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偓,小名冬郎,又稱致光,生于唐末五代間隙,晚唐詩人李商隱的侄兒。 晚唐時期,王朝沒落,藩鎮(zhèn)割據(jù),內(nèi)憂外患,風(fēng)雨飄搖中山河巨變,身處亂世的韓偓,緊握筆刀,用一首首詩篇記載權(quán)臣竊國、兵禍連天的歷史。危難中,他舍命執(zhí)節(jié),不與群奸同流合污;晚年更不甘做貳臣,徜徉于泉州南安山水之間,超然物外,完成了自我的“蛻變”。 韓偓最為人稱道的莫不是他的崇高氣節(jié),以及他風(fēng)骨獨具的詩篇,清代《四庫全書總目》中對其有高度評價:
而對其詩作,《四庫全書總目》亦有評價:
著名中國古典文學(xué)專家、詩人霍松林先生也極贊韓偓:
韓偓留存于世的詩篇大概有300多首,這些詩篇大致可分為早、中、晚三個時期,與其一生三個階段相對照,各具鮮明風(fēng)格。 青年時,韓偓成名甚早,仕途上春風(fēng)得意,生活上優(yōu)渥奢華,所作詩多是艷詞麗句,時有清新可頌之句,此時的赤子性情可追前唐。 中年被斥逐出長安后,韓偓詩風(fēng)折轉(zhuǎn),多半寫個人坎坷遭遇,傾吐胸中悲憤之情,忠憤之氣溢于語外,風(fēng)骨自遒。 晚年家國流離,入閩安居深山,田園生活閑適,沖淡了韓偓的浮躁之心,漸漸超然于世,意境清空悠遠,流露隱遁之意。
而更讓人嘆息的是,韓偓離世時,也格外清簡,甚至凄涼,據(jù)《十國春秋·韓偓》載:
千百年來,韓偓的詩篇在人們面前舒緩鋪展,除了晚唐那部波瀾壯闊的史詩殘卷,同時照進詩篇的,還有閩南的縷縷旭光。 少有詩才,出名甚早842年,韓偓出生于京兆萬年縣。其父韓瞻,開成二年進士,后來曾任刺史,算是位頗有威望的官員。韓偓出生富貴,自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小小年紀,熟讀詩書,后世稱韓偓“早歲為詩,二十年間,不啻千首”,甚至有人拿他的詩作與“溫李”相媲美,可見韓偓確實天資聰慧、才情橫溢。 而少年韓偓何以名聲大噪,這或與他的姨父李商隱有極大關(guān)系,而細說起來,他和李商隱的這層關(guān)系從何而來呢? 韓偓的父親韓瞻跟李商隱是同科進士,而后二人又同在朝中為官,就成為了同事,再后來,這二人又相繼成為了當朝大將軍王茂元的女婿,這樣一來,韓瞻與李商隱既是同窗,又是同僚,最后又成了連襟,這關(guān)系,可謂是極其密切。 自然而然,韓偓幼時便有很多機會到李商隱家中做客,時時請益,或許還經(jīng)過李商隱的輔導(dǎo),韓偓少時能寫詩千百,也就不足為奇了。 而讓韓偓的詩才嶄露鋒芒的,要從他十歲參加的一場宴會說起,當時李商隱離開京城去往四川,韓偓在別宴上即席賦詩,才華驚動四座。后來,李商隱重誦韓偓題贈的詩句,一邊回憶往事,一邊回贈給韓偓一首詩。 宋計有功在《唐詩紀事》中對此有記載:
李商隱夸贊韓偓文思敏捷得像東晉的袁虎一樣,走馬之間即成文章,有了詩壇巨子李商隱的點贊,韓偓立馬人氣倍增。 才華盡顯,詩多綺麗韓偓的寫詩才華愈發(fā)耀眼,十幾年間,寫了不少詩,這個時期的韓偓悠游度日,生活奢靡,詩風(fēng)多“綺艷冶媚”,他將這些詩收集在一起,并起名為《香奩集》。在此集的序言中,韓偓講到了這些詩的來由:
言語之間,對這些詩也有中肯的評價,他認為這種題材的詩不應(yīng)當是士大夫作的詩,而同樣也能體現(xiàn)出自己的真性情,更何況,韓偓所寫的這些艷體詩在民間多有傳唱,被很多人書寫在了墻壁上,棄之可惜,不如結(jié)集傳世。 然而,對《香奩集》中的一些詩,后世文人多有指摘,比如他寫過一首《別錦兒》:
本是一首寫給歌妓的離別詩,真情實意,柔腸百轉(zhuǎn),其實這只是唐朝社會開放的一種風(fēng)氣而已,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所言:
而馮浩在《玉溪生詩集箋注》中卻將此詩句當做是微言大義:
要知道,那時候的韓偓風(fēng)華正茂,生活悠閑而逍遙,要說詩中有賈誼的憂國憂民和阮籍的窮途之哭,似乎難以自圓其說。 相對來說,陳寅恪對《香奩集》的看法倒十分公允,他在《唐代政治史論述稿》中稱:
當然,《香奩集》也不全是浮艷之詞,其中一些詩,筆觸細膩,從篇名上就能看出,比如《詠浴》、《詠手》、《裊娜》,還有一首名叫《自負》:
又如詩作《新上頭》:
再如《想得》:
都極盡曲折含蓄之能事,在后世流傳到了“婦孺皆知”的地步。 中年入仕,遭逢亂世韓偓雖然年少早慧,卻到了889年二月才考中進士,此時,韓偓已經(jīng)47歲。 入仕之后,韓偓的仕途一路綠燈,累遷左諫議大夫、翰林學(xué)士,進兵部侍郎、翰林學(xué)士承旨等。這“翰林學(xué)士承旨”其實就是翰林院的最高長官,在唐朝又被稱為“內(nèi)相”,不僅肩任起草詔令之職,而且在禁中職掌機密,可以說是位極人臣。 而當時,昭宗一朝可謂是內(nèi)憂外患,外有藩鎮(zhèn)割據(jù),軍勢日益壯大,使得唐王朝中央對這些藩鎮(zhèn)失去了實際的控制權(quán);內(nèi)有宦官專權(quán),已經(jīng)危及皇室安全。 朝堂已是岌岌可危,風(fēng)雨飄搖勢不可擋,895年,邠寧節(jié)度使王行瑜要求擔任尚書令遭拒,“由是怨朝廷”,借口南衙北司之爭,聯(lián)合隴右節(jié)度使李茂貞及鎮(zhèn)國節(jié)度使韓建,“舉兵犯闕”。叛軍攻入長安,欲廢昭宗,另立李保為帝。這時,有“獨眼悍將”之稱的河?xùn)|節(jié)度使李克用率軍南下勤王,討伐王行瑜等人,兵勢進逼京師。戰(zhàn)爭異常激烈,加入爭斗的軍閥也越卷越多。 形勢嚴峻,韓偓不得已護昭宗逃出京師,等到李克用平定叛亂后,韓偓寫下《亂后卻至近甸有感》,以詩紀事:
現(xiàn)代詩人陳繼龍在《韓偓事跡考略》一書中解釋稱,此詩將李繼鵬等叛眾比作“狂童”,而當時京師內(nèi)隨昭宗出奔而暍死者人數(shù)眾多,故謂“比屋”“旅魂”。戰(zhàn)爭過后,十室九空,觸目所見,惟有荒草。京師士眾避亂甚至到了塞外,故有“漢村”,真是物是人非。最后“堪恨”二字,寄寓了韓偓無限的感傷。 在亂世之中,韓偓的詩風(fēng)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不再有艷麗之詞,也無奢靡之風(fēng),他用一首首詩篇記載下宮廷內(nèi)斗、逆臣叛國、兵連禍結(jié)的現(xiàn)實,這些詩篇也道破了山雨欲來的悲涼時局。 家國隕落,萬念俱灰十世紀剛剛開啟,李唐政權(quán)已如風(fēng)中殘燭,王朝衰落已成定局,這時候,一出類似于三國時代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戲碼,正拉開序幕。 朱全忠本是黃巢的部將,而后歸順了唐王朝。在藩鎮(zhèn)割據(jù)之時,朱全忠漸漸做大,皇帝詔他鏟除了宦官之害,但他也把皇帝攥在了自己手里,在鳳翔戰(zhàn)役后,朱全忠完全控制朝政,唐昭宗成了他向天下發(fā)話的“傳話筒”。 朱全忠一掌權(quán)就迫不及待地要剪除異己,這時韓偓等忠于天子之人首當其沖。《資治通鑒唐紀八十》中記載:
皇帝形如傀儡,不敢拂逆朱全忠,只得下令貶謫韓偓。離別前,唐昭宗攥著韓偓的手不忍讓他走,韓偓泣曰:是人非復(fù)前來之比,臣得遠貶及死乃幸耳,不忍見篡弒之辱! ?果如韓偓預(yù)言,第二年(904年),就傳來了昭宗遇害的消息,當時的韓偓身在岳州,流離途中獲知“昭宗遇害”,無異于晴天霹靂,韓偓曾在他的《安貧》詩中所說:“謀身拙為安蛇足,報國危曾捋虎須”,他報國從來不避艱危,敢于與朱全忠這樣的大軍閥相抗,敢于“捋虎須”,其護衛(wèi)李唐王朝的意志十分堅定。不過,這一切在昭宗遇害后,皆成泡影。 最賞識自己的君王被害,亡君之痛尚未平息,亡國的噩耗又相繼傳來,907年,朱全忠又通過“禪讓”形式篡取帝位,建國號梁,史稱“后梁”,唐王朝正式宣告終結(jié)。 家國隕落,韓偓雖早有預(yù)言,可這一天真的到來,也難免心生痛楚,悲痛之余,他相繼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有名的詩篇如《感舊》《故都》等來表達亡國哀思,悲惋慷慨,不絕于語。數(shù)年后,韓偓追思昭宗,又作《感事三十四韻》更是驚艷之作。此長篇敘事詩筆力雄展,辭氣淋漓,在詩中韓偓從自己在翰苑所受的隆遇細述起,至昭宗播遷,全忠篡唐,歷歷如繪,帶有很深的反省意味,詩云:“郁郁空狂叫,微微幾病癲。丹梯倚寥廓,終去問青天”,道盡滿腔憤懣和無奈。 晚年入閩,超然于世新朝欲立,朱全忠深知正是用人之際,遂再次征召韓偓入朝任職,韓偓當然不愿返回,當時王審知派人對韓偓進行了一番勸說。其實韓偓在那個階段也同樣左右為難,因為他若離開福建就不知去向向哪里,蒼茫天地間,難有棲身之所,畢竟他至死不愿叛唐做貳臣,韓偓寫《失鶴》明志:
在這首詩里,韓偓把自己比喻成一只孤鶴,他說這只孤鶴為了避開群雞的嫉妒,于是沖出紅塵,遨游在了自由的青天之下,其憤世嫉世,不愿為仕的言外之意,不由分說。 910年,69歲的韓偓入閩地至南安,或許是歷經(jīng)世事后的淡然,又或是閩南旖旎的田園風(fēng)光實在動人,韓偓像找到理想棲息地一般,隱居于此。 據(jù)《福建通志》卷14載:韓偓之宅在南安縣城內(nèi)。初來南安,韓偓居于城內(nèi),后來才移居于距縣城北面六七公里的葵山龍興寺。相傳,韓偓在龍興寺時,親自砍柴耕種,故取號“玉山樵人”,過著潛隱的生活。 923年,韓偓溘然長逝,魂宿葵山。《南安縣志·列傳》載:
自此,韓偓跌宕起伏的傳奇人生畫上句號,而他去世那年十月,后梁被后唐李存勗所滅。可惜,這個好消息韓偓已經(jīng)聽不到了。
人閑易有芳時恨,地迥難招自古魂。 如今回望,不管是少年時輕裘快馬的韓冬郎,還是中年時孤忠盡節(jié)的韓翰林,抑或是晚年潛隱田園的玉山樵人,人生三個階段,都盡顯于筆下詩篇,才華在詩中,性情在詩中,氣節(jié)也在詩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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