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文明的同化,大多數人的印象中,都是高等文明同化低等文明。比如,大家津津樂道于中原文化無數次同化北方來的蠻族。無論是五胡亂華之后的滿目瘡痍,還是五代十國的南北對峙,抑或是氣勢洶洶一統天下的滿清,無一不被深厚的中原文明所同化。 但這就是常態嗎?事實上,縱觀人類文明史,發展程度更低的文明同化發展程度更高的逆同化現象多次發生。 阿拉伯人同化中東北非文明逆同化,在世界文明史上也非常頻繁。其中對歷史進程影響最為重大的,莫過于阿拉伯穆斯林文化對中東和北非地區的同化。 不可否認,在伊斯蘭教大征服之前,確實有一些文明程度較高的阿拉伯人支系。 比如地處敘利亞,同時受到西方希臘化文明和東方兩河文明澆灌滋養而成的嬌嫩鮮艷的沙漠之花帕爾米拉城。其最輝煌的頂峰,就是由有著阿拉伯血統的傳奇女王芝諾比婭所造就的。 盡管這位女王聲稱自己是埃及艷后克里奧佩特拉的后裔,但她的阿拉伯名字卻把自己的血統暴露無遺:扎巴·伊本·阿木爾·伊本·扎里布·伊本·哈桑·伊本·阿德黑納特·伊本·薩米達,含義為:“薩米達的兒子阿德黑納特的兒子哈桑的兒子扎里布的兒子阿木爾的女兒扎巴”。 帕爾米拉是一座具有豐富多樣性的城市,阿拉伯人只是其中的一員。在阿拉伯沙漠從陸地上和外部文明世界連接的唯一通道上,另有一座非常重要的商業城市佩特拉。這座偉大的城市則完全屬于阿拉伯人中的納巴泰人,見證了早期阿拉伯民族曾經的輝煌。 但在這些阿拉伯人(參與)創造的城市文明中,主要還是以借鑒兩河及希臘羅馬文明的成果為主,大體而言,此時的阿拉伯人還處在文明輻射的邊緣,是一個不怎么起眼的小部落。 除了上述少部分鄰近文明國家或主要商道的區域,大多數阿拉伯人都生活在干旱、貧瘠、為沙漠所籠罩的阿拉伯半島腹地。而這些人光要維持生活就需要付出全部的努力,也就很難創造出值得一提的精神和物質財富了。 以現代阿拉伯人的主要祖先貝都因人為例,這些人常年以游牧、打獵甚至劫掠為生,住在用羊毛或駝毛織成的帳篷里,身穿寬大衣袍,頭包披巾.以食椰棗飲羊奶或駝奶為主。阿拉伯游牧民的落后也體現在其根深蒂固的部落習慣上,其軍隊也是按部落劃分的。 即便在大征服之后,阿拉伯人都把部落之間互相傾軋的習慣帶到了高度文明的被征服地區。 按常理推斷,阿拉伯人在征服這些高度文明的地區之后,理應被當地人所同化。但事實卻是,在阿拉伯人所到的敘利亞、埃及、北非(阿非利加行省)、甚至遠在天邊的西班牙,都不同程度的阿拉伯化了。 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么? 首先是阿拉伯人的政策使然。阿拉伯人盡管文明程度不高,在征服之后也如饑似渴的學習著被征服地區燦爛的文明,但他們始終牢記自己的根。伍麥葉王朝的一代雄主穆阿維葉就非常重視王子們的阿拉伯語教育,不允許他們因為學習敘利亞語而忘了本民族的語言。 當然,在這當中,穆斯林的古蘭經也起了極大的作用。嚴格上來說,古蘭經是不允許翻譯的。真主選用阿拉伯語作為古蘭經在人世間的語言,這就賦予了阿拉伯語至高無上的地位,也推動了阿拉伯人對本民族語言的熱衷和傳承。 同時,在伊斯蘭教體系里,非穆斯林不僅需要交納沉重的人頭稅,社會地位也非常之低。慢慢的,很多人都改信了伊斯蘭教。在伊斯蘭教中,則充斥著來自阿拉伯半島游牧民的習俗,比如頭巾裹頭,以及婦女們遮掩全身的黑布。 入其教、習其俗、說其話;宗教和語言,是阿拉伯人同化他族無往不利的武器。 也許你會問,阿拉伯為什么沒能同樣同化伊朗-波斯人? 這就引出了另一個問題,即民族親緣性。 在敘利亞、埃及、北非這些地方,看似是羅馬帝國及其希臘-拉丁文明的。但事實上,西方文明更多只是在城市中發展,廣大農村和鄉下則仍保留著地方傳統。 這就給阿拉伯的征服和同化提供了有利條件。因為,無論是敘利亞的阿拉美語,還是埃及人的科普特語,都毫無疑問和阿拉伯語同屬閃族語系,就更別提北非的柏柏爾人(此前霸占北非的迦太基人,也是閃族的代表之一),他們甚至可以被粗略的算作阿拉伯游牧民的一支。 相比此前的希臘羅馬征服者,這些人顯然和阿拉伯人有著更親近的文化、血緣關系。現代研究顯示,古蘭經中許多讀不通的地方,只有用敘利亞語才能讀得通,這也足以說明兩者之間的親密關系。 語言、種族上的親密,讓阿拉伯人的同化如虎添翼。 反之,也很容易理解伊朗為什么未被同化了。 首先,伊朗自然是印歐語系的一員,兩者的語言分野極大。雖然伊朗人引入了阿拉伯語的書寫系統,但并沒有改變伊朗語系占據主導地位的事實—在波斯第一帝國時期,伊朗人也曾使用敘利亞的阿拉美語作為書寫系統。 此外,在阿拉伯人入侵的7-8世紀,整個伊朗高原以東,直到印度北部和中亞甚至新疆地區,都是伊朗語民族的天下。伊朗語在民間的基礎深厚,外來者難以輕易撼動。 同樣,和(城市文明)蜻蜓點水的北非敘利亞不同,西班牙在經過羅馬數百年的統治之后,早就由內而外的拉丁化了。除了西哥特阿里烏斯派在教義上的部分認同,阿拉伯入侵者很難在這里找到文化上的歸屬感。也正因為如此,阿拉伯人盡管在伊比利亞半島苦心經營了數百年之久,仍被蝸居在北方的拉丁勢力趕了出去。 第三,行政管理體系方面。阿拉伯人入主兩河之后,缺乏管理大帝國的經驗,只得大量任用原薩珊帝國的官僚充當代理人。波斯人始終把持著東阿拉伯帝國(阿巴斯帝國和遠在北非西班牙的伍麥葉余孽分裂之前)的政務。 不久之后,阿拉伯帝國的軍務也被伊朗化的突厥奴隸接管,這不僅導致哈里發屢被廢立甚至殺害,也讓阿拉伯人對東方的統治力不從心,只能“委托”當地的伊朗-突厥貴族“代管”,后者只需要在每天的哈圖白中提到哈里發的名字裝裝樣子即可。 突厥人同化安納托利亞另一個文明逆同化的例子,也來自伊斯蘭世界,即以奧斯曼為代表的“羅姆突厥人”對小亞細亞的同化。 很多人誤以為,如今的土耳其人是突厥人,從語言上確實如此,但從人種上,則絕非如此。 現代基因研究顯示,土耳其人和他們自認的中亞突厥祖宗幾乎沒有任何關系,他們和突厥人的關系不比德國人和突厥人的關系更親密,土耳其人其實是伊斯蘭化的小亞細亞人和希臘人。 突厥人之所以能同化文明程度更高的小亞細亞人,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 一是先入為主的因素。進入小亞的突厥人,不少是塞爾柱帝國崩潰后不斷涌向西方的零散部落。在此之前,這些出身草莽的突厥人大多已然經歷了伊斯蘭-波斯文明的開化,即宗教信仰伊斯蘭化,生活方式波斯化。這一點就完全迥異于從黑海北岸侵犯拜占庭的佩切涅格突厥人,他們是真正一窮二白的蠻子,最后不免被希臘人和斯拉夫人所同化。 二是拜拜占庭帝國的孱弱,而不斷獲得的軍事勝利所賜。起初進入小亞的塞爾柱突厥小國,有不少甚至是異教徒拜占庭帝國的附庸。甚至連羅姆蘇丹的杰出統治者阿爾斯蘭二世,也曾寫信給拜占庭的曼努埃爾大帝,表示卑微的臣服,甚至還表態原意考慮皈依基督教。 不過,隨著密列奧塞法隆戰役的勝利,阿爾斯蘭和羅姆突厥人將對拜占庭的尊敬和畏懼完全拋之腦后。再一次,突厥人加速了在小亞攻城略地,進而長久居住的步伐。 從曼茲科特到密列奧塞法隆,不斷的軍事勝利保障了突厥人在小亞的“生存權”,也增強了他們對伊斯蘭庇佑的信念。也就是說,不斷的勝利打消了突厥人對自身傳統的質疑,也反過來強化了對對手(拜占庭等西方勢力)生活方式的蔑視和徹底取而代之的決心。 此外,歷代突厥人耗費了數百年間,才徹底吃下小亞細亞,這就給了其充分的融合和同化當地土著的時間。從10世紀進入小亞,到15世紀拿下君士坦丁堡,500多年的漫長時光,足夠突厥人將從波斯帶來的影響完全施加于小亞細亞破碎的領土之上。 突厥人同化伊朗中亞又是伊斯蘭,又是突厥人。在中國的核心地帶,突厥人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但在中亞地區,突厥人卻成功的奪取了原屬伊朗裔的天下。 除了上述的一系列原因,中亞也有其自身的特殊性。 首先,中亞(包括新疆)地區地形復雜,沙漠、山川、河流縱橫交錯,其間的文明以綠洲城市和草原游牧為主。在亞歷山大東征到中亞時,唯二對他展開有力反擊的,就是馬上民族斯基泰人,以及索格狄亞那山區中剽悍的山民(粟特人)。 在希臘化時代及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中亞始終是伊朗定居者和游牧民的天下。月氏人的西遷第一次改變了這樣的局面。一般認為,月氏人也是一支東伊朗的游牧民,但很顯然,長期盤踞在甘肅的月氏人更有可能是印歐-蒙古混血種族(類似羌人)。而將月氏趕往中亞的,則是突厥的祖先之一匈奴人。 月氏-貴霜帝國不僅自身帶有蒙古血統,其西侵也拉開了遠東游牧民頻繁入侵中亞的序幕。 之后,匈人、厭達人、寄多羅人、突騎施人等蒙古-突厥勢力相繼入侵或入主北印度和中亞地區。并在西突厥帝國時期達到了高峰。但西突厥人無法在強盛的薩珊波斯人身上占到半點便宜,其稀疏的人口也決定了其職能滿足于象征性的宗主權。此時中亞的突厥人,實際上正在被伊朗-印度文化逐漸同化,這一點也很容易從三藏法師的《大唐西域記》中看出。 這里需要注意兩個關鍵的時間節點:一是在10世紀的薩曼王朝后期,東伊朗開始了不可逆轉的突厥化進程。二是在11世紀的喀喇汗王朝時期,中亞開啟了真正的伊斯蘭化歷程。要理解中亞的突厥化,就不能離開對當地宗教信仰轉變的關注。 此前,中亞突厥人的宗教信仰無外乎是夾雜著原始成分的拜火教、摩尼教、景教、印度教和佛教。這樣一來,突厥人就不可避免的融入了這些宗教所屬的文化背景之中。 但在伊斯蘭進入之后,情況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伊斯蘭教既不帶有伊朗印度的文化色彩,其推崇的武力傳教也深契突厥人蠻勇的性格。盡管仍無法避免伊朗的影響,但突厥人已經找到了一條相對獨立的道路。 在蒙古入侵時,根植于伊斯蘭信仰的突厥民族自覺已經有了不小的氣候。花拉子模帝國的締造者摩訶末仍舊沿用伊朗語稱謂“沙阿”作為自己的頭銜。但等他兒子扎蘭丁繼位時,則直接改成了伊斯蘭化的“蘇丹”。幾乎同時期的伽色尼、古爾、德里蘇丹等國,也都采用了蘇丹的頭銜。 此后蒙古人的數次大屠殺,盡管沉重打擊了中亞突厥人的實力,但隨之填補人口空缺的,則更不可能是伊朗人了。百多年后,嗜殺成性的帖木兒大帝徹底完成了中亞地區的人口置換。 15世紀開始,昔班尼汗在古代伊朗花拉子模地區,奠定了現代烏茲別克的雛形。以此為標志,突厥人逐漸在中亞建立了數個依托于部落組織的“民族國家”。 當然,中亞并沒有徹底的突厥化。阿富汗人以印歐語的普什圖人為主,這也許要歸功于阿富汗崎嶇的山區,多次成功阻擋了蒙古-突厥人屠殺的腳步。此外,塔吉克人則是典型的伊朗化突厥人。 小結從以上的案例可以得出,一個民族或一個文明想要同化另一個民族或文明,必須要滿足以下條件中的任意一個: 1.人數有絕對優勢;2.時間足夠長;3.具有一種或數種強烈的文化紐帶。其中,最具“碾壓力”的是第一種,人口始終是古代文化博弈的最關鍵要素之一(先進文明同化落后文明的關鍵也許并不在于“先進”,而是農耕文明相對游牧的絕對人數優勢,這也是為什么綠洲城市文明反而可能會被游牧同化的原因)。 中原文明之所以能不斷的同化北邊來的游牧民族,正是龐大的人口基數所決定的。當有了10倍以上的人口優勢時,語言的同化幾乎是必然的。這也是希臘化在東方無法完全深入的關鍵原因。 此外,這里的“同化”也并不是一個單向的過程。比如,阿拉伯人在語言和宗教上同化了敘利亞人和居住在此地的希臘人,但也從他們身上得到了許多有益的“營養”。同理,羅姆突厥人也在語言上同化了安納托利亞人,但在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仍能看出拜占庭潛移默化的影響。而蒙古人在中國短暫的統治,也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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