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已過,但對于此時的農戶、個體商戶來說,卻正值隆冬。 來自武漢的本文作者,如是記錄了自家親戚營生之苦—— 去年剛在紅菜薹上花了大筆投資的表哥,在這個收成黃金期受阻,一面無法派人密集采摘,另一面運輸和銷售渠道被截斷,面對日漸枯黃的新鮮蔬菜和高額的倉庫租賃費用,幾乎無計可施; 在廣州做服裝批發生意的表姐,年前囤的春款新衣還在正歇業的市場檔口里,人被隔離在家,更來不及打版、下廠做新,花大價錢擴租的店鋪無法復工,打擊程度幾乎是賠掉積累,要從頭再來。 疫情未卻,具體的災難日日夜夜在發生,且絕非只落在表哥、表姐這樣的一個人、兩個人身上。而具體的每個人,又還不知道將面對些什么,該如何渡過難關。 豐收大年,蔬菜爆冷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有菜賤愿天寒。”1月18日凌晨2點,結束了一天采摘和打包工作的表哥脫下笨重的羽絨服,露出厚實的冬季睡衣,在臨時搭建的木板床上躺下,發完這條朋友圈后直接在倉庫和衣而睡——四個小時后,他還要去鎮上趕早集,趁菜葉新鮮,把自家紅菜薹賣個好價錢。(編者注:紅菜薹,又名紅菜苔,是湖北武昌的一種特產蔬菜,與武昌魚齊名。) 這段時日,老家小縣城平均氣溫只有2℃,夜晚則溫度更低,因而,在當地,紅菜薹就是各家各戶餐桌上的臻品佳肴,愈是寒冷,人們對這道美食的熱情愈盛。 往前氣溫尚好,紅菜薹價格只有五毛一斤;而時至寒冬臘月,零售最高可以賣到七塊一斤。 正是看中了這樣的契機,去年年中,表哥停掉了生意連年不景氣的服裝廠,決定和朋友合伙投資種植紅菜薹。在親戚中,表哥是最愛折騰的那一個,他在外打工多年,嘗試過很多行業,也吃過很多苦頭,敢闖敢拼,不曾屈服。 七月,從眾鄉親手里租賃過來四百多畝地,九月播種,十月移栽,采摘和銷售時間正好是最黃金的農歷臘月二十五到正月十五之間。 “菜薹長的簡直是忒好,畝產量能到三千到三千五,今年終于有一個好的落成。”表哥做了下估算,很是心滿意足。 在同為農民的鄉親眼里,連古代的皇帝也得每年祭天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放在現代,老百姓種地依然要望天收,而表哥棄工務農,還進行這么大手筆的投資,勇氣和魄力可嘉,竟也頗得老天爺眷顧。有欣慰的,有羨慕的,也有眼紅的。 然而無論前期的艱辛如何,1月18日發朋友圈的那個晚上,表哥肯定做著一個能洗去整日疲憊的好夢,即使倉庫外面天寒地凍,冰霜凝重。 此時,官方發布消息,武漢已確診不明病毒肺炎患者45例,治愈出院15例,死亡2例,但這種疫情通告在表哥看來,和往常的流感通告也別無二致。 后來,事態發展速度之快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1月23日早晨醒來,武漢就已宣布封城。表哥所在的是武漢周邊的縣城,雖然當時確診只有3例,但表哥已經強烈地預感到事情不妙,趕緊在除夕前夜進行了一次緊急采摘。 第二天,市政府就全面啟動了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I級響應,封閉全市含國省道路、縣鄉道路甚至村組道路的出口通道,所有車輛、人員一律禁止通行,此時正值大年三十。 本是喜氣洋洋的新春佳節,疫情輿論夾裹著謠言突然發酵,惶恐開始彌漫在每個人的心頭。防疫政策雷厲風行,各個村口道路已經被阻斷,趕早集的零售渠道是沒有了,批發收購的車也進不來,網絡銷售更是沒有快遞可以發件。 “最大的困難還不是沒法賣,關鍵是摘也不能摘。按照現在的產量,每天差不多需要一百號人去田里采摘,但在現在根本不可能。”新冠肺炎的爆發地離表哥有一百多公里,造成的影響卻將表哥牢牢地鎖死在最初始的一步。在表哥那里,紅菜薹的采摘特別有講究,過早采導致產量低,過晚則莖葉發老、變苦,最佳口感的貯藏時限也不過只有一周左右。 以往的挫折困難,表哥還能有些頭緒,再一步一步克服,而此刻此景,站在堆積如山的紅菜薹面前,分明只是泡沫箱,卻像對著銅墻鐵壁一樣,堅不可破,又寸步難行。 “賺錢是冇得指望了的,東西都在田里,不要全糟蹋了,能少虧點就少虧點!”一連抽完一包半煙,表哥還是決定做些什么。每畝土地光租賃成本就一千二,還不算種子化肥人工成本,這種損失無論如何也是自己無法承受的劇痛。 情況反應到村干部上面,表哥愁眉緩解——出于對種植大戶損失的理解和照顧,村干部們經商議同意表哥自行摘取,但依然嚴禁人員聚集,且按需上門售賣。雖然數量不多,但好歹有個盼頭,表哥感激萬分。 后來疫情的進一步發展讓封村封路的舉措持續升級,表哥所在的村設置了五個卡口當作勸返點,對依然游蕩在外的村民進行宣傳解釋和勸返,身為黨員的表哥也積極報名志愿者,成為第一批值守人員,懸掛條幅,張貼防疫知識,勸解往來人員。 人員的流動性被限制到最低程度,即使身處農村,每家每戶的生活物資也并不能自給自足,為了安撫越來越多吵鬧要買菜買米的沖卡村民,表哥咬了咬牙,決定劃出自家的四十多畝紅菜薹,每天招募四到五位自愿者進行采摘,所得全部無償派送到村里的各家各戶,而剩余的菜苔,只能忍痛先用機器全部打掉,防止開花。 “簡直就像和病毒搞比賽,如果再請不到人采摘,只能一塊塊田放棄了。”屋外霧氣很重,天地籠罩在一片白霧茫茫之中,混沌不清,晨起出門值班的表哥望著菜地方向,已然作好了最壞的打算。 春款新衣,無處可售 “現在所有人的困難都是一樣的,大家都在克服,連那些人在廣州的檔口也沒辦法正常開業,都關在家里隔離,何況我們。”表姐右手拿著鍋鏟給家里的老人、孩子籌備午飯,左手拿著手機,按下語音鍵努力勸慰大家。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有人在微信群里嚷嚷著要想辦法繞回廣州開工了,表姐自己也有些疲憊。 位于天河區的沙河服裝批發市場是廣州三大服裝批發集散地之一,在那里,每天有3000 噸貨物,約 720 萬件衣物流向全國各地,表姐正是這里3萬家做服裝批發生意的商戶之一。 曾經熱鬧的沙河橋南臨時工市場 和大多數商戶的奮斗路徑大同小異,沒有讀過大學的表姐跟隨周邊的一眾親朋好友很早來到廣州,從最底層的制衣加工廠學徒做起,一步一步摸索清楚這個行業的門門道道之后,轉行開始做服裝批發生意。 此時的服裝行業剛經歷過第二輪繁榮時期,傳統服裝商戶轉型互聯網的紅利也逐漸消失,競爭變得愈發激烈。憑借著從底層摸爬滾打上來的經驗,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下,表姐近年來也還是做出了好幾個成功的爆款案例,這讓她在老家同行中享有一定的聲望,傾聽大家的抱怨、勸慰大家也就不知不覺成了她的日常。 “按以往的情況,正月初八就得開工,因為大多數檔口春節前就完成了續租或者換租,并且都搶著做了一批春款,正月初八一上班,就可以接各大網店的單子賺錢了。”如今,元宵節已過,外地的企業陸續復工復產,然而唯獨湖北省依然封鎖著,里面的人根本出不去,生意自然沒辦法做。 “如果比別人慢一步,很可能看中的版就被別人搶先一步做了,庫存也賣不出去了。”經驗豐富的表姐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生意場上,既是老鄉,又是同行是一種幸運,更多的卻是一種尷尬。 表姐自己也面臨著巨大的壓力。她1月10日回到湖北老家,回家前,一口氣簽下兩個檔口作為新增擴租,每個月租金就先花了好幾萬,再精選幾個版,直接囤下七八十萬的春款貨品。掐算好日子,她原本準備正月初七馬上趕回廣州開工,以最快的速度消化這些庫存。年前我回家見到表姐的時候,她一向笑語盈盈的臉上兩只炯大的眼睛里透著光,自信滿滿地說:“以往做的有些不足,今年貨很好,我相信能賣出爆款!” 沒想到后來出了這樣的事,很多人都慌了,表姐就有兩個性子急的朋友,在大年三十下午聽說要封路,連準備好的年夜飯都沒顧得吃上一口,就收拾東西連夜開了十六個小時的車趕回廣州。 但他們苦苦等到初八,不讓開工,熬過元宵節后,依然不讓開工。 “延遲開工的通知是沙河街道商會秘書處發的,連續發了兩次,第一次是1月26日,向我們市場負責人發《關于延遲啟市的通知》,上面說的是,春節后啟市時間延至正月十五元宵后。后來,2月4日又發來一份推遲開市的通知,具體啟市時間待定。”表姐隨手把通知原文發過來解釋道。 在表姐的朋友圈里,有她那位趕回廣州的朋友錄制的一段視頻。畫面上看,往常熙熙攘攘的批發市場如今只剩下一排排空蕩的檔口商鋪,街道上行人寥寥無幾,平時偶爾隨風飛舞的包裝袋也不見一個,幾個分離人流的隔離樁佇立在路邊,孤零零的,顯得格外冷清。 “還不止這些,2月8日,廣州江海派出所的打電話過來,要求我們外來人員暫時不要回廣州,尤其是作為疫情發源地的湖北籍人士,”表姐補充道,“我說我們的檔口都還在廣州,孩子還要在廣州上學,問什么時候能回去,對方說具體也不清楚,估計得三個月左右。那就太久了,唉! ”表姐這時候才嘆了一口氣,話里充滿無奈。 多年前,表姐剛轉行做批發生意的那段日子,她把孩子留在了家鄉,由老人帶看,兩口子則全身心投入到生意中。一年兩年過去,生意不見多大起色,還借了不少的外債,但是,每年年底回家,她還總是笑容滿面地操持家務,在走親訪友閑聊中,也對未來抱有非常大的憧憬,未曾有一聲嘆息。這次,她真的犯了很大的難。 2月6日,廣州市政府出臺了“復工復產20條”的政策,其中提到部分民營承租企業免首月租金,減半第二、三個月租金。 “減免租金是不可能的,迄今為止當地連減免租金的傳聞都沒有,商戶的呼吁作用不大,減免的都是別人熱心腸,講情份,不是義務。”表姐似乎看得很透,對官方給出的政策并未以為然。 “希望月底能回廣州吧,現在我覺得能把年前做的春款賣完就行,不報更大希望了。本來鉚足了勁打算沖刺一把,結果被告訴已經完了,這幾年辛辛苦苦做起來的好生意算是白做了,大不了,就從頭再來吧!”表姐說完起了身,該準備晚飯了,屋子外面前村的一排房子隱匿在低垂的夜幕中,仿佛若有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