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散文天地】欲語還休 | 那些你們不知曉的事情

那些你們不知曉的事情

（一）    保全

周日，付伯伯八十歲壽辰。夫妻倆很有誠意地親自上門送帖，且電話關照我們幾個孩子，一定要陪老媽來。

 老爸去世后，付伯伯夫妻倆每年過年，都會過來看望老媽，希望她多出來走走，和老朋友敘敘舊。

老媽歲數大了，不愿出門，尤其回避見以前那些朋友。我們做兒女的知道，她是怕別人問及老爸，情緒一激動，管不住自己的嘴，說出不該說的話，毀了我們辛辛苦苦想要保全的東西。

  付伯伯不是外人，是我父親幾十年的老朋友，他的愛人也是我媽的老同事。如果父親在世，肯定是要去慶賀的。老媽盡管不情愿，但終究明理，隨我們同去了。

 來慶賀的人很多，付伯伯他們夫妻倆，忙著接待客人，臉上既是喜悅，又是疲憊。其實倆老人倒不稀罕辦什么壽辰，只是不好辜負孩兒一片孝心。人活在世上，諸多親情牽絆，難免身不由已。

付伯伯是心腦血管的專家，低調謙和，平易近人，看病開藥，實事求是，價格實惠，醫術高明。老百姓信任他，老朋友惜之若寶，所到之處，除了掌聲，就是關于心腦血管方面的咨詢。付伯伯是個有耐心的人。開席之前，短短的一刻鐘，也抓緊幫朋友們解答。

敬酒的時候，付伯伯夫妻倆帶著孩兒，特意走到老媽面前，付伯伯舉著酒杯，應老師緊緊抓著老媽的手，連說幾句：“謝謝，謝謝，謝謝。”那閃著淚花的誠意，我和我媽都明白。那是有深意的謝謝。我和老媽相視一笑，有些釋然。

（二）  說法

 回家的途中，媽媽很欣慰地說：“付伯伯是個好人，好醫生，今天瞧見他們一家其樂融融，互相關愛。我很高興，想必你爸也愿意這樣。”我緊緊地握著老媽的手：“嗯，老爸是那么一個慈悲為懷，寧愿委屈自己，也愿成全他人的人，他會樂于看到今天的場面。”話雖這么說，還是會有一些郁結，堵在胸口，隱隱作痛。但我相信這個結，最終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消散。老爸一生鄭重地對待他人，離開世間，應該沒有什么遺憾的。

 翻看老電影《秋菊打官司》，感觸頗多。秋菊執拗地要為丈夫討個說法的艱辛歷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影片最后，望著被警車帶走的村長，一直堅持要個說法的秋菊，懵在雪地，一時百感交集，只剩下喃喃自語：“我只是要個說法。”都是鄉里鄉親的，一個說法有那么重要嗎？

有那么重要嗎？問過天，問過地，仍然沒有答案。是的，父親走得委屈，走得莫名。應該有個說法才是，可是……不去追問，不求說法，是我們一家在父親走的那天晚上，共同做的決定。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把老朋友，好醫生，好領導付伯伯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 讓他和他的家人接受煎熬，我們怎么做得出來？雖然咨詢過專業人土，得知這是一場必贏的官司，可以獲得不低的賠償。但人都走了，再多的賠償能換來重生嗎？

 父親走的那個夜晚極其漫長，我們全家糾結了很久，熬過了生命中最艱難的時刻。黎明前，老媽哽咽著說了一句話，才讓我們做了決定。“算了，你爸年紀也到了。他的這條命，本來也是付伯伯給救的，正規醫院不去，跑來這里送命，或許，這就是他的歸宿，他要償還的。”我們無語，老媽話糙理不糙。是啊！我爸是行政單位退休干部，生病有醫療報銷，正規大醫院不去，跑來這個民營醫院，不就是醫院里有他信任的人么？緣來緣去，一切偶然其實都有其必然性。如果付伯伯沒有聘用在這個醫療設施不完善的醫院，我父親還可能固執追尋而來么？不來，還有后來一系列事情的發生么？

 付伯伯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們都很清楚，他老了，思想觀念落后了。繁雜的社會，連細菌和病毒都變異了。他曾憑著精湛的醫術不止一次救過我父親。最終，又憑著經驗主義，送走了我父親。他們之間千絲萬縷的情義，絕不可能因為一次誤診而對峙法庭。

（三）       恩情

說起來，付伯伯和我父親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幾十年前。那時，我爸還很年輕，從縣政府下放到鄉里，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幫助開展群眾文藝活動。因為任務繁重，各個鄉鎮跑來跑去。當時衛生條件又差。有一天，我爸突然間歇性發冷發熱，持續了好幾天，非常危險。其實就是打擺子的癥狀，醫學稱為“虐疾”。這病有傳染性，不及時醫治，擴散就很麻煩。那個知識無用的年代，鄉里幾乎沒有正規醫院畢業的醫生，看病的，當地俗稱赤腳醫生，都是摸爬滾打自學成才的。面對突如其來的危情，他們也束手無策。多虧有人想到了付伯伯。付伯伯也是從縣醫院下放到農村接受改造的。剛來，所以很多人不清楚。多虧付伯伯判斷準確，用藥及時，才使父親得以痊愈。病好聊過后，才發現兩人竟是贛州老鄉，又都被組織下到鄉里改造，所以兩人走得比較近。

 那場災難過后，兩人得以平反，先后調回縣里。我媽和付太太成了縣中心小學老師。我爸分配在縣衛生局，付伯伯在縣醫院，同系統，老交情，關系又比以往更深厚些。期間，我父親因為胃大出血，住了一次院，很危險，都下了病危通知書，多虧了付伯伯，我父親才熬過了這關。后來，八十年代初，兩家先后又回來了贛州。幾十年的彼此融合，我們早已相處得如同一家人。在我們孩兒眼里，付伯伯身上有種魔力，一看見他，聽他說話，好像病就不疼似的。大了些，才明白，是他淡淡的微笑，平緩的語調，給了病人如沐春風的親和力，緩解了因緊張而產生的不安。他恰到好處的一言一行，帶給他人極大的信賴感和安全感。正因如此，父親才愿意把自己的病軀交付給他吧。

    （四）寬恕

 人與人之間的情誼考驗，唯有關鍵時刻，利益面前才能見分曉。痛苦中，依舊能做出冷靜客觀的取舍，并保持沉默的人，是值得尊敬的人。從付伯伯夫妻的眼神和他們孩兒的態度上，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人活一世，孰能無過。心里種下一顆善的種子，以時間和心念灌溉，許多年以后，這顆種子會成長為大樹，給他人送去庇護。忘記傷痛，存續友誼，給活著的人，以保全，以名譽，以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