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疫情當前，足不出戶，雖然大家暫且無法來到國家博物館感受“陜西劉家洼考古成果展”中的“周風遺韻”，那就讓我們一起云端看展，聊一聊這個文獻記載不多的兩周封國——“芮”。 2005年，考古工作者在陜西韓城梁帶村遺址，發(fā)掘出保存完好的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的芮國遺跡，為世人揭開了一段塵封了2700余年的周代封國的歷史。2017年，考古工作者又在陜西澄城縣王莊鎮(zhèn)劉家洼村發(fā)現(xiàn)一處芮國后期的都城遺址，并與梁帶村遺址具有前后歷史的延續(xù)性，填補了芮國后期的考古空白。這兩次關于芮國的重要考古成果，分列為2005年、2018年的“全國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是難得一見的考古大發(fā)現(xiàn)“姊妹篇”。  分封建國中的“芮” 遇到保守迂腐的人和事，人們常會翻個白眼送上一句“真封建”。語言表達方式一旦約定俗成之后，就很少有人再去追究這說法從哪里來。那么大家所說的“封建”究竟是什么？ 公元前11世紀，經牧野之戰(zhàn)，周滅商建立了新的國家和統(tǒng)治秩序。如果你是周王，會如何管理自己征服下來的廣大疆域？ 周武王推行分封制和宗法制，將土地連同人民授予王族、功臣與貴族，建立自己的領地。《詩經》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周天子賜予諸侯的權利是統(tǒng)管各自的封地與臣民；諸侯國的承擔的共同義務是，必須服從周王室，按期納貢，并隨同作戰(zhàn)，保衛(wèi)王室。這就是正統(tǒng)的真“封建”，意思是分封建國。  來，全場跟我一起低下頭，左手右手往前游，膜拜一下~  至于周初到底分封了多少諸侯，歷史文獻說法不一。主流的觀點認為，西周早期共分封了71個諸侯國，各封國面積大小不一，國君爵位也有高低之分。《荀子·儒效篇》說：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在眾多諸侯國中，以姬姓諸侯國占據(jù)優(yōu)勢。芮國即是在分封制推行下出現(xiàn)在今陜西渭南的一個小封國，并且被首封的國君也是姬姓。芮國位于今陜西、山西、河南交界之地，在下面這張“西周分封諸侯國示意圖”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芮國正處于秦晉之間、周戎之交，地緣政治特點也成為芮國作為出身較高的姬姓封國卻最終未能發(fā)展起來的重要原因。  古文獻中的“芮” 20世紀初，王國維先生提出用考古發(fā)掘的“地下之新材料”與古文獻記載的史料相互印證來弄清楚歷史的真實面目，這便是對中國考古學啟蒙產生過重大影響的“二重證據(jù)法”。今天就讓我們以此方法來弄清楚古芮國的來龍去脈，相信最后你會明白為什么梁帶村和劉家洼兩處遺址考古能躋身“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之列。 結合有限史料，學界普遍認為“芮”的歷史可以追溯至夏朝，芮作為地名始于商代。兩周時期的芮國最早受封于周武王，周成王時正式建國，國君稱“芮伯”，任周王輔臣。西周是芮國不斷發(fā)展的重要歷史階段，直至春秋時期秦穆公二十年（公元前640年），芮國為秦國所滅，若從武王克商算起，姬姓芮國在歷史上存在了四百年左右。 我們一起來扒一扒古文獻中有關“芮”的只言片語。 [夏] 《左傳·昭公》記載周景王派詹桓伯去譴責晉國：“我們在夏代由于后稷的功勞，魏、駘、芮、岐、畢等地已屬我西部領土”，以此，我們今天將“芮”的歷史最早追溯到了夏代。  [商] 《史記·周本紀》中記載了商紂時期，虞國人和芮國人因田界爭執(zhí)不下，想到了德行高尚的西伯侯姬昌（沒錯~就是你看的電視劇封神榜里面被迫吃了自己兒子肉的那個可憐老頭，后來的周文王），他們一同前往周地請西伯主持公道。二人來到周邊境，看到周人耕田的互相讓地邊，走路的互相讓道；進入周都邑，又看到周人男女不同路，斑白不提攜；到了周朝庭，更發(fā)現(xiàn)周人士讓大夫，大夫讓卿，有禮有節(jié)。兩國國君非常慚愧，說：“我們真是小人，不要再踏進君子的朝廷里啦。”西伯不言不判就化解了這場“虞芮之訟”。以此，我們知道在商紂時期，就已經有了一個芮國。  [周] 王室重臣——芮伯 按照分封制與宗法制，西周首封的芮國君主應是周王室嫡系宗親無疑，歷任芮伯也長期在王室擔任輔臣。《尚書》中載有周武王時寫《旅巢命》（古代有一定地位的大臣才能作的一種詠贊作品，類似《詩經》的“頌”）的芮伯；周成王臨終前的托孤大臣芮伯；還有參加周康王即位大典的芮伯。《史記·周本紀》中更有著名的芮良夫諫周厲王：君王應當為天下人謀福利，不要施行榮夷公提出的“專利”政策。周厲王置若罔聞，最終招致禍亂，客死他鄉(xiāng)。  與母斗，其樂無窮之芮伯 公元前709年平王東遷之后，周桓王（公元前719-前697年）在位期間，芮國有一任國君叫做芮伯萬，其父為芮桓公，《左傳》中記載了他與母親芮姜之間上演的一出宮斗大戲。 《左傳》記載了八年間，身為芮君的芮伯萬，先是壯大后宮“多寵人”惹得母親芮姜大怒，將其驅逐到魏地。因婆媳矛盾失國，芮伯萬堪稱千古第一人（求心里陰影面積……）  次年秋，秦軍攻芮，“虎媽”芮姜帶領芮國擊退秦軍。秦軍敗退可以解釋為其輕敵，可以是秦國因何伐芮？到了冬季，周桓王的軍隊和秦軍一同圍攻魏國，而結果卻是擄走了躲在魏國的芮伯萬，想必是以此報復芮姜。  沒想到六年之后，秦人又將芮伯萬送回了芮國，不知是秦人搞明白了“虎媽”根本不疼兒子，還是因為自身內部矛盾想要與芮國修好，又或是芮伯萬自有神通？  這件事情在《史記·秦本紀》中同樣也有記載，之前我們看到歷任有文獻記載的芮君都是得益于自身功德，但僅限于只言片語，而到了芮伯萬這里只能說一句： 考古中的芮國 故事雖然精彩，可若是沒有實物證據(jù)，越精彩就越像是謠傳，那就讓我們看看梁帶村和劉家洼遺址考古發(fā)掘給我們帶來的“地下之新材料”里，是否可以找到實物佐證。 其實在兩處遺址發(fā)掘之前，也有零星傳世或出土文物中出現(xiàn)了與芮國、芮君相關的信息，但都因實際歷史背景無從考證，所能提供的線索少之又少。直至2005年考古學家在梁帶村遺址發(fā)現(xiàn)了26和27號兩座大墓，目前專家已確定27號墓主人是芮桓公，26號墓主人就是芮桓公的夫人仲姜，文獻稱其為芮姜，也就是芮伯萬的母親。遺址中不僅出土了大量符合諸侯國君身份等級的禮器，部分銅器銘文出現(xiàn)“芮公”“芮太子白”等字樣，為考古工作者判定墓主人身份提供了佐證。國家博物館“周風遺韻”展覽中展示了19號墓葬中出土的器物，該墓葬應當為芮桓公的次夫人墓。展出的兩件鬲的口沿面上均有鑄刻的銘文，一件上呈順時針分布銘文13字：內（芮）公作鑄鬲，子子孫孫永寶用享。另一件上呈逆時針的方向分布銘文14字：內（芮）太子作鑄鬲，子子孫孫永寶用享。目前對于“芮太子”所指何人在學界還有不同的看法，有專家認為芮太子白就是芮桓公，也就是27大墓的主人。 青銅鬲 梁帶村遺址19號墓出土 2017-2018年考古工作者在劉家洼遺址東一區(qū)發(fā)現(xiàn)了編號為M1、M2、M3的三座大墓。其中1、2號大墓符合諸侯國君墓葬特征，3號為一座高等級女性墓葬，很有可能是2號墓的夫人墓。 劉家洼遺址航拍圖 我們來重點扒一扒2號和3號大墓…… 2號墓出土了符合諸侯王身份等級的7件列鼎，主人身份應當是芮國國君無疑。墓葬中還發(fā)現(xiàn)了四個建鼓的遺跡，并在建鼓的柱帽上發(fā)現(xiàn)了銘文“芮定公”。由此，我們可暫時墓主人身份鎖定為芮定公，可他到底是誰，文獻中并未找到相關史料記載。 青銅列鼎 劉家洼遺址2號墓出土 金首權杖 劉家洼遺址2號墓出土 更有趣的是，考古工作者在二號墓大墓西北角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以銅構件連接木板的床榻結構遺跡，在其上有一根總長約1.4米的金頭權杖，杖首上裝飾有蟠螭紋。杖尾為銅鐏，中間是裝飾有紅色彩繪的木柄，國家博物館的展廳中以復原木柄安裝杖首和杖尾的形式還原了權杖的原始模樣，這是商周墓葬迄今發(fā)現(xiàn)的唯一一件金質權杖頭。 權杖的出土引起了當時考古工作者的極大興趣。權杖， 是古代貴族或掌權者用來表示自身權力及地位的一種長型棍杖器物，常見于歐亞草原地區(qū)。目前我國考古發(fā)現(xiàn)的權杖頭這類遺物主要分布在新疆、甘肅一帶，是北方草原文化中的典型器物。權杖既是象征權力、身份和地位特殊器物，也可以作為武器。后世遼代契丹人所使用的一種特殊冷兵器——“骨朵”，就是由早期的權杖演變而來。權杖不僅在古代流行，至今我們還能在部分歐洲或非洲的君主立憲國家看到權杖的身影，它們或現(xiàn)身于官方舉辦的盛大慶祝活動，或在肅穆的宗教儀式中扮演重要角色，更有的已成為某種象征，凝固在某些王族甚至國家的徽記上。 問題來了：那么草原文化特征的權杖為何會在周系墓葬中出現(xiàn)呢？它與墓主人的身份存在怎樣的關系？ 西周時期的金器在北方草原出土較多，而周族本土的渭河流域則極少出現(xiàn)，尤其是動物造型和紋飾的金器，成為草原文化的典型象征。進入春秋戰(zhàn)國時期之后，金銀器的出土范圍大大擴展，且無論從數(shù)量上還是種類上都更加豐富。由于金器本身材料的珍貴性，使其在古代及現(xiàn)代都成為盜掘中的首選對象，目前我國經過科學發(fā)掘出土的早期金器遠比其他質料的遺物少。 在劉家洼遺址的部分小型墓葬中出土了各類獸形金飾，如獸面環(huán)、獸首銜環(huán)扣飾、牛首銜環(huán)扣飾、牌飾等，除此之外這些小型墓葬并無其他隨葬品。這些金器并非身份等級和財富的象征，而應當是民族習慣，由此讓我們聯(lián)想到了生活在北方草原的戎人，或許他們來到芮國并居住在這里。2號墓中的那根金首權杖會不會就是用來號令這些人的呢？一位可以號令戎人的周系諸侯，不知道你的心中是不是有了一點點猜想？ 現(xiàn)在聊聊3號墓，一座符合女性墓葬特征的豎穴土坑墓。墓室四壁還發(fā)現(xiàn)9個壁龕，其中均埋葬有屈肢人骨，這些人骨經西北大學人類學實驗室檢測均為十三四歲未成年女性，這種陪葬方式屬于典型秦系墓葬的特點，而依據(jù)同姓不婚的原則，此墓的主人很可能是一位秦國女子。展覽中的“芮公銅鼎”就出自3號墓。 芮公銅鼎 劉家洼遺址3號墓出土 “二重證據(jù)法”推理時間 1.2號墓主人是一位能夠號令戎人的芮國國君，他娶了一位秦國夫人。回頭搜索我們已經扒過的文獻資料，他極有可能就是那位多戲又命途多舛“芮伯萬”啊！ 2。 芮伯萬曾被秦國擄走，又被秦國送回，期間發(fā)生了何事尚無從知曉，但要說娶到了一位秦國女子，并不無可能。 3。 秦人當初為何攻芮，為何失敗后要跑去攻魏轉而帶走芮伯萬，六年后又為何將其送回芮國？是否與這位秦國嫁過來的女子有關系呢？ 4。芮伯萬被秦人帶走之后長期和戎人生活在一起，在他的墓葬中出現(xiàn)可以號令戎人的金首權杖也就順理成章了。再加之與其生活在一起的戎人遺跡，可以說，有限資料里的芮君中，芮伯萬的可能性的確是最大！ 5。考古發(fā)現(xiàn)已證明梁帶村與劉家洼遺址是芮國前后兩處都城所在，相距一百來公里，芮國為何要遷都？那么劉家洼遺址的這座都城，會不會就是那個曾經被驅逐，如今王者歸來不愿重回傷心地的芮伯萬新建的呢？ 說了這么多，你的心中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推理呢？歡迎在文末留言。 春秋早期周王室東遷洛邑，關中的西部已盡歸秦人，北方戎人也自洛河通道進入或抵近渭北一帶，劉家洼遺址所處地區(qū)實際上已經是周王朝的邊界了。 雖然M2主人的真實身份還有待進一步考證，但在這周戎之間、秦晉之交的地帶，芮國后期民族融合、文化交流的真實圖景，中華文明自古以來融會東西、交流南北、溝通中外、多元一體的文化發(fā)展歷程，也通過劉家洼遺址考古工作得以再現(xiàn)。 如今，芮國的人、事已成歷史，但通過考古發(fā)現(xiàn)的諸多文物依然在講述關于這個小國的更多故事，尤其出土的大量禮樂重器，讓我們見識到了當時芮國國君的豪華排場。 （本文轉載自“國家博物館公共教育”微信公眾號，文案 | 劉京，插圖 | 龔琳景。內容略有調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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