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認為,“豪放詞”的概念,不足以涵蓋蘇詞藝術的本質,因此,嘗試將“雅詞”與豪放詞結合為一體,姑且稱之為“豪放雅詞”吧!下面,以前節涉及到的蘇軾豪放詞作品為基點,再結合蘇軾以后的全部詞作,似乎可對其“豪放雅詞”作以下若干點的歸納: 蘇軾“以詩為詞”,打破了詞的狹隘的傳統觀念,開拓了詞的疆域。 詞至蘇東坡,不再僅僅是倚紅偎翠、娛賓遣興的工具,而是 “天地萬物,嘻笑怒罵”無不可入于筆端。譬如前節已論及的密州時期所寫的《密州出獵》的威武雄壯的出獵題材;《何滿子》以詞寫時事、表現邊防、治國策略,有“但覺秋來歸夢好,西南自有長城。東府三人最少,西山八國初平”的氣勢如虹的佳句;《沁園春》“孤館燈青”的政治抒懷之作;還有以后徐州時期寫的一組《浣溪沙》,以詞寫鄉野風光、田野生活,洗盡鉛華、平樸自然,亦為膾炙人口之作;《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的日常生活小景寄予哲理之作等等,不勝枚舉。蘇軾不似范仲淹那樣的偶然寫過邊塞,王安石那樣的偶然有懷古抒懷,而是全面的突破,有意識的突破。這就具有了前人所不能并比的地位,并從整體構局上,形成了題材方面的豪放詞風。使詞成為了如同詩一樣可以完美地表現自我各種情感的一種新興的詩,因而獲得后人好評。如劉熙載將東坡詞與老杜詩并稱:“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藝概》)其實,東坡詞之豪放,更應與太白并提,但若單從“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角度,自是老杜更似之。劉辰翁亦評:“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辛稼軒詞序》)指出蘇軾以詞表現出自己“傾蕩磊落”的自我,從而達到了“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的藝術效果。 二、以我觀照萬物:人物形象的豪放雅格 蘇軾詞中的主人公形象和角度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不僅如此,從詞人抒情的角度來看,蘇軾更進一步把自我推向了詞這一藝術舞臺的前臺。花間詞人如同情竇未開的少女,隱在薄薄的幕帷里,顯示著含蓄的少女魅力,柳永則如放蕩的少婦,向你展示她美妙的胴體。故前賢說,花間妙在“不盡”,而柳永妙在“盡”,但他們“盡”也好,“不盡”也好,詞人都如同導演一樣,只在幕后;或如同高妙的皮影大師,在臺底操作著他們的美人表演。而蘇軾則既是導演,又是主人公,他把自己直接推向前臺,特別是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向世人坦露無遺。 從前文所舉的四例來看,兩例是詞人自我,兩例是以古人象征自我。還可以舉出幾十句表現自我的詞句: 一紙鄉書來萬里,問我何年,真個成歸計。 (《蝶戀花》)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永遇樂》) 我是世間閑客,此間行。 (《南歌子》) 但令人飽我愁無。 (《浣溪沙》) 料多情夢里,端來見我,也參差是。 (《水龍吟》) 不僅以我寫我,以他人寫我,還以天地萬物寫我。以“我”之目光觀照萬物,則萬物莫不著我的性情。如“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八聲甘州.寄參廖子》)。潮卷潮落, 本為自然,東坡眼中,皆因“情”字不同,因而會發出“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的癡想。這種景況,恰如詞人所說:“無情流水多情客”(《勸金船》)是也。 三、使用醉酒的道具:擺去拘束以形成豪放雅格 蘇軾在詞中常常使用“醉酒”的道具,以使其中的人物能更瀟灑、更超脫、更能擺脫人類社會的種種理性束縛。 當然,“酒”可使詞作豪放,卻不一定以酒入詞就是豪放詞。詞本來就是酒宴歌席前的產物,但真正能達到上面所說的作用,還應說是始于蘇軾。酒對人的作用、感覺應該說是大抵相似的,但不同的性格、思想的人,在與酒結合后,會產生不同的情懷。柳永之前,寫酒之詞,尚無名篇佳句,算來也只有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最為有名了。但酒醉使他幻思的卻是“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境界。這自然是典型的婉約情境。再看他的一首以寫酒為主要背景的詞《御街行》(上片): 前時小飲春庭院。悔放笙歌散。歸來中夜酒醺醺,惹起舊愁無限。雖看墜樓換馬,爭奈不是鴛鴦伴。 被視為蘇軾豪放先聲的范仲淹的《漁家傲》,也不過是“濁酒一杯家萬里”,酒不過是解鄉愁的工具,而“濁酒一杯”何其少也,“家萬里”何其遙也! 柳永也好,范仲淹也好,都未能與酒結為一體,酒還不過是他們的身外之物,不能使他們超越人生社會來一個心靈的解放。而蘇軾詞中的酒,卻使他的野性,擺脫羈絆,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幾首著名的“豪放”詞里,都有酒的魔力。“酒酣胸膽尚開張”才會有“鬢微霜,又何妨”,才會有“老夫聊發少年狂”的豪放之舉、豪放之詞。須知,要讓“老夫”擺脫種種傳統的禮教羈絆,去發一發少年之狂,如同讓一位老學究去跳“的士高”,這是何等的不易! 醉酒,真可說是蘇軾詞作里浪漫的催生劑,豪放上演的舞臺道具。 還可例舉許多,如: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 (《念奴嬌.中秋》) 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惟酒可忘憂。(《水調歌頭》) 我欲醉眠芳草。(《西江月》) 帶酒衡山雨,和衣睡晚晴。(《南歌子》) 夜闌對酒,依舊夢魂中。(《烏夜啼》) 四、以議論入詞:表述方式的豪放雅格 常用的“議論”引入到詞中,從而成為“豪放雅詞”的一個藝術特征。 如一曲《滿庭芳》,便是全篇發論: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議論”不過是一種表述方式,并不一定以“議論”入詞就能寫出豪放詞。而是要看由誰發論,發什么情感色彩的“論”。易安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聲聲慢》),其實也是一種議論。“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同上)都是議論而非場景描寫,但無疑是婉約之作,它們出自女性之口,寫女性柔弱悲苦的內心,表現了一種陰柔之美。而蘇軾的議論,卻是大氣磅礴,宏觀鳥瞰,將世俗看得重似命根的名利說成是“蝸角虛名,蠅頭微利”,充滿了蘇軾特有的狂放野性:“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而在詞史發展到后期時的一些詞人,叫囂怒罵,雖然豪放,卻粗俗不堪。蘇軾“以議論入詞”,卻達到了豪放與雅格的完美結合。 再看一曲《無愁可解》: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來不識愁味。問愁何處來,更開解個甚底。萬事從來風過耳。何用不著心里。你喚做展卻眉頭,便是達者,也則恐未。 此詞是以詞闡述佛道禪理。“生來不識愁味。問愁何處來,更開解個甚底”便是禪宗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的別樣說法。結句“若須待醉了,方開解時。問無酒,怎生醉”闡述重在于心的解脫而不能倚托于物的哲理。 此外,還有許多,如: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臨江仙. 送錢穆父》) 莫道狂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十拍子》)
五、使事用典:語言構成的豪放雅格 當然,以事典入詞,并不一定可以成為豪放雅詞,還要看在什么樣的背景、情感下用典。以后的婉約派詞人,從蘇軾這里接受了用典的方法,進一步將婉約詞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譬如周邦彥、姜白石、吳文英等一派,形成典雅一派,而辛棄疾一派,則將蘇軾嘗試使用的使事用典推向極致,使典故成為構成豪放詞的一個重要特色。 還是首先看看蘇軾詞的用典。 蘇軾在詞中用典,首先與前文所說的以“議論”入詞有關。“議論”固然可以使詞輕靈透脫,深入揭示內心深處的思想、觀念,但同時也易于失去詞作的含蓄之美、意象之美,流于枯燥乏味。使用典故,正可以平衡這種失重感,使意象成為議論中的形象論證,成為一種新的意象方式。如: 今古風流阮步兵,平生游宦愛東平。(《定風波.送元素》) 賓主談鋒誰得似?看取,曹劉今對兩蘇張。(《定風波.余昔與張子野……》) 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江城子.密州出獵》) 聞道分司狂御史,紫云無路追尋。(《烏夜啼.送李公恕》) 又如《滿江紅》: 憂喜相尋,風雨過、一江春綠。巫峽夢、至今空有,亂山屏簇。何似伯鸞攜德耀,簞瓢未足清歡足。漸燦然、光彩照階庭,生蘭玉。 幽夢里,傳心曲。腸斷處,憑他續,文君婿知否?笑君卑辱。君不見周南歌漢廣,天教夫子休喬木。便相將、左手抱琴書,云間宿。 有時候,蘇軾以歷史的事件,人物表達自己的心緒、思想、營造出豪放崇高的氛圍。如《水調歌頭》: 安石在東海,從事鬢驚秋。中年親友難別,絲竹緩離愁。一旦功成名遂,準擬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軒冕,遺恨寄滄州。 歲云暮,須早計,要褐裘。故鄉歸去千里,佳處輒遲留。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惟酒可忘憂。一任劉玄德,相對臥高樓。 著名的慢詞長調《戚氏》,則是用遠古的神話傳說,營造了一種飄渺的仙境,也是一種以事典寫詞的方式:
玉龜山,東皇靈姥統群仙。絳闕〖〖,翠房深迥,倚霏煙。幽閑、志蕭然,金城千里鎖嬋娟。當時穆滿巡狩,翠華曾到海西邊。風露明霽,鯨波極目,勢浮輿蓋方圓。正迢迢麗日,玄圃清寂,瓊草芊綿。 爭解繡勒香韉。鸞輅駐蹕,八馬戲芝田。瑤池近、畫樓隱隱,翠鳥翩翩。肆華筵,間作脆管鳴弦,宛若帝所鈞天。稚顏皓齒,綠發方瞳,圓極恬淡高妍。 盡倒瓊壺酒,獻金鼎藥,固大椿年。縹緲飛瓊妙舞,命雙成、奏曲醉留連。云璈韻響瀉寒泉。浩歌暢飲,斜月低河漢。漸綺霞,天際紅深淺。動歸思,回首塵寰。爛熳游,玉輦東還。杏花風,數里響鳴鞭。望長安路,依稀柳色,翠點春妍。
此外,蘇軾還發明了將前人的作品改成合于詞調音律的詞,這就是所謂“隱括”。這是使事用典的另一種方式。如《哨遍》隱括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
為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覺從前皆非今是。露未!,征夫指予歸路,門前笑語喧童稚。嗟舊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閉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鴻飛。云出無心,鳥倦知還,本非有意。 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無浪語,琴書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嶇,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觀草木欣榮,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內復幾時,不自覺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誰計。神仙知在何處?富貴非吾志。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引壺觴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還止。
應該說,蘇軾以事典入詞的使用比例,還不是很高,大約占全部詞作的百分之八,其意義主要在于開創。它所留下的空間,要由后人辛稼軒輩加以經營擴張。
六、雄奇恢弘的境界:結構的豪放雅格
譬如一首《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起首就出之以闊大恢弘的遠景:“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按遠景(落日)、近景(繡簾)、中景(亭下)、遠景(水連空)的次序推出移去,構圖層次有致,景深雄渾,定下全篇豪放的基調。這樣,就容納了以下“窗戶”、“平山堂上”、“江南煙雨”、 “杳杳沒孤鴻”等由近及遠的一系列景物;從色彩來看,有“落日”的余暉,有“青紅”的艷麗,有“煙雨”的昏蒙深暗的底色,有“碧峰”、“白頭翁”的點綴,可謂怡紅快綠,忽明忽暗,配置奇特奔放;在數字上,以“一千頃”的無垠,反襯“一葉白頭翁”的渺小,以“一點浩然氣”與“千里快哉風”互襯等;此外,“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使用議論、典故入詞,“堪笑”“剛道”等語,皆虎虎有霸氣。
此外,如:
我夢扁舟浮震澤,雪浪搖空千頃白。覺來滿眼是廬山,倚天無數開青壁。 (《歸朝歡.
和蘇堅伯固》)
旌旆滿江湖,詔發樓船萬舳艫。……試問伏波三萬語,何如?一斛明珠換綠珠。 (《南鄉子》)
當然,最全面,最典型的例證要數東坡的代表作《念奴嬌.赤壁懷古》:
七、曠達的人生哲理:豪放雅格的根基
此方面的代表作當推那首“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之作,試看全詞: 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八、“以詩為詞”:形成豪放雅詞 陳師道:“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而要非本色。” (《后山詞話》) 樓嚴:“東坡老人,故自靈氣仙才,所作小詞沖口而出,無窮清新,不獨寓以詩人句法,能一洗綺羅香澤之態也。” (《詞林記事》) 葉慶炳:“蘇軾對宋詞發展的貢獻,以詩為詞,境界始大。” (《中國文學史》) 李清照:“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不葺之詩耳。” (《詞論》)
以上論述,或褒或貶,大都是從總體評價,本文此處單舉狹義的“以詩為詞”。 首先,以“詩序”、“詩題”入詞。前人多以詞牌為題,不另立題、序。這是因為傳統題材窄而似,自不必另立題目。而蘇軾詞的題材各種各樣,特別是他的豪放詞作。自然就出現了標“詞序”、“詞題”的現象,從而把詞作置于特定的情景之中,使讀者更易產生共鳴。此外,此舉還成為提高詞的地位,使詞從音樂的附屬品中進一步解脫出來的標志。以詞牌代題,固然是“倚聲填詞”,聲的位置已在于前,而另立詞序為題,則表明對聲的擺脫,重在表現于題目所規定的內容了。如《念奴嬌.赤壁懷古》,人們首先關注的已不是“念奴嬌”的樂曲,而是“赤壁懷古”的背景和內涵了。 其次,是在句法、字法、音律等方面沖破固有的形式,從而沖破音樂的束縛,逐使詞成為宋代以來的一種新詩。 如:“何事長向別時圓”,這就很像一句七言詩,而不作:“向何事,別時長圓”等等。 又如毛稚黃評: 東坡“大江東去”詞,“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 壁”,論調則當于“是”字讀斷;論意則當于“邊”字讀斷。“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論調,則“了”字當屬下句;論意,則“了”字當屬上句。 (王又華《古今詞》引)
在“論調”與“論意”之間,蘇軾認為“調”應服從“意”,形式應服從思想,因而不惜改調,不惜冒被認為不懂音律的危險。 陸游曾說:“世言東坡不能歌,故所作樂府,多不協律。晁以道云:‘紹圣初與東坡別于汴上,東坡酒酣,自歌古陽關。’則其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耳。”(《老學庵筆記》) 何況,即便他懂樂律,他也不耐煩受此羈絆。如晁補之所評,說他“橫放杰出,自是曲中縛不住者”(《苕溪漁隱叢話》)。 蘇軾“以詩為詞”,正是借鑒詩詞的不同之處,以詩之雅改造詞的“俗”的屬性。這一點,請參見前文的論述。 最后,我們應談談蘇軾豪放詞的審美價值。本章開端處,筆者曾指出,豪放詞自張南湖首論,引起后人眾說紛紜。其實,蘇軾本人不但首創豪放詞,而且也頗自賞。除了給鮮于子俊的信外,他還在《答陳季常書》中說:“又惠新詞,句句警拔,詩人之雄,非小詞也。但豪放太過,恐造物不容人如此快活。一枕無礙睡,輒亦得之耳。”(《東坡續集》卷五)對于“以詩為詞”和“豪放”兩個方面都分別加以標舉,首先是評價友人的詞作(實際上是借評友人詞以自評)是“詩人之雄,非小詞也”。可知蘇軾并不以“以詩為詞”為詬病,反而明確標舉之,以期達到提高詞的地位的作用。其次標舉“豪放”,并以之作為極高的審美愉悅,特以“如此快活”四字給予高度評價。 其實,“詞為艷科”、“詩莊詞媚”的傳統認識本來就有其局限,詞與詩的這些特點,本來就是一定歷史時期特定文化背景下的產物,他們之間的區別本來就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內,按照他們的分工,各自在自己的畛域馳進,只要合于藝術的規律,當發展到一定的階段之后,就要開拓各自的疆土。詩、文之間可以借鑒雜交,文學與繪畫、音樂等藝術之間也可以雜交,以提高各自品種的質量。為何獨獨不能允許詩與詞這兩個同屬于廣義的“詩”概念里的兩個品種、樣式互相借鑒呢? 從詩史發展的宏觀角度鳥瞰,你會發現,詞的種種特點并非平地而生的,她與中國古典詩歌產生初期的特質有著驚人的相似,特別是與未經近體詩格律化的《詩經》與《漢樂府》極為相似。她們都源于民歌,都與音樂有密切的關系,都以人類的第一歌唱主題愛情為主要詠唱對象,都以長短不齊的不整齊美為審美特征等等。這正說明了詩歌的內部矛盾運動已經走完了一個完整的周期。原始的詩歌藝術在經過數百年的文人們的反復琢磨之后,已經日臻于圓熟。當近體格律詩圓熟得不能再發展時,就從身體內部發出了要求破壞的要求,這就一方面產生了宋詩的革新,一方面出現了與原始藝術驚人相似的宋詞。 因此,我們還可以說,宋詞與《詩經》還有一點相似,他們都是一個時代、一個周期的開端。當然,她們又有極大的不同,她們是不同時代,不同周期的開端。前者是盤古開天,是在遠古的洪荒中,開拓出的華夏民族的一方詩的圣土,是很遙遠、很遙遠,很古老、很古老祖先們一句句唱詞的總集;而后者則是華夏民族已經開創了驚人文化財富之后一次休息整頓變革之后的新邁進,是在已經經歷了、享受了種種繁榮富貴之后向原始自然的一次回歸。然而,她又不可能舍棄那業已創造出來的一切有益的財富,她把幾百年來逐漸形成的一切美的音律、節奏、聲韻等等溶入了那近似原始自然的歌唱,成為了近體詩的女兒,成為了帶有格律美的《詩經》、漢樂府。這就是詞的誕生。 而當詞在分娩之時,人類社會早已有了更嚴格的社會分工,歌唱成為了藝妓們專有的行業。詞也就在藝妓的母體中伴著凄凄婉婉的戀情,在花叢酒樽間誕生。于是,短視的人們就習慣性地認為,詞這個女嬰,她也只配做一個藝妓,永遠成為人們娛賓遣興、博君一笑的工具,而忘記了她的遠祖實際上也曾有過英雄偉業,也曾登堂入室而光耀史冊。 時光一直等到十一世紀下半葉,才等到一位藝術眼光深遠而又性格豪邁達觀的人出現,在時代深藏的云濤海浪里,吼出了令人震驚的別是一番風味的歌。這就是蘇軾豪放詞的出現,也是蘇軾豪放詞在中國詩史上的座標。 對于這一點,蘇軾本人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在《與蔡景繁書》中說:“頒示新詞,此古人長短句詩也。得之驚喜,試勉繼之。”(《東坡續集》卷五)認為友人的詞作(實際更多寓指自己的“以詩為詞”的豪放之作),是“古人長短句詩也”,即是《詩經》、漢樂府一類的作品,這正是筆者此文長篇累牘之所論述,而東坡以一言蔽之之論。實在是要言不煩,抓住了本質。 所以,王灼說:“東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碧雞漫志》)而胡寅則在《向子湮酒邊詞序》中說:“詞曲者,古樂府之末造也。……柳耄卿后出,掩眾制而盡其妙,好之者以為不可復加。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臺矣。”確是經典之論。而詩人陸游以豪放之心胸接受東坡豪放詞的雷雨沖滌,感受到“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歷代詩余》引)則藝術地道出東坡豪放詞的獨特的審美意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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