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墩瓦當、老屋殘墻,木窗石階、榆柳槐楊,葡萄架、石榴樹,爬墻虎、紫丁香…… 昔日胡同里的這些尋常景象,對老北京人來說,是抹不去的記憶。而如今那些粉刷一新的清一色的灰墻紅門,是笑話,也是對歷史的褻瀆。
北京是一座有著八百年歷史的古都,它擁有最具塵世柴煙的民居遺存,但這份仍然活著的歷史正在日趨瘦削。況晗為此扼腕,誓言要“用鉛筆把胡同的生命留在紙上”。 
況晗雖不是老北京,但他的《樹影 鴿子 人:胡同北京的生趣與鄉愁》一書,卻為老北京人留下了夢中的精神家園。
胡同北京是況晗的第二故鄉,而這本書,是況晗為留住胡同低吟的一首深情挽歌。 
況晗,如今已年近花甲,質樸為人六十年,他的故事卻已渲染得相當豐滿。 三十五年前,況晗還在江西宜豐縣城附近一個公社的電影隊里畫電影海報。不過彼時的他,憑著一手出色的水彩畫在縣城里已經非常有名。名氣是有了,但其身份畢竟還只是一個過早輟學的社會青年。1984年,弟弟考上了大學,和弟弟年歲相仿的很多小青年也都紛紛上了大學,這讓大齡青年況晗重新燃起了求學的愿望。況晗來到南昌,與幾個有志于報考美術學院的青年一起,在江西師大附近一條名叫半邊街的出租房里,開始了半工半讀的生活。經過兩年多的刻苦學習,況晗考上了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1989年從南京師大畢業后,況晗來到了北京。1991 年4 月,況晗一家三口搬到了北新胡同12 號院,住進了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平房,和七八戶居民擠在一個四合院里。 逼仄的住房條件、雜居的生活方式、無法排遣的對父母親人的思念,還有那迥異于江南的物候,讓這個從贛中山區走出來,記憶中只有黑色土地的江西小伙頗感不適,甚或有幾分沮喪。好在街坊四鄰、大爺大媽對他關懷備至,讓這個南方游子在數千里之外的北京胡同里找到了家的感覺。漸漸地,他不再覺得家鄉遙遠。走進胡同,就如同回到了家鄉,看到了熟悉的大山,撞見了一群純樸的鄉親。  在況晗眼中,胡同墻縫里塞滿的沙塵,就如同家鄉小鎮巷子的墻縫里長滿的青苔。春天,看見大爺在院里為花草施肥,就想起自己的父親在田里忙碌播種;夏天,看見大爺光著脊梁打掃庭院,就想起自己的父親農忙回來立即換上圍布打潲喂豬,看見胡同里隨處晾曬的干菜,就想起自己的母親頭頂烈日為家人曬豆角和梅干菜;秋天,看著小院紅通通的石榴熟了,總能想起父母在金黃色的稻田彎腰收割;冬天,看到北京家家戶戶忙著冬儲大白菜,就想起家鄉的自留地,聽著北風呼嘯的胡同中夾雜的叫賣聲,又會想起父親當年帶他走街串巷賣柴賣菜…… 正是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環境里,下班回來無事可做的況晗,開始用水彩畫屋角的腌菜缸、公用廚房墻上的菜籃子、胡同口斑駁的墻皮…… 況晗就這么畫著,然而,北京冬天的嚴寒讓他猝不及防。因住房條件簡陋,天氣太冷,他調好的水彩畫顏料經常被凍住,這是他根本想不到的。也許是天意,也許是機緣,正是在這樣無奈的艱苦境況下,況晗拋開水彩筆,另辟蹊徑,用不怕凍的鉛筆創作出如今令人稱絕的北京胡同畫。不過,這個說法在若干年后或許只能稱作一則關于況晗的掌故。對于畫風的轉變,況晗有自己的說法。就在他無聊地蹲在院中信筆畫水彩的時候,胡同里長大的鄰居小伙兒在一旁忍不住咂嘴:“我看您啊,愣是把硬邦邦的老北京,畫成了溫軟的江南水鄉!”一語點醒夢中人。況晗從箱子里翻出多年前花5毛錢買的美國畫家西奧多·考茨基的《寬線條鉛筆畫》,琢磨起來。秾麗溫軟的水彩畫,確實不適合北京,更不適合胡同。鉛筆的灰色調,有著純粹、靜謐、高潔的獨特魅力,契合胡同古老素樸的韻味。 從此,況晗走出院子,一頭扎進了胡同。軍綠色帆布八開畫板、幾支鉛筆、一個小矮凳、一輛二八飛鴿自行車,是他全部的行頭。他的筆下,不再是屋角的腌菜缸、墻上的菜籃子之類的沉默的靜物,開始有了動態的影像——爬山虎下搖尾巴的小狗,絲瓜架下炒菜的主婦,胡同口一邊剝蒜一邊聊天的大媽,還有那過路的收廢品小哥豎著耳朵聽大媽聊天…… 隨著城市化大潮的涌流,胡同里的這些尋常景象,漸漸變得難以找尋。況晗感到,自己必須和推土機賽跑。于是他用相機取代畫板,十多年里瘋狂搶拍了萬余張照片——先拍下來,回家再慢慢畫,盡管“畫到一百歲也畫不完”。 北京奧運會前,況晗選了四幅畫作參加“我心中的北京”人文奧運主題展覽,被評價為“這四幅鉛筆畫中的胡同才真正是老北京的感覺”。他還記得,首次舉辦“寬線條鉛筆畫胡同主題展覽”那天,很多北京市民去參觀,“有些上了年紀的觀眾是流著淚看完的”。2010年,況晗的一位老鄉來北京出差,忙里偷閑,抱著“撿漏”的心態欣然前往潘家園。未料遍地盡是粗制濫造的物件,連“膺品”資格都不具備。失望之中正欲折返,于一冷攤上發現一張北京胡同風景速寫,落款“況晗”。這位老鄉見此名字,不禁心中一動,便蹲下身仔細端詳,心想:莫非真是他?出于“淘寶”習慣,老鄉向攤主隨意問了句:仿品吧?哪知攤主竟痛快答道:“當然是仿品了,真品可要上萬哪!”彼時的畫,上萬元一幅。如今十年過去,況晗的身價,顯然已不可同日而語。  況晗的寬線條鉛筆畫,已自成一派,卻很有些“費力不討好”。由于長期伏案用力,他的右手中指不僅長出黃豆大的硬繭,而且長期伴隨肩周炎。更為要命的是,他的肩胛骨已開始鈣化,現在全靠打激素來緩解疼痛,手稍一用力就使不上勁。他的產量越來越低,因為不想糊弄,也不能糊弄,一年最多畫上兩三幅,到底還能堅持畫多久,“我也不知道,能畫多久就畫多久。”一次況晗喝了點酒,望著窗外的一棵老槐樹嘟囔著。 近半個世紀來,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將古老的胡同一片片抹去,但總有些方式能將這些歷盡滄桑的胡同留下,縱使留在畫紙上,也好過讓后人無跡可求的無奈。這些靜默了幾百年的胡同,如今大多不復存在,是況晗用一支鉛筆,三十年與推土機不間斷的賽跑,為胡同在紙上構筑了另一重安身之所。 拆不掉的是記憶,抹不去的是鄉愁。向這位潛心三十年“磨鉛筆的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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