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云開 逍遙游是《莊子》一書的開篇,也是莊子哲學思想的旨要所在。讀懂逍遙游,莊子全篇皆通。 可以說,逍遙游是莊子哲學思想的初心,也是終極指向。 日本哲學家鈴木大拙說:“逍遙游是理解莊子哲學的密碼。”在此,我將范圍擴大一些,逍遙游是理解整個道家學說的密碼。 讀不懂逍遙游,讀完莊子亦枉然;讀懂逍遙游,整個道家學說可懂。 劉義慶在《世說新語》里曾說:“注《莊子》者數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可見莊子逍遙游歷來被諸多學者喜歡、解讀,當然也是歧義最多的一篇。 如今最具代表性有兩種解讀,一種是“平等觀念”的解讀,另一種是“功利性”解讀。 “平等觀念”的解讀主要以郭象為代表,其說:“茍足于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于小鳥,小鳥無羨于天池,而榮愿有余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 之后,馮友蘭先生在《中國哲學簡史》中分析莊子的《逍遙游》,同樣繼承了郭象的思想脈絡:“萬事萬物的自然本性不同,其自然能力也各不相同,但他們充分而自由的發揮其自然能力的時候,他們將是同等幸福的。” ——這種解讀雖說具有平等觀念,但其實是一種“和稀泥”般的解讀,它消解了莊子“大小對立”的尖銳矛盾,最后將逍遙游歸類于“追求心靈自由”的淺層境界——這也是現代人對逍遙游的整體認知——同時也將莊子哲學帶如到了一種追求心靈自由的空泛境地。 “功利性”解讀主要以現代學者為多,比如傅佩榮先生說:“逍遙游的旨要是人可以憑借修行而成其大”,即人通過修為可以成為大人物、或獲得大成功,甚至成為至人、圣人、神人。 ——這種解讀雖說沒有方向性的錯,但它忽略細節的矛盾和差異,即該如何達到大成功呢?通常“功利學”的解釋是心智的轉換,就像“魚化成鯤”一樣?但為什么說轉換心智就能成功呢?這就有點類似成功學,告訴你拼搏、奮斗就能成功,卻提不出實際的指導意義。此外,從哲學終極上來講,人人都獲得大成功,那么也就沒有失敗,沒有失敗,又怎么會有成功的概念呢,所以功利性解讀也是不全面的。 所以,“平等觀念解讀”和“功利性解讀”都有悖于莊子的原義的。因此,如果我們要準確把握莊子哲學的精髓,就需要回到原義當中去。 而莊子《逍遙游》的原義思想的最根本所在,就是對“人如何正確生活”的認知探討。 這其中,我認為包含三個層次的思想,或說三個境界:正確認知人的狀態、正確認知人的價值、正確對待人的生命。 一、正確認知人的存在狀態眾所周知,哲學有著名的三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這個哲學三問可以說是哲學的終極命題,哲學所有的折騰都是為了解答這三個命題。那為什么要解答這三個問題呢,就是讓我們知道該怎樣“正確的過好這一生”。 但實際上,這是一個根本不可解答的命題,當我們處在“人”這個狀態上,我們就不可能完全正確解答這三個問題。我們只能虛構、臆想——這就是各種文化、思想、宗教的來源,也是人類紛爭的根本原因所在。 尼采也有類似的看法,他說:“當我們處在人這個生命本身時,以生命本身去看生命,本身就不可能是正確的,但如果跳出生命來看生命,這又是不可能的。” 莊子在這里,顯得比許多哲學家都要聰明,他反其道而行,他不是解答“是”的問題,而是解答“不”問題。也就是說,莊子不是解答“人如何正確的生活”,而是揭示人“不正確的生活方式”。這樣既避免了因為臆想而陷入虛無,又給人們留下想象的空間和彈性。 那么,解答了“不正確的生活方式”,其實就是幫助我們進一步走進“正確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說,莊子揭示了人的存在狀態或說對世界萬物的存在狀態的認知,是為了幫助我們靠近“正確的生活方式”。 莊子首先用大鵬鳥的意象為我們打開這個認知境界,這只大鵬鳥是由一條名叫鯤的魚轉換的,長達幾千里,翅膀像云彩一樣遮天蓋地,所以大鵬鳥能駕馭著風騰飛九萬里,飛向遙遠而美好的南池。 我們看到這里,通常就會認為這只大鵬鳥太厲害了,但緊接著,莊子就打破了我們的認知:
莊子說,不管是氣霧、飛揚的浮塵,都是生物互相吹拂的結果,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不是我們眼見看見的那樣。我們看見的天真的是湛藍的嗎?未必是,有可能是因為我們離得遠,如果我們從上往下看,有可能也是藍色的呢? 莊子接著舉例論證說:
其意是如果水不夠深,它就不能負載大船,如果我們在門前洼地上倒一杯水,放上一根小草就能當船,但如果放上杯子,它就膠著不動了,這是因為水淺而船大的緣故。也就是說,那只大鵬鳥能飛九萬里,那是因為有強勁的風承載在下面,同時,因為它背靠藍天,沒有任何阻攔,它才能圖謀飛到南海。 現在我們經常聽到一句話說:你的成就是平臺給的,離開平臺你什么也不是。其實這句話的意思與莊子這段寓言,都有一個明確的認知提醒:認清自己與世界真實的樣子,不要被自我局限的眼界所欺騙,就像那只大鵬鳥不是你所見的那樣厲害,其實它也是靠風承載著的。 如果沒有這個認知層面,我們往往就容易作出可笑的舉動和錯誤的抉擇。事實上,人的局限性,迫使大多數人難以跳出眼界認識事物的本質。 可不,莊子舉例了:
在這里,蟬和斑鳩譏笑大鵬:我們從地面飛起來,還被樹枝擋住了,不得不停止,有時候飛不起來,就只好落到地面。又說,如果去郊外,可以準備三頓飯,回來還可以飽飽的,去百里之外,可以準備過夜的食物,去千里之外就要準備三個月的口糧,這怎么可能呢? 蟬和斑鳩就是典型的認知局限的代表,而且這是一種邏輯牢固的認知局限,他們的認知就陷在自我的經驗當中,難以認知到比他們經驗更壯闊的東西,所以莊子說它們:
接著,莊子將那些任一官半職、討好國君而獲得信任就自我感覺良好的人比作小雀一般的人物。很顯然,莊子此段是針對儒家的批評。當然,如果我們從淺層次上來認為(很多人的思路),莊子是針對整個儒家,但如果我們客觀的來看,莊子批評的是世面上那些“居官位,卻不做事”還愛“耀武揚威”的人。 那么,難道我們就應該什么事也不做,逍遙于世外?也不是。莊子在罵完了那種人之后,馬上舉例宋榮子、列子這樣的世外高人:宋榮子榮辱不驚,看破了世界的功名幻象,而列子已經可以御風而行。 但這樣的高人,莊子卻說他們仍然“未數數然”,即沒有達到最高的境界。 其實,歷來很多學者給我們解讀逍遙游,都只是到了“列子、宋榮子”的境界,就是讓人放棄功名利祿、追求心靈的自由,獲得超脫的幸福生活。這就造成了普遍對道家哲學的“消極避世”的認知印象,其實非也! 莊子并沒有停留在這個境界,在批評和否定了各種現象的認知弊端,莊子抖出了他的解答:
這段話是逍遙游的核心,也是莊子哲學的核心,更是道家學說的核心,意思是最高的境界應該是把握天地的本性,順從六氣的變化,不依賴任何的東西,即逍遙無所待——這個境界我們無法描述,這是神仙一般的境界了吧,這不又讓我們進入了虛無中了嗎?我們該如何到達或向這個方向出發?——接著,莊子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所謂無己、無功、無名,就是讓我們認識世界、判斷事物、追求事業等上面,消除自己的成見、私欲、種種概念等東西,我們才能超脫認知局限,才能不是努力生活在錯誤中,才能接近正確的生活方式。 二、正確認知人的價值當我們從認知上突破了局限,認知了自己的存在狀態以后,我們就理當認識自己的價值和定位。其實,這就是尋找我們本位的問題:你的本位在哪里,你的價值就在哪里。 莊子舉了一個例子,堯想把天下讓給許由,堯認為許由比他更能干,他將許由比作日月,自己比作蠟燭,但被許由拒絕了。 許由先說了一個道理:“名者,實之賓也”,意思是名聲只是實在、實干的賓客,而實在才是主人,即只有實干出來,才能有名——名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概念,后來發展了專門的名實學派。 所以,本來天下已經被堯治好了,這個時候叫許由去,明顯就是背名頭。雖然堯是出于尊敬和好意,但許由很清醒這個名實之間的關系:他去背這個名頭,免不了要被世人指責、唾罵——這是人性不可避免的。同時,如果許由去背這個名頭,他就破壞了一個和諧的狀態:即破壞了他的本位和堯的本位。 許由是一個隱士,這是他的本性天賦所在,而堯是治理國家能手,這也是他的本性天賦所在。如果許由貪名而去,最后流傳下來的就不是“人人可為堯舜”這樣的正能量故事,有可能就是許由貪名的負能量故事。 所以,什么是大智慧,這就是,能夠洞察一切事物的背后狀況,而提前制止。
從某種程度上講,《易經》艮卦講是就是知位、守位的問題,莊子在這里應用了《易經》艮卦的原理,許由阻止堯,正是這一卦的應用。 進一步,許由說:“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意思鷦鷯盡管可以擁有整片深林作為睡覺的地方,但他只能在一枝,偃鼠盡管可以把整條河都喝掉,但它喝飽就行了,不能貪,這是本性使然,如果他貪了,就要出問題。比方說人的臥室,最好就是二十來平左右,太大太小都會讓人不舒服,這是“本性使然”的“本位堅守”,如果你非要打破這個本位堅守,那就對會對身體帶來傷害。 接下來,莊子準確地道出了堅守本位的重要性:
其意是廚師雖然不盡職守,主祭的人也不能“越俎代庖”替他去烹調。 如果不堅守本位,會有什么樣的狀況,莊子用肩吾與連叔的對話,揭示了不知本位的認知局限帶來的問題:肩吾對連叔說,他從接輿那里聽到一些與常人認識相差懸殊的話,就判斷接輿胡說八道。 想想我們身邊是不是這樣的人很多,動輒就去評判自己不懂、不認識的東西,甚至以外行去評判內行,其實這樣的人是被他的偏見、短見、成見所困住了,這就是認知局限造成的愚昧彰顯。 所以,連叔毫不客氣地批評了肩吾:
其意是:當然啦,瞎子無法讓自己和別人一樣觀賞花紋的美麗,聾子無法讓自己和別人一樣聆聽鐘鼓的樂音。豈止形體上有聾有瞎呢?人的認知也有啊。 接著,莊子又舉了一個例子,宋人去越國賣帽子,但越國人都是剪掉頭發,紋身的人,他怎么可能帶著帽子來遮住他的紋身呢?用現代語境來理解,就是你的本位是在宋國,但你非得要跑到越國擴大市場,即用在本位上成功的經驗,去“越位”復制,那你肯定是要失敗的。 莊子這個例子舉得有點牽強,所以他接著又再次拿堯來舉例,說堯本來治理國家好好的,他偏要“擅離職守”,跑去深山里見四位得道之人,甚至想把天下讓給許由,在沒有得到如意的對待,便灰心失意,以至“窅然喪其天下焉”,即喪失了他治理天下的本位能力,從而耽誤了對國家本該更好治理方式。 可以說,古今不知位、不守位的人占據大多數,所以很多人都是整天渾渾噩噩中渡過,終其一生不知一顆心該安放何處。 如今社會的問題,很大程度上都是“找不到本位、擅越本位”的問題,比如大學生畢業了還對未來一片迷茫,學文學的跑去賣房地產,學工程研究的跑去寫文案,這就造成了效率的低下和教育上的浪費;又比如商場上很多因為職權、利益紛爭而破產的企業,都是有人“越位或不安其位”造成的紛爭。 簡而言之,莊子在這里提出來的人的價值就是一個本位堅守的問題:堅守你天賦本性,因為那里是你的價值所在。 也就是說,正確認知人的價值,就是需要每一個人認清自己的本位、堅守本位,即認清自己的天賦、命定,不要做錯誤的舉動、枉然的努力,否則不僅對自身造成傷害,也會對天下造成傷害。 正確對待人的生命當我們正確認知人的存在狀態、以及人的價值所在,那么我們就要知道如何正確對待人的生命。 當然,如同前面的表述,莊子不是直接告訴我們“是”,而是告訴我們不,即不是直接告訴我們如何正確,而是告訴我們如何避免不正確。 那么,如何正確處理人生?其關鍵點就是我們耳熟能詳的那句話:“無用之用方為大用。” 莊子給我們舉了幾個例子:一個是惠子抱怨他的大葫蘆沒有用,用來打水,太大厚實,根本不實用。莊子就給惠子講了一個故事:
在這段故事里,莊子告訴我們,宋國有一家人有一種可以不生凍瘡的秘方藥,這一家靠此世世代代給人漂洗絲絮賺錢,但收入微薄。有一個人聽說后,愿用百金購買這個秘方,這家人商量說,我們家世世代代漂洗絲絮賺不了幾個錢,而今天只要賣出這個藥方,就能得一筆巨款,何樂而不為呢。因此,這個人買了藥方,然后游說吳王,用于軍事,大獲成功。 莊子毫不客氣地批評惠子說:你有這個大葫蘆,為何不把它系在腰上,快活地浮游江湖之上,反而擔憂它的無用呢?可見你的心就像蓬草一樣茅塞不通啊! 惠子不服氣,又對莊子說:我有一棵大樹,長得奇形怪狀,樹干因為彎曲不能做墨斗,枝干因為彎曲不符合規矩,木匠對它不屑一顧,就像你的言論,很高深但沒有什么用,所以大家都遠離你而去了。 莊子接著又舉例子說:
其意是你沒看見野貓和黃鼠狼嗎?他們埋伏著身子,專門等待那些小動物,而那些小動物東躥西跳,不避高低,自以為是,但卻不知,它們這樣就容易陷入機關,死于羅網之中。再看那個牦牛,它不會捕捉老鼠,但它的能量你能說不大嗎?而你有這么大的樹,為何不把它種在空曠之地,或住在它的旁邊,或睡在它的下面,多么逍遙自在,因為它不會遭到木匠斧頭的砍伐,沒有什么東西能傷害它,它的無用,哪里會招來煩惱和困苦呢! 所以,所謂有用無用,全在于人,你會用,就能用、并有大用,不會用,就是無用。在這里,莊子強調了“無用之用方為大用”的概念,印證了老子“無為而無不為”的哲學思想。也就是說,莊子認為,正確的處理生命,或說靠近正確的生活方式,就是“使己不限于一用”而誤人生,而應該追求生命的最高境界:不會被傷害、不會被轄制、不會被奴役的“無用”狀態,從而一處無用,但處處可用。 總體來說,莊子《逍遙游》的思想核心,就是告訴我們一個事實:那就是人類具有“認知局限”的問題,然后由認知局限帶來的生活方式肯定是錯誤的。那么莊子的這三個思想層次,其實都是在敦敦教導我們,如何破除認知局限,獲得更正確、更理想、更美好的人生。 參考書目: 1.莊子《莊子》 2.郭象《莊子注》 3.劉義慶《世說新語》 3.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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