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代禁學焚書之后,儒生們開始講習《周易》,卻面臨著兩大尷尬:一是在講究“師法”的秦漢之際,他們突然改弦易轍地去講習與儒學毫無關系的卜筮之書《周易》,雖然是迫不得已,可也免不了受人嘲笑。二是他們講習《周易》是屬于別開生面,沒有前學可以繼承,更沒有什么“師法”,他們對《周易》也陌生,即搞不懂筮法,也讀不懂卦爻辭,自然講《周易》很困難。 在這種情況下,儒生們就開始做三項工作: 一是編一些孔子讀《易》、談《易》的說辭,作為自己講習《周易》的歷史根據,這個和子思之儒的想法如出一轍,毫不奇怪。最有名的就是上面引到的《史記·孔子世家》里說孔子“晚而喜《易》”、“讀《易》韋編三絕”的話,這當是司馬遷從《易傳》里擷取的材料,本田成之先生則認為是田何的弟子楊何所作,他說: “殊作《史記》司馬遷之父談,受《易》于楊何之事實,尤不可輕易放過。彼謂孔子晚年喜《易》,而作《十翼》之傳說,想由《易》學者楊何而出,是不容疑。”[1] 其實還有比這個更早的,就是馬王堆帛書《易傳》里的《要》這篇,它里面是這么說的: 夫子老而好《易》,居則在席,行則在橐。子贛曰:“夫子它日教此弟子曰:‘悳行亡者,神霝之趨;知謀遠者,卜筮之蘩。’賜以此為然矣。以此言取之,賜緡囗之為也。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2] 下面還有一大段孔子解釋的說辭,限于篇幅茲不贅錄。只這一小段,就告訴了我們一些很重要的信息: 1、孔子以前不讀《周易》,是晚年才“好”的。 2、孔子好《易》,子贛(貢)還跑來責問他,說明儒家本來不僅不讀《易》,還輕視卜筮。 3、說孔子讀《易》、談論《易》就是出自儒家的《易傳》,先秦書中無之。 看看《要》的說法就可以明白,儒家門人開始編造孔子讀《易》、談論《易》的時候是底氣不足的,他們不敢說孔子一直讀《易》,更不敢說孔子一直傳授、講習《易》,所以編了個孔子晚而好《易》又有子貢來指責的故事,然后通過孔子的口來作辯解,說明要學《周易》的重要性,這樣既給以前儒家不傳習《周易》找了個相對合理的理由,又給自己研習《周易》找到了合理的“歷史依據”。 特別是《要》里面還借孔子的口說“《尚書》多閼(遏)矣,《周易》未失也”、“文王仁,不得亓志,以成亓慮。紂乃無道,文王作,諱而辟咎,然后《易》始興也。予樂亓知之。[非文王]之自[作《易》],予何[知]亓事紂乎?”這不分明說的是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后儒生們的境遇和心情嗎?同時也可以知道,不僅說孔子作《易傳》是秦漢儒生的編造,連包犧氏(伏羲氏)作八卦、文王作《周易》的說法也同樣是他們編造出來的,此類的說法,在先秦典籍里根本找不到任何蹤跡,最早就是見于儒家的《易傳》,其目的是拉些古代的名人來抬高本為卜筮之書的《周易》的身價。 這種編造,必定在秦代儒生們開始講習《周易》時就已經有了,產生比較早,所以有了《要》這一篇,當然還會有其它的類似的內容,它產生在司馬遷之前,到司馬遷寫《史記》的時候,《周易》已經是儒家的經典,《易傳》與《周易》在社會上并行流傳,他把這些材料收集到并寫進《史記》自然也順理成章,有學者認為是“后人竄入”的,實在是大可不必。平心先生就說: “須知司馬遷受到時代和材料的局限,《史記》中有關《周易》沿革的記述,多得自《易》家的傳聞,其中很多夸誕不實之處。上引孔子晚而喜《易》之說,顯然是出于《易》家的偽托,與《古論語》改‘亦’為‘易’當同出一源。”[3] 此可謂的論,所以說孔子有讀《易》、論《易》的話大多數是秦漢儒生的杜撰,還把許多解《易》的話偽托到孔子口里,稱“子曰”或“孔子曰”,拉虎皮當大旗來給自己壯膽兒。 二是為了進一步說明自己師法有淵源,在祖師爺田何之上又編造一個直到孔子的傳授譜系: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孔子傳易于瞿,瞿傳楚人馯臂子弘,弘傳江東人矯子庸疵,疵傳燕人周子家豎,豎傳淳于人光子乘羽,羽傳齊人田子莊何,何傳東武人王子中同,同傳菑川人楊何。” 《漢書·儒林傳》: “自魯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魯橋庇子庸。子庸授江東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子家授東武孫虞子乘。子乘授齊田何子裝。” 《前漢紀·孝成皇帝紀》: “始自魯商瞿子木。受于孔子。以授魯槁庇子庸。子庸授江東馯臂子弓。子弓授燕人周丑子家。子家授東武孫虞子乘。子乘授齊國田何子裝。” 《史記》的記載和《漢書》《前漢紀》的略不同,《史記》的人名除馯臂子弘(名臂字子肱,“肱”或寫作“弘”、“弓”)外,人名都是用的古式,即姓+字+名,先秦慣例人名字并稱時是先字后名,如矯子庸疵,是姓矯,字子庸,名疵,只有馯臂子弘例外,是用先名后字的新式,郭沫若先生認為是被后人篡改過,[4]應該是對的。《漢書》《前漢紀》都是用新式,即姓+名+字,和《史記》比較,馯臂和矯疵的位置顛倒了。這個譜系,從田何是個分水嶺,田何以前的都是編造,其人可能確乎有,可是這個易學傳授譜系則全是編造,絕不可信,田何以后才是真的易學傳授系統。 三是講《周易》的時候避難取易、大量創作所謂的《易傳》,把本門的學說附麗進去。儒生們剛開始講解《周易》卦爻辭時,只取卦爻辭中從字面上看比較好懂的來解釋解釋、發揮發揮,那些看不懂的就不說,回避了,所以那時候的《易傳》大多就是這么東說說、西講講,根本就沒個什么系統可言。為了給自己壯膽兒,還把許多解《易》的話托到孔子口里,稱“子曰”或“孔子曰”,是模仿《論語》的形式。 這些講學內容被記錄下來,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彼此也沒什么關聯;這些零碎片段積累得多了,拼湊起來,就形成了大篇的《易傳》,大家看到的馬王堆漢墓帛書《易傳》里的各篇基本都是如此,那就是比較早期的《易傳》的形態。這點宋代的朱熹早發現了,他說《易傳》是“《文言》與《系辭》中數段說得較詳,然也只是取可解底來解,如不可曉底也不曾說”(《朱子語類·易二·卜筮》),“不曾說”不是不想說,而是他們根本讀不懂,想說也說不了。 這種尷尬情況總不能這么持續,于是儒生們除了自己拼命大開腦洞之外,開始了各種抄襲和剽竊行為,從《子思子》《公孫尼子》《荀子》等古書里抄一些內容,來解釋《周易》卦爻辭或闡發易理,還饑不擇食,甚至從其他學派比如陰陽五行家和道家那里挖材料,特別是漢初人們崇尚黃老之學,《易傳》也受其影響,里面也有很多黃老道家的內容,陳鼓應先生甚至認為“《易傳》的哲學思想,是屬于道家,而非儒家。”[5]——總之,只要能用來解釋闡發《周易》的,都可以拿來用,加以改頭換面,寫進《易傳》里,所以,《易傳》里實際上是思想內容駁雜,簡直就一鍋大雜燴。因為多有抄襲,故有不少內容看上去很象先秦古書,有學者就據此認為《易傳》是先秦的作品,和這些古書是同時產生的云云,那不免是上了當,因為先前的不能抄后出的,可后出的完全可以抄先前的,不能根據它們內容相同或相似就下斷言說它們是同一時代的作品。 同時,既然要稱“傳”,那必須得是與“經”密合,得逐條逐段、逐字逐句地解釋才能象個“傳”的模樣,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零零碎碎畢竟太不像話,所以大概是在漢初的時候,有人很勇敢地出來作了《彖傳》、《象傳》和《文言》。 《文言》的作者最狡猾,他很有文學才能,也明白自己解釋不了《周易》,怎么辦呢?他用了揚長避短的策略,以最主要的兩卦“乾”、“坤”為題,打著解經的幌子,作了兩篇洋洋灑灑的抒情散文,端的辭藻華麗、文采飛揚。其中《乾卦》的卦爻辭從字面上看相對好理解些,所以他很耐心地一條一條地解釋,先列卦爻辭,然后用“子曰”進行闡發;到了《坤卦》,大概卦爻辭不太好懂,弄不清要說什么意思,他就露了怯,只是各條籠統地簡單說說蒙混過去,連“子曰”都不敢說了。可大家仔細品品就會明白,不管是乾卦還是坤卦,他說了那么一大通仁義道德之言,基本上都是在閃爍其詞,和解釋《周易》卦爻辭有什么關系呢? 《彖傳》的作者次之,他大概覺得自己才學不足,沒法所有的卦爻辭都解釋,所以只解釋卦辭。《象傳》的作者則勇氣可嘉,卦名和爻辭一起解釋,二者配合起來,再加上《乾》《坤》二卦的《文言》,《周易》才算有了像樣的“傳”,所以后來抄寫《易經》的,都是把《文言》《彖傳》《象傳》逐條按照卦爻辭的順序抄在下面,當成解經的“傳”來對待了。 可勇敢與不勇敢是一回事,懂得與不懂得又是一回事,因為這些“傳”的作者本身也讀不懂《周易》,是勉力而為,寫得十分籠統粗糙。最差勁的就是《象傳》,作者有雄心壯志把每條卦爻辭都要作出傳解來,可惜能力實在是有限,大部分爻辭也讀不太懂,雖然也寫出來很多很精彩的句子,比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之類,可許多句子都是在沒話找話地說廢話,比如: 《訟卦》九二:“不克訟,歸而逋其邑人三百戶”,《象》曰:“不克訟,歸而逋也。” 《師卦》初六:“師出以律,否臧,兇。”《象》曰:“師出以律,失律兇也。” 《比卦》初六:“有孚,比之,無咎。有孚盈缶,終來有它,吉。”《象》曰:“比之初六,有他吉也。” 這類的都是廢話,說了和沒說一樣。里面還有很多打馬虎眼的話,恐怕連作者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只是為了湊數隨便湊合兩句。比如《象傳》的作者每解釋到二爻或五爻時,如果找不到話說了,就喜歡用“中正”來湊數,這是他的套路,因為二、五是下卦和上卦的中間爻,如: 《需》九五:需于酒食,貞吉。《象》:酒食貞吉,以中正也。 《訟》九五:訟,元吉。《象》:訟元吉,以中正也。 《豫》六二:介于石,不終日,貞吉。《象》:不終日貞吉,以中正也。 《姤》九五:以杞包瓜,含章,有隕自天。《象》:九五含章,中正也。 《井》九五:井冽,寒泉食。《象》:寒泉之食,中正也。 《艮》六五:艮其輔,言有序,悔亡。《象》:艮其輔,以中正也。 這種解經的方法簡直就是在兒戲,如糊弄小孩一般。關于這方面的問題,大家可以參看李鏡池先生的《易傳探源》一文,里面有較詳細的論述。[6]總之,看著這樣低能弱智的作品,除了覺得可笑之外,怎么能讓人相信是“圣人之言”,其他篇中那些“子曰”或“孔子曰”實在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孔子能起于地下,肯定得說“丘沒這么‘曰’過”。這種情況,宋代的歐陽修早就看出來了,他在《易童子問》卷三里說: 童子問曰:“《系辭》非圣人之作乎?” 曰:“何獨《系辭》焉,《文言》、《說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眾說淆亂,亦非一人之言也。昔之學《易》者,雜取以資其講說,而說非一家,是以或同或異,或是或非,其擇而不精,至使害經而惑世也。然有附托圣經,其傳已久,莫得究其所從來而核其真偽。故雖有明智之士,或貪其雜博之辯,溺其富麗之辭,或以為辯疑是正,君子所慎,是以未始措意于其間。若馀者可謂不量力矣,邈然遠出諸儒之后,而學無師授之傳,其勇于敢為而決于不疑者,以圣人之經尚在,可以質也。” 說得是多么干脆直接、明白透徹!究其原因,就是直到這個時候,儒生們對《周易》的卦爻辭還是一知半解,多數讀不通,又不懂得卜筮,解釋卦爻辭實在無力得很,只能從以前的諸子百家說中挖取材料來使用,混亂駁雜且詞意膚淺,的確是難以讓人相信它是“圣經”,歐陽修博覽群書,就明確感受到這一點,所以很直接地說《易傳》大多“非圣人之作”,可算是個明白人了。所以,我們現在研究《周易》,根本就沒必要把《易傳》看得那么神圣——本來就是一群不懂卜筮和《周易》的人寫的“傳”,能指望他們寫出什么明白的解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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