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萬景元 文/ 萬景元 道教之最終目的在于得道成仙,長生久視。然而得道與長生,是一是二?他們之間究竟有何異同?很多道友卻未必明白。 潘雨廷《道教史發微》中說:“要而言之,道本老子之言,得道成仙斯為修道之所得,古有黃帝飛升成仙之事。合黃老之旨以究其理,此道教的內容所以不可偏廢仙與道,方可有其特色……去仙而僅論道,宜自明清以來,道教日趨式微。”大抵認為,仙與道是二而一的。 一、《道德經》中未有成仙長生之說 今天談神仙家者,必宗于老莊道家之言,然而《老子》書中,本無神仙長生之說 《道德經》說:“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為早服。早服謂之重其德,重其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為深根固蒂,長生久視之道。”王弼注云:“莫若猶莫過也,嗇農夫。農人之治田務去其殊類,歸于齊一也。全其自然,不急其荒病,除其所以荒病,上承天命下綏百姓莫過于此。早服常也,唯重積徳不欲營速,故曰早服謂之重徳者也。道無窮也,以有窮而蒞國非能有國也。國之所以安謂之母,重積徳是唯圖其根。然后營末,乃得其終也。”就其文義而論,《道德經》中雖然有長生久視之道,但是這里的長生久視,并非是個人的長生不死,而是指一個國家如何其管理,才可以長治久安。 又《道德經·第五十五章》云:“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摶。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 又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這些都為后來煉養之士所比附,以為神仙家之說。其實這里含德之厚,比喻為赤子,又強調要少私寡欲,不要過分追逐外在的享樂。但是老子之本意,在于合道、體道,并非追求長生。做到了嬰兒的狀態,舍棄外在之欲望,塞兌閉門,虛極靜篤,自然就合于道,合于道,理論上便能長生了。但是《道德經》主旨在于體道,至于長生,則是體道之后的附加效果。 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孔子所期望者在于道,若能聞道,死也不妨。孟子說:“生我所欲也,所欲有甚于生者。”道家雖然貴生,但是“生”也并非道家之最終追求,老子說:“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又說:“無以生為者,是賢于貴生。”并沒有執著于長生之說,此其有別于后世之神仙家也。 二、《莊子》與長生之說 《莊子·刻意第十五》云:“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游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群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強國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湖之士,避世之人,閑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在這里莊子將人分為六類,其中就包括,彭祖壽考養形之流。成玄英認為:“吹冷呼而吐故,喣暖吸而納新,如熊攀樹而自經,類鳥飛空而伸腳。斯導引神氣以養形魂,延年之道,駐形之術。故彭祖八百歲,白石三千年,壽考之人,即此之類。以前數子,志尚不同,各滯一方,未為通美。”普通人天賦之年齡是一百二十年,彭祖得八百之壽,可謂長年者矣!但是在莊子看來,都是偏滯于一方,未能會通于大道。 更何況《秋水第十七》又說:“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于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向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 道家之最高境界,乃在于齊生死,通壽夭。若汲汲以長生為念,則不能達于大道;為形骸所役使,則不能抵于逍遙。是以莊子教人勘破生死,冥契于無涯之道。也就是說,道家學說,是從以前的追求長生,到追求不死不生,齊同死生之境界,而非長生之境界。或許這個也可以稱之為“長生”,但是卻未必是肉體的長生,而是一種靈魂與道合真之后的“長生”,是復歸于自然。而這種復歸于自然,不僅僅是靈魂的超脫冥契,甚至是連肉體也可以拋棄的。 《至樂第十八》云: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莊子認為人的出生,是在天地之間,“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至于死,也好比春夏秋冬一樣,是自然規律。生命來于自然,死而復歸于自然,所以生不足喜,死不足悲。莊子說:“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子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 莊子對待自己的死,也是十分淡然的。《莊子·列御寇第三十二》云: 死后未必有知,委而棄之,亦未嘗不可。又何須厚葬?其胸懷之豁達,非體道者不能有也。 三、道家何以有長生 綜上所述,道家之圣人如老莊之流,未嘗以長生為念,然而后世談長生者,必本之于黃老道家之說。到底是為什么呢? 《莊子·在宥第十一》記載黃帝問道與廣成子,云: 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見之,曰:“我聞吾子達于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養民人。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群生,為之奈何?”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自而治天下,云氣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黃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閑居三月,復往邀之。廣成子南首而臥,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于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語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女形,無搖女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女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女內,閉女外,多知為敗。我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為女入于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女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黃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廣成子曰:“來!余語女: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有極。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將去女,入無窮之門,以游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當我緡乎,遠我昏乎!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 開始黃帝問廣成子如何治理天下?廣成子不答。黃帝齋戒之后,復問:“修身奈何可以長久?”廣成子大喜。何以問天下而不答,問修身而大喜呢?因為有意于治天下,必定忽視自己內在的,“重外則輕內”,“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所以老子說:“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王弼注曰:“無物可以易其身,故曰貴也。如此乃可以托天下也。無物可以損其身,故曰愛也。如此乃可以寄天下也。不以寵辱榮患易其身,然后乃可以天下付之也。” 還有一個故事,或許更容易幫助我們理解老莊的貴身思想。《莊子·讓王》云: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瞻子曰:“不能自勝則從,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巖穴也,難為于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中山公子“身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未能忘懷于富貴,五內若焚,便求教于瞻子,應該如何保持心態平衡?瞻子就告訴他,最好的辦法是重視自己的身體健康和生命。想想身體重要還是外在的功名重要,和老子所謂:“身與貨孰多?”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道家教人貴生,其實只是一種抵御外在誘惑,而保持心理平衡的手段,其最終目的在于得道超脫,而并非是形魂之長久。 《海瓊白真人語錄》云: 谿翁問曰:“師指所授,本是大道。弟子所傳,又學金丹。未審大道與金丹,是同是別?” 師答曰:“渡河須是筏,到岸不須船。” 故知貴生學說,是道家渡海之慈航,而并非彼岸。若執金丹為大道,則又重生障礙矣! 但是人若能體道,進入恍惚杳冥之境界,自然神凝氣聚,虛極靜篤,虛室生白,丹田產寶,金丹結就,駐世延年。而要想達到長生之目的,又必須有道家之虛靜恬淡、寂寞無為之修養。是以葛洪解釋為何秦皇漢武,求仙而不能的時候,就說是因為皇帝每天的思慮太多,欲望過重,不能虛靜自守,是以不能長生。 余論 老莊雖無長生之愿,但是卻有長壽之訣。道家之思想,在于得道,而非長生。然而得道則必長生,長生尤須體道合道。是以道與仙,二而一,一而二,不可分也。后世學者,將老莊道家之學和神仙長生之學,分而為二,其實有乖于玄旨。其實道家之玄理,微妙幽深,足以統攝后世之方術,解釋神仙之思想。并且大道微妙玄通,無所不包,無所不運,長養萬物,運行日月,生天生地。學道者不可執導引、煉養而為道也。而學道之最終目的,乃在于體認大道,學習大道,做到上善若水、逍遙恬淡,不可執著于年壽與形骸也。故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壽”。其中道理,學道者宜仔細體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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