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為什么進京,《石頭記》第四回說了三個理由,“(薛蟠)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賬,再計新支”。排在首位的,是送妹待選,而且后面兩條更像是虛陪。 關于待選書中寫道:“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可知寶釵待選的不是嬪妃,而是后宮中擔負一定職責的女官。 有意思的是,寶釵為待選進京,之后卻再無后文,只一心一意角逐寶二奶奶:曹公一向擅長草蛇灰線、伏延千里,何以此事關系重大卻不了了之? 待選入宮,是專為寶釵設計的虛筆,假語存焉首先,待選并無實事。 待選之事唯一落到實處的,就是寶釵進京入賈府。 寶釵進賈府陣勢很大:馮淵的人命案不過是個序曲;及到時,王夫人率眾接到大廳,又是擺酒接風,又是騰掃梨香院。較之黛玉一頂小轎悄悄抬進來熱鬧多了。 這陣仗,再結合進京待選的初衷,可知曹公意在強調:寶釵轟轟烈烈地來了,要做女官。 其次,“女官”只為寶釵量身定制,完全無視其他有資格的人選。 在寶釵之前,早有賈元春入宮為女史,若備選女官要求所有“仕宦名家之女”必須參與,則賈家的未婚女孩應該都在入宮備選之列,但書中其他女孩均無涉此事,說明并非“一刀切”,而是有個人意愿的空間,或者需要主動爭取、通過一定的關系門路才能獲取資格。 第三,備選女官的創意,正來自寶釵本人。 那么寶釵備選入宮,究竟是誰的主意呢? 決不會是她那無甚見識的母親,也不可能是哥哥薛蟠。薛蟠一來無心,并沒有家族危機感;二來無謀,三也知道孝母疼妹,決不會想出把妹妹送進宮來替自己拯救家運的非常之計。唯一的可能,就是寶釵自己的決定。 以寶釵在家里的地位,只要她打定主意,緩緩講給母兄,他們沒有不點頭支持的。更何況這本身就是一條光宗耀祖的道路呢。 第四,脂批提示,“女官”是專為寶釵援引的前朝舊例。 女官指掌管后宮具體事務的女性官員,與外朝的外臣一樣,她們也有品秩,拿俸祿。我國最早關于女官的記載見于《周禮》,以后各代雖有變化但都有沿用。然而到了清朝,由于其獨有的內務府包攬了女官們的職責領域,所以有清一代并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女官”。 書中第二回寫道:“政老爺之女名元春,因賢孝才德,入宮作女史去了。”甲戌本此處有側批:“因漢以前例。妙!” 寶釵一家要入京,理由可以很多,卻偏從前朝援引女官舊例,并放在首位,為什么? 在寫到林如海的官職“蘭臺寺大夫”時還有一條脂批:“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無、半古半今、事之所無、理之必有、極玄極幻、荒唐不經之處”。 原來,曹公虛寫待選一筆,乃事之所無,目的是強調其中必然之理:做女官,才是寶釵的志向。 讀懂了“女官”的真相,才能讀懂寶釵的靈魂寶釵所熱衷的女官之路,歷史上究竟是怎樣的呢?總結起來大概有兩個特點: 其一,女官有條件直接參與權力斗爭。女官雖是皇帝的奴仆,但因直接效力于皇帝及后宮,加上本身有品秩,可以說權高位顯,有權有勢,不僅在后宮享有極高的威望,甚至朝廷大臣也往往趨奉追捧。比如唐朝大名鼎鼎的上官婉兒,掌管宮中制誥多年,官至正三品,有“巾幗宰相”美稱。 上官婉兒相貌復原圖 其二,女官一般具有雙重身份,既是公務員,又隨時可能成為皇帝的女人,晉升為妃嬪甚至皇后。書中的元妃就是如此。她最初入宮是做女史,到第十六回,便“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并加封賢德妃”。此回題云“賈元春才選鳳藻宮”,“才選”二字強調元春因才德晉封,即由女官而妃嬪。 曹公這樣寫是借鑒了前朝的史實。漢成帝時的趙飛燕原是舊主人家婢女,成帝微服私訪時驚為天人,于是先后將飛燕姐妹召入宮中做了女官婕妤,而趙飛燕最終坐上皇后的寶座。宋朝李宸妃初入宮時任職司寢,在為真宗鋪床時被收用;明朝紀太后早先和賈元春一樣任女史,后來主管內藏庫,憲宗偶爾視察時紀氏對答如流,贏得憲宗的歡喜和臨幸。 女官被皇帝臨幸被視為升職,即從女官晉升為妃嬪,由皇帝的仆人升格為皇室中人。 這正是寶釵所憧憬的人生道路。此舉不僅可以拯救頹廢的家運,也是一個貴族女孩可能達到的尊榮巔峰。寶釵既有“識大體”之德,心系家族興衰,又久蓄借東風上青云的個人野心,選擇備選入宮舍我其誰! 影視劇中元妃與她身邊的女官 虛寫女官路的真實意圖:建立起用賈雨村影射薛寶釵的人物關系試問全書中還有誰有著和寶釵一樣矢志官場、熱衷功名的驚人相似的靈魂?正是為薛家平了人命官司的賈雨村。 “影射法”是曹雪芹一個重要創作手法,即用一個人物去說明另一個人物,從而使人物形象更加立體豐滿。大家熟知的“晴有林風,襲乃釵副”就是一例。而曹公筆下一個主要人物又會有多個人物來影射,比如黛玉就不只一個晴雯,還有香菱、齡官等來影射。同樣,寶釵也不只一個襲人來影射。但寶釵與黛玉、與眾女兒的一個最大不同,是她的政治野心和肚里經緯,在閨客閣之中是絕難找到其他人物來影射的,而作者精心設計的官場紅人賈雨村,除了負有全書開局和收尾等功能外,一個重要的作用是借他來影射薛寶釵。進一步說,襲人是閨閣中寶釵的影子,賈雨村則是寶釵在權利斗爭中的翻版。 讀《石頭記》,要隨時把寶釵和雨村作一人讀,方是會讀。 立志做女官,緣于和雨村同樣家道中落、待價而沽的依傍型身份 書中交待寶釵出身:“本是書香繼世之家……自薛蟠父親死后,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伙計人等,見薛蟠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 對照雨村出身如出一轍:“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微……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 寶釵和雨村一樣對家道中落有著清醒的認識,唯一的哥哥不能指望(人口衰微)。寶釵入宮作女官和雨村進京趕考一樣,都是為了求取功名、再整基業。 雨村當初入京是坐船“依黛玉而行”,寶釵又何嘗不是依傍權勢而來呢? 艷羨女官的雙重身份,拘定同雨村一樣熱衷權力的功利型魂魄 寶釵有句“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直和雨村潦倒時那句“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遙相呼應、聲氣相通。 元妃省親時,寶釵提醒寶玉作詩別用元妃不喜的“綠玉”而改用“綠蠟”,寶玉說:“從此后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寶釵笑道“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 寶釵是立志要走元春的道路,故對她一言一行無不留意,這才能僅憑元妃幾處賜名便準確捕捉到其措辭的好惡;而那一句“上頭穿黃袍的”,又透露出多少仰慕和艷羨。不亞于當年觀秦始皇出游時劉邦那一句“大丈夫當如是乎!” 女官道路與角逐寶二奶奶無縫對接,聚焦和雨村同樣應時而化、待時而飛的投機型人格 寶釵是頭頂著備選入宮的光環轟轟烈烈出場的,然而元妃省親后不到半年,寶釵就被元妃以端午節賜禮暗示為寶二奶奶的候選人了。是寶釵備選沒被選中嗎?還是薛姨媽目睹了元妃入宮后的悲苦改了主意,不想送她也“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呢?我們不得而知。但從端午賞賜后,勵志少女薛寶釵在榮國府正式擺開戰場,要角逐寶二奶奶了。這其中沒有糾結和痛苦,只有寶釵一慣的從容自若,比之雨村被削官后“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毫無二致。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自詡“珍重芳姿晝掩門”的寶釵常大半夜地跑到怡紅院坐著不走,或不顧男女之大妨獨坐寶玉臥榻旁替他繡內衣,以及她在金釧死后、尤三姐殉情后那種勢利和冷漠……大觀園是林妹妹和賈寶玉的情場,卻是寶姐姐的官場,她是把原本要帶進宮去做女官的全套本領用在了這里。 賈雨村曾在葫蘆廟高吟“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因雨村名“化”、表字“時飛”,很多人會聯想到賈雨村與薛寶釵的命運會有什么糾葛。其實作者只是再一次點醒讀者:雨村影射的就是寶釵,寶釵能夠輕松地改弦更張,體現出的應時而化、待時而飛的投機心理,不正和官場上飛黃騰達的賈雨村是一路人嗎? 甲戌本有脂批評嬌杏得嫁雨村:“是無兒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寶釵嫁寶玉同理。 “這兩句話兒,像是和姑娘項圈上的是一對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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