗中賜死薛紹的原配妻子慧娘，使我可以嫁與薛紹。
    初入薛府，我有好多憧憬與期待，我想愛，想做一位好妻子、一個好兒媳，我想與他生很多孩子，我想變成他書房外的一株牡丹，在他夜晚看書之時花香刻刻圍繞著他，我還想變成天上飄來飄去的云，在他出府時也能夠跟隨相伴。可是，薛紹對我始終冷淡疏離，這令我困惑不解。
    后來，我知道了之前有慧娘的存在，這令我的困惑、我們之間的隔閡真相大白。我不解的是，他們夫妻多年也曾有過摩擦賭氣，但不管如何，兩人不到隔夜便能和好，仿佛倒在一只碗里的兩杯水，至氣就像在這水面上劃道兒，劃得再深也是轉瞬即逝，日子依舊過得熱熱鬧鬧。我卻不同，他對我漠然寡淡。
    我心中失落，明白第一次婚姻或許與第二次迥然不同，第一次是珍貴的、純粹的，第二次便會輕慢許多吧！況且，慧娘因我而死，他對她是有愧疚的。
    我只能加倍對他好，因為我愛他。
    漸漸，薛紹也愛上了我。
    而最終，他在對慧娘忠貞不渝的決心以及對我不可抗拒的好感和尊嚴中，迎向了我手中的利劍......
    薛紹的死，令我第一次認識到權力的可怕和我母親的專橫。而在此期間，我大哥意外死亡、二哥被逐、三哥被廢，都加深著我們母女兩人之間的誤解，長達數年的冷戰開始了。
    為了對抗母親，我違背圣意嫁給了善良、魯鈍而無能的武攸嗣，母親不但不惱，反而降旨賜予我權力：隨時隨地可以休夫。
    武攸嗣因研制春丹有功，得到了母親的寵信。也因為春丹的緣故，他試用后欲難自控與宮女發生情事，自覺有愧于我，自殺了。
    光陰荏苒，年邁的母親在權力之巔，體味著人生的虛無與幻滅。身為男寵的張易之被欲望引向瘋狂，他雖有著與薛紹一摸一樣的臉，品性卻是天壤之別！他試圖利用母親的失落感，篡取政權。在這危機時刻，我率兵一舉粉碎了他的政變陰謀，并勸服母親將江山還政于李家。
    這是我在與母親的恩怨爭斗中，第一次贏得勝利。而母親在去世前一番推心貼腹的話語，也終于化解了我們長達數十年的誤解與怨恨。
    一切風波似乎都已過去，但是權力斗爭在皇室生活中永遠不會消失。
    我的政治威望達到了頂峰，皇嫂韋氏與我之間的矛盾也逐漸顯露。當時的皇帝、我的三哥，感念在被廢時韋氏對他多年不離不棄，登基后對她多加放縱，致使已身為皇后的韋氏野心欲望不斷膨脹，企圖篡政。但韋氏卻缺乏我母親的智慧與胸襟，居然與女兒合謀毒死我三哥。
    而薛紹的遺子，為了償還他父親欠我的情債亦為了向權利報復，坦言希望我能夠登基。他瞞著我毒死我三哥的兒子，又逼死我四哥，事情敗露后，我怒不可遏！最后，他在試圖刺殺我四哥的兒子時，被反殺。我四哥的這個兒子僥幸生存下來，隨后登基稱帝。
    此時的我，已經對權利的掙扎有了無法可解的絕望與厭倦，我痛恨自己生在帝王之家。在一個陰雨不停的夜晚，我面對著三尺白綾，回顧了自己瑰麗卻又不幸的一生，懸梁自盡在大明宮深處。”
    女子故事講完，喚兒也已為她做完十指蔻丹。
    “您生得國色天香，，有著多少人夢寐以求的錦繡繁華，您為何要自盡呢……”喚兒淚眼汪汪。
    “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一直在思考為什么要選擇死亡。雨停的時候，我找到了答案，我意識到，對死亡的渴望，是一種向往。我懷抱著出生時的激情，向往著另一個世界。我憑直覺感到，那是一個更優美的地方！我的死亡，像我出生時那樣終止了長安城漫天的陰雨，并且，又一次為大唐帶來了太平。”
    女子淡然一笑，氣質非凡：“告辭了，保重。”
    “您請留步！”我急急移步向前，舉杯：“飲了茉莉茶再走不遲。”
    女子朱唇輕啟，盈盈如畫，道：“自我進屋，已感應到這茉莉的神奇之處。但我并不想忘記前塵，多謝！”
    我兩眉微蹙：“您不愿意，我自然不該勉強。”頓了頓，我將靈茶潑于地面：“只請您稍待片刻，看看這茉莉還有另一神奇之處！”
    “故事換蔻丹，已然交換完畢。其它，就不必了罷！”
    “只看一眼......”喚兒雖不知我為何要留女子，卻明白我并無壞心，只管小聲嘀咕著，想幫我留住女子。
    女子一雙眸子寒如秋水，深若點漆：“二位如此糾纏，不知意欲何為？”她畢竟是大唐的公主，有著骨子里的倔強與傲慢。
    “算了，萬事皆應順其自然！喚兒，送客吧！”怪不得說伴君如伴虎，剛剛講故事時還好好的呢，這會子說急就急了，我想。
    女子踏著銀白色的月光，倩影逐漸飄散在暗夜盡頭，只留下一抹瑰紫色的光暈，如夢似幻。

    退回店中，地上那一汪靈茶，晃晃如明鏡。
    在一片嘈雜聲中，我和喚兒看到原本屬于那女子的一生：
    人活七十古來稀，她八十壽終——出生于麟德二年，一戶農家，取名萍花，兄弟姐妹八人，家貧。長大后嫁與本村一農民小伙，無子，三年后小伙病逝，遂改嫁鄰村一鰥夫，也是一莊稼漢。后生三子、育二女，每日下田耕種，操勞得陀螺一般，勉強夠一家人果腹。貧賤夫妻百事哀！夫妻倆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偶爾還動手。白天他忙完地里活，晚上還要去河里捕魚、山林間下套子捕獸，她喂雞喂豬、做一家人的飯菜，晚上還要給一家人縫衣納鞋......春天，他會給她帶回一把田間的野花，她會給他拌一碗柳枝新冒的綠芽。夏天，他給她摘回初熟的甜瓜，她為他搖扇驅去仲夜的蟲蚊。秋天，他用晾干的獸皮提早為她做一條御寒的坎肩。冬天，她炕熟熱騰騰的紅薯等他歸家。就這樣，很多年過去了，孩子們都已長大，各自成家。他們也很老了，有一天，男人不行了，拉著她的手依依不舍。她在村東頭的荒地埋葬了他，之后的某一天，她躺在冬天的暖炕上孤獨而平靜地睡著，再也沒有醒來……
    這才是原本屬于她的一生，沒有投錯胎的她，一生困苦、凡俗、湊合著、將就著，為了溫飽而努力掙扎著。生活貧瘠的她，沒空去想渴望是什么，失望是什么。在沒有愛情和權力的人生里，她從不知道追求和懷疑是什么，來時一無所有，走時一無所有。
    喚兒和我對望一眼：“原來如此！師傅您說，若是她沒有投錯胎、沒有當公主，她會留戀這種俗世的生活嗎？”
    “真若交換，也不好說。相較之下，沒有經歷過的那一種人生，也許總是好的。”
    這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妥，世人皆苦，但不是一個苦法。

    我睡到晌午才去店里。
    喚兒還在惋惜，擔心昨夜那女子執意不肯喝茉莉茶，不能早入輪回，獲解脫。
    她不知道，不入輪回的魂魄有三種情況，一是被動漂泊，跟著業力走，無知無覺，無法自控，到哪是哪。二是利用自身很強的惡念修行，然后擁有很強的能力，可自主選擇去做什么（比如宋惠蓮）。三是太平公主這種，雖不愿輪回卻胸懷仁慈、知萬物憫萬物，漂浮于世、高高在上不識人間疾苦，卻也不會害人。她這樣的魂魄，外力強求不得，哪天想通了自然會去輪回。
    “她是太平公主？”
    “對，她自盡于公元713年，同年，她的侄兒李隆基登基，為中國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輝煌，史稱唐玄宗。”
    喚兒托著腮：“公主生于富貴、長于錦繡，一生都不知貧困為何物。她追求的愛情和婚姻，純粹而真摯，摻不得半分世俗算計。”
    “你前些日子不是才刷劇看過《甄嬛傳》么？各種凄美的故事，皆可用大結局中那句話概括：那年杏花微雨，你說你是果郡王，也許一切從一開始，便是錯的。”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喚兒忿忿不平：“男人都靠不住！既然這個不行，索性就換一個！何必與己為難，被情所傷！”
    我一口老茶噴出，笑道：“小小年紀，貌似看透世事......你可知這詩的作者看似瀟灑豁達，終究還是過不去情關，最終死在了一個情字上！”
    “喚兒不知......”
    “其實，大部分女人都容易為愛情奮不顧身，猶如飛蛾撲火。”
    “那少部分呢？”
    “這少部分里，分兩種吧！一種是你這種沒經歷過愛情的，連愛是什么都不知道，談何飛蛾撲火。”
    “另一種呢？”
    “另一種，是心中有江山的女人。理性、睿智、有大抱負的人，又怎會為愛情而耽誤自己呢！”
    “有這樣的女人嗎？”
    “當然有，太平公主的親媽不就是這樣的人嗎！”
    “那師傅給我講講吧……”喚兒見我心情好，又纏著我磨嘰個沒完。
    我假裝板起臉：“去書格上找書，自己看去。”
    “好吧……”
    喚兒這孩子好在聽話、識時務，一看苗頭兒不對，不等我發火便乖乖自己看書去了。
    趁她看書的空檔，我也翻開《新唐書》重溫一下，許久未看書了。
    武則天，真的太聰明。之前《舊唐書》的作者劉昫說她是“懦夫女子，乘時得勢”。《新唐書》歐陽修說她是“亂臣賊子”。
    然而，兩者評價全屬于封建觀念的評判標準，斷然不可取。
    我等凡夫俗子沒得選，所以愛情和親情尤為重要。但是，人到了武則天那個位置、擁有了更多東西，這兩樣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武則天，早早就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真實模樣，世上最靠得住的東西，不是情，不是愛，而是無上的權力。跌宕的人生讓她知道，除了權力，什么都靠不住，包括愛情和親情。
    當她在感業寺心急如焚的等待高宗李治時，李治沉迷于簫淑妃等人，幾乎忘掉她，她費勁心機，九死一生才回宮。當她一心一意輔佐丈夫時，他跟她的姐姐、她的外甥女廝混在一起。
    資源多的男人，沒有忠誠。
    她的兒子們也是如此，他們對她沒有一句實話，所有的話語里都充滿了試探、推敲、猜測與欺騙。
    資源面前，沒有親情。
    所以，她需要權力，權力才能給予她所有的保障。
    薛紹的原配慧娘為什么死？因為她沒有權力，讓她死，她就得死。
    但與此同時，武則天又知道權力是冰冷的，是丑陋的。
    她知道女人應該是弱者，弱者才美，才有愛的天分。于是，她選擇讓女兒太平去完成自己生命里缺失的那部分，太平是她生命的補充。
    她用盡自己所有的權力來保護太平：我此生未曾獲得的安定、純粹、祥和，請你一定要用力去珍惜??！
    但一個人，又怎么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呢？
    那年的太平，在元宵節的街頭遇到了薛紹，她愛上了他。
    武則天為了保障女兒的愛情，更確切地說，是另一個自己的愛情，用權力賜死了薛紹的原配慧娘。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想到薛紹會懦弱孤絕到那種地步。
    因為懦弱，而孤絕，因為無力，而冷漠。
    薛紹把慧娘的死，全部報復在太平身上，對她冷若冰霜，讓那個燦爛的公主慢慢、慢慢凋零了。她的一生都凋零在了她向往的愛情里，她只愛薛紹。讓人心碎。
    太平怨母親毀了自己的愛情，于是，在薛紹死后，她賭氣嫁給武攸嗣。如果說薛紹懦弱冷漠，那么，武攸嗣則是庸俗而可憐，太平在他身上從來沒見到過愛情的影子。
    后來就是張易之，他輕狂傲慢，企圖征服世上所有最有權威的女人，這是他的野心。他愛任何美麗有權勢的女人，他一個女人也不愛。
    太平的愛情熄滅了。
    武則天圖謀給太平一個完全不同于自己的人生，她不應該再像自己這樣，她會遠離權力斗爭，她會成為一個擁有純粹愛情、平凡生活的女人。
    可是，太平一生遇到的男人，或懦弱冷漠、或庸俗乏味、或輕狂傲慢，唯獨沒有能夠與她純粹相愛，琴瑟調和，一心一意，一生一世的男人。
    因為那樣的愛情，也許世上根本就不存在。
    就連發毒誓要與慧娘長相守的薛紹，最后也在慧娘的墓前承認：慧娘，我愛上了別人，我以為我會一生都懷念你，現在卻發現，懷念變得這么艱難！
    如果說權力是冰冷的，那么，愛情其實也是冰冷的。
    熾熱的愛情，只是一種幻覺，它從來沒有真正發生過，它永遠停留在少年時代偷偷溜出宮來的小太平，在那個元宵節的夜晚，揭開了那張昆侖奴面具，她那一刻的憧憬里。
    她不是愛上了真正的薛紹，她是愛上了自己想象的愛情。
    命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誰又不是受害者？
    在武則天逝世的那一刻，離開的又何嘗不是太平生命的一部分，深深感受到人生之大限，其無可抗拒的威力。深深領悟到，天命之不可違。
    萬般皆有命，半點不由人。
    人是無法抗拒命運的，哪怕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都不可以。但凡為人，生命的主線永遠是無力，深深的無力。

    這幾日，喚兒抱著孫自筠的《太平公主》不松手，感慨萬千的。
    她說：“師傅，您看過這本書嗎？”
    “看過。”
    “武則天也是挺感性的，這本書里金石之言太多了！”
    “比如呢？”
    喚兒一本正經地：“比如，她對太平公主說，女人最可怕的弱點就是過于急切的承擔責任，薛紹明明死于自己的懦弱，他愛上了你，背棄了慧娘，他對不起兩個女人，但是太平，你卻認為他是被你害死的。”
    我點點頭：“這話說的太對了，女人的天性就是太過感性、太過自卑，反復自省，反復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這種感性，就像一把鈍刀，反反復復，把自己割得血肉模糊，傷痕累累。”
    “還有一段，是那個男寵張昌宗纏著武則天發騷時，武則天對太平說：你看到了吧，任何男人，柔媚的，陽剛的，任何男人，只要他處在女性的處境里，他就是個女人！”
    “你從這段描寫里，看出了什么呢？”
    “徒弟覺得，男人和女人的區別不光是生理上的，還有階級上的。不光是天生形成的，還有后天因素。社會背景、文化灌輸也有影響！”
    “何以見得？”
    “縱觀群書，從古至今有什么事是男人可以做到，而女人做不到的呢？本質上根本就沒有！只是社會和文化灌輸的觀念，讓女人覺得有。”
    好孩子！孺子可教！
    我正想夸她，別具慧眼、有見地、有志氣、好女當自強、巾幗不讓須眉、本非絲蘿，何托喬木……還沒想好詞兒呢。
    只聽她幽怨一嘆，道：“唉，太平公主出身尊貴，卻情路坎坷，真是揪心！堂堂天子貴，不及莫愁家。多少傾城色，不過一瞬間?。?/span>”
    得，又轉回來了！到底是女兒家，跳不出今愁古恨、傷春悲秋的宿命！
    我起身沏茶，暫時忍下想要好好夸她一番的沖動，免得小孩兒驕傲。
    喚兒卻不依不饒，追著我說：“師傅，那太平公主如此深愛薛紹，實在教人憐惜兩人命運，能否借靈茶之力，看她二人若重逢來世，是否有緣？”
    我點燃三支香，如煙輕霧中將靈茶灑于地面，有緣。
    來世她會化做一棵樹，長在他必經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在他與同學郊游之時，落花拂過他的臉......
    此后，生生世世，這是他們僅有的一次緣。
    我與喚兒百感交集。
    再看這街上人來人往、蕓蕓眾生，再看這一草一木、一呼一息，都心有戚戚。人這一生，夫妻、母子、情愛、憎惡、歡喜、憂愁，若能結一段塵緣，是何等的難！時光無涯，聚散有時，在一起時，用盡全力相待，珍惜彼此，我心安處方對得起這有限而又無盡的時光。

    夜色又至。
    窗外，聳立著一座巍峨而遼闊的黑暗世界。一道瑰紫色光暈劃過幽深蒼穹，霎時風起，響如洪鐘。
    我與喚兒凝神聚力打開墨砂痣，只見，忘川河波濤澎湃，氣勢如虹。一女子走在去往輪回道的路上，她身著瑰紫色齊胸曳地襦裙，外罩銀狐毛邊赤金色斗篷，身姿優雅，貴氣逼人，好似一株夜行的牡丹......
    千帆過盡，如煙裊裊，千秋之后，那些兵戈煙塵俱都散去。
    風停了。
    皎潔月色中有草木、大地和天空混合的甘香，在這甘香中似有新生浮動，是人世的氣息。老街在月色中影影綽綽，顯得平靜、寬廣而無盡，它無限延伸，粼粼如涌金。
    作者：劉臘八
    作者簡介：我在想，一年后，兩年后，很多年后......某個安靜的夏日，周圍的空氣會不會都變得似曾相識？迎面吹來的暖風，跳躍在心上的陽光，風鈴草在書窗外歌唱......所有熟悉的感覺都可能是你。你是世間溫柔的一切，是無涯荒野里的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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