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廷賢《萬病回春·瘟疫門》有內府仙方一首:“僵蠶二兩,姜黃、蟬蛻各二錢半,大黃四兩,姜汁打糊為丸,重一錢一枚。治腫項大頭病、蝦蟆病。大人服一丸,小兒減半,蜜水調服,立愈。”楊栗山于《傷寒溫疫條辨》云:“是方不知始自何氏,二分晰義,改分量服法,名為賠賑散。予更其名曰升降散”,“煉蜜丸又名太極丸”。 楊氏將其列為治溫15方之總方。蒲輔周先生對升降散倍加贊譽,將楊氏治溫15方悉錄于《蒲輔周醫療經驗》書中。當代名醫趙紹琴老師對該方極為欣賞,靈活化裁,應用極廣。 筆者受趙老師影響,對此方亦多偏愛,應用既多,漸有所悟。余用升降散,主要掌握郁熱這一關鍵,凡有郁熱者,不論外感內傷,內外兒婦各科皆用之,不局限于治溫的狹窄范圍。 一、楊氏應用升降散主旨思想探析 《傷寒溫疫條辨》將傷寒、溫病、溫疫并列。傷寒、溫病感天地之常氣而作,自氣分達血分;溫疫受天地間雜氣而發,自血分達氣分。書中所言之溫,實指溫疫而言,故升降散乃治溫疫之總方。 楊氏所列升降散之適應證,計有寒熱、出血、吐利、癲狂等60余癥。所列雖多,亦難盡述,僅舉例而已。諸癥雖異,然病機則一,皆為郁熱使然。正如楊栗山所云:“溫病得于天地之雜氣,怫熱在里,由內而達于外。” 又云:“在溫病,邪熱內攻,凡見表證,皆里熱郁結,浮越于外也,雖有表證,實無表邪。”升降散恰為郁熱者設。若能了解郁熱形成的機制及臨床特征,就掌握了運用升降散的奧妙,臨證就可靈活變通,縱橫捭闔。 二、郁熱的病因病機 人身之陽氣,升降出入,運行不息,神明變化所由生焉。一旦陽氣郁遏不達,升降出入不暢,則失其沖和之性,郁而化熱,此即“氣有余便是火”之謂。故費伯雄曰:“凡郁病必先氣病,氣得流通,何郁之有。” 氣機何以被郁?一為邪氣阻滯,二為七情所傷,三為飲食勞倦戕傷脾胃,升降悖逆,陽郁不達而化熱。《醫碥》曰:“六淫七情皆足以致郁”,“氣不足以郁而成火,東垣所謂陽虛發熱也”。 由此可見,熱郁的原因非常廣泛,六淫七情、氣血痰食、飲食勞倦、正氣虛餒,凡能影響氣機升降出入者,皆可導致陽氣郁而化熱,形成郁熱。郁熱,不僅溫疫有之,傷寒溫病,內傷雜病,內外兒婦各科皆有之,故升降散皆可變通應用之。 溫疫:楊栗山于《傷寒溫疫條辨》中已再三闡明溫疫屬郁熱這一觀點。他說:“雜氣由口鼻入三焦,怫郁內熾,溫病之所由來也。”氣機怫郁,邪熱內熾,即是溫疫之病機。 溫病:伏氣溫病,固屬郁熱。新感溫病,其本質亦屬郁熱,不論衛氣營血各個階段,只要有熱邪存在,就有郁熱。新感溫病,乃“溫邪上受,首先犯肺”,肺為溫邪所傷而膹郁,不能宣發衛氣,則衛陽郁而發熱,外失衛陽之溫煦而惡寒。 所以,衛分證的實質是肺氣膹郁,熱郁于肺,屬郁熱范疇。迨熱邪傳入氣分,無論是熱郁胸膈之心煩懊憹,還是熱邪壅肺之喘咳,或是陽明熱甚之熱厥,皆屬郁熱。熱邪入營,因亦屬郁熱,故治則為透熱轉氣。透轉的原則,是祛其壅塞,展布氣機,使邪有出路。如柳寶貽所云:“凡遇此等重癥,第一是先為熱邪尋路。” 至于血分證,其熱郁程度較營分證更重,仍須透熱。葉氏所說的“涼血散血”,不僅活血化瘀,且散血中伏火。若把散血囿于活血一層意思,則失散血之精義。 總之,溫病的本質是郁熱,透邪外達的原則貫穿于衛氣營血各個階段,透邪的關鍵在于暢達氣機,而升降散行氣活血,能升能降,正可疏通郁熱外達之路,故溫病衛氣營血各個階段皆可化裁用之。 傷寒:傷寒初起,若寒尚未化熱,雖可屬郁證范疇,但不屬郁熱證。若邪已然化熱,即可屬郁熱。尤其現代因生活條件的優越,飲食厚味,擁火而居,外感風寒而內有熱者居多,往往形成寒包火證,升降散即可加減用之。 若寒已化熱而傳至陽明,阻滯氣機,陽郁不能達于四末,可現熱深厥亦深之郁熱證。邪入少陽,樞機不利,則熱郁而口苦、咽干、目眩。陽郁不達而外寒,陽蓄而伸則轉熱,于是寒熱往來。故傷寒三陽經證,寒已化熱,即可屬郁熱范疇,升降散亦可化裁應用。 內傷雜病之郁熱,主要見于肺、心、肝、脾。肺主一身之氣,司治節之權。若邪襲于肺而化熱,則肺失宣降而膹郁,即可形成肺經郁熱,出現寒熱咳喘、胸悶胸痛等癥。肝主疏泄,相火內寄,氣郁化火,火郁于肝,出現頭痛眩暈、肋痛易怒等癥。 脾乃升降之樞,痰濕困脾或飲食勞倦傷脾,則陽郁不升,陰火內熾,見身熱倦怠、腹滿吐利等癥。心主火,心氣不暢,火熱內郁,癥見心煩不寐、驚狂昏譫,或口舌生瘡、斑疹瘡瘍。腎主蟄,火伏水中,以靜為貴,故腎無郁火。 除四臟外,六腑亦可有郁熱。三焦為原氣之別使,主通行三氣,熱郁三焦,則營衛失調而寒熱交爭,水濕不行而腫滿淋濁;熱郁于膽則寒熱往來,口苦、咽干、目眩;熱郁小腸則心煩淋痛;熱郁大腸則大便閉結,腹痛脹滿,或火迫作泄;熱郁于胃則牙痛齦腫,消谷善饑,渴飲嘔吐,或發斑吐血;心包乃心之外護,代心受邪,其癥與火郁心者同。 總之,郁熱范圍很廣,不論外感之溫疫、溫病、傷寒。抑或內傷雜病、兒婦各科,只要屬郁熱,皆可以升降散化裁治之。 三、郁熱的臨床特征 郁熱,由于致郁原因不同,所郁部位之異,正氣強弱之別,兼雜邪氣之殊,故其臨床表現非常復雜。盡管癥狀千差萬別,但由于其具有熱郁于內的這一共同病理基礎,因而臨床表現就有共性可循。掌握了郁熱的特征,就可靈活運用升降散,而不為其紛紜繁雜的癥狀所感。下面從脈、舌、神色、癥分述之。 (一)脈 郁熱的典型脈象是沉而躁數。 脈何以沉?維持脈的正常運行有兩個因素:一靠陰血充盈;二靠陽氣之鼓蕩。郁熱的一個重要病理改變就是氣機郁結,使氣血不能外達以充盈鼓蕩血脈,故而脈沉。正如《四言舉要》所云:“火郁多沉”。脈之沉伏程度,與氣機郁結程度成正比。 氣郁輕者,脈不浮,可中取而見,如楊栗山云:“凡溫病脈,不浮不沉,中按洪長滑數,右手反盛于左手,總由怫熱郁滯,脈結于中也”,此即指氣郁較輕者。氣郁重者,脈不僅不浮,反而見沉、見伏,甚至脈厥。如《溫病條辨·卷二·六條》:“陽陰溫病……脈沉伏,或并脈亦厥”,此即氣郁極重而致脈厥者。 脈何以躁?因熱邪郁伏于內使然。熱為陽邪,主升,主動,氣機郁結,熱伏于內,必不肯寧靜,躁動不安,奔沖激蕩,擾動氣血,故脈躁數急迫。 如《醫家心法》云:“怫郁之脈大抵多弦澀凝滯,其來也必不能緩,其去也必不肯遲,先有一種似數非數躁動之象。”若郁閉重者,氣血滯泣,脈可呈沉小、沉細、沉澀、沉遲乃至脈厥,例《傷寒論》“陽明病脈遲”。熱郁脈之沉小、細、澀、遲、厥,有類虛寒,然斷不可誤為虛寒。 對此,楊栗山曾告誡曰:“凡溫病內外有熱,其脈沉伏,不洪不數,但指下沉澀而小急,斷不可誤為虛寒。”二者區別關鍵在于沉候有力無力,沉取按之無力者,即為虛寒;若沉取按之躁急有力者,即為實熱。正如《四診抉微》曰:“陽氣微,不能統運營氣于表,脈顯陰象而沉者,則按久越微;若陽郁不能浮應衛氣于外,脈反沉者,則按久不衰。陰陽寒熱之機,在于纖微之辨。” (二)舌 郁熱之舌當紅,因氣機郁結,邪熱不能外達而上灼,故而舌紅。由于郁熱的輕重不同,舌紅的程度亦有差異。輕者舌微紅或僅舌尖紅或舌尖部有晶瑩突起之紅點如粟狀;重者全舌皆紅,甚至舌絳少津,極重則舌絳干斂。 但某些特殊情況下,如大出血、血液病嚴重貧血、大量輸液等,郁熱雖盛而舌淡,此時之淡舌不以虛看,當舍舌從脈。若因濕濁壅塞阻滯氣機而導致郁熱者,舌苔當厚膩而舌質紅。濕未化熱則苔白;濕初化熱苔白膩微黃;濕已化熱則苔黃膩,濕已全部化熱化燥,則苔干黃或黑而起芒刺;若濕未化而津已傷者,則苔白厚而干或如積粉,舌質深紅或絳紫。 (三)神色 郁熱上沖則面赤,然因氣滯而氣血不暢,故面雖紅而有暗滯之感,郁重者,可面色青紫而暗滯。其神,可心煩少寐,或心中躁擾不寧,或譫語、狂躁、神昏,若因濕遏熱伏者,可神情呆滯、嗜睡、朦朧。 (四)癥 郁熱的癥狀特點是,內呈一派熱象,外呈一派寒象。氣機郁滯,陽郁不達,外失陽之溫煦,故外呈寒象,如惡寒惡風、肢厥腹冷等;熱邪郁伏于內,故內呈熱象,如身熱、煩渴、胸腹灼熱、口穢氣粗、溲赤便結等。熱擾于心則心煩、昏譫、狂亂;熱迫于肺則咳喘、氣粗;熱郁少陽則口苦、咽干、目眩、胸脅苦滿;熱淫于肝則動風;熱邪迫血妄行則動血發斑;郁熱上沖則面赤目赤、咽痛頭痛、頭汗;郁熱下迫則小便赤澀、協熱下利或熱結旁流等。 以上諸項特點中,以脈沉而躁數最關緊要,其次為舌,若見沉而躁數之脈,舌質又紅者,即可診為郁熱。至于癥狀,千差萬別,只作參考。所謂外寒內熱,僅指典型郁熱證而言,多數沒有外寒的表現,不可因無外寒而否定郁熱的存在。 四、郁熱的治療 因為郁熱證的病機,一是氣機郁滯不暢,二是熱郁于內不能透達,所以針對上述病機,則郁熱證的治療原則為宣暢氣機,清透郁熱。 如何宣暢氣機? 原則是祛其壅塞,展布氣機。因造成氣機不暢的原因眾多,六淫外襲,或痰濕、瘀血、食積、腑實等壅塞氣機者,須祛邪以暢達氣機;若情志怫郁而氣機不暢者,則須行氣理氣以疏達氣機;若正氣虛餒而氣機不暢者,又宜扶正以暢達氣機。總之,要針對造成氣機不暢的原因,有的放矢。
“熱者寒之”里有熱邪,故當以寒涼之品清之。但清熱時,一定要勿過寒涼,因過寒則遏伏氣機,則熱邪更不易透達,當選用寒而不遏之品清熱最宜。經云:“火郁發之”。熱郁亦即火郁,亦當發之,所以在治療郁熱證時,當以發之為首務,而清居其次。 升降散善能升清降濁,行氣活血,透發郁熱,不僅為治溫之總方,亦為治郁熱之總方。 方以僵蠶為君,辛咸性平,氣味俱薄,輕浮而升,善能升清散火,祛風勝濕,清熱解郁,升而不霸,為陽中之陽。蟬蛻為臣,甘咸性寒,升浮宣透,可清熱解表,宣毒透達,為陽中之陽。姜黃為佐,氣辛味苦,行氣活血解郁。大黃為使,苦寒瀉火,通腑逐瘀,推陳致新,擅降濁陰。氣血暢達,清升濁降,郁伏于內之熱自可透達于外而解,故凡郁熱者皆可以升降散主之。 由于致郁原因各異,熱邪輕重之殊,正氣強弱不同,故臨床使用升降散時,尚須依據病情靈活化裁。 因濕遏熱郁者,加茵陳、滑石、佩蘭、石菖蒲等;溫邪襲肺致郁者,加淡豆豉、梔子皮、連翹、薄荷、牛蒡子等;情志怫郁致郁者,加玫瑰花、代代花、綠萼梅、川楝子等;瘀血而致熱郁者,加赤芍、牡丹皮、桃仁、紅花、紫草等;痰濁蘊阻致熱郁者,加瓜蔞、川貝母、黛蛤散、杏仁、竹瀝等。 食積中阻而熱郁者,加三仙、雞內金、炒枳殼、焦檳榔等;陽明腑實熱郁者,加芒硝、枳實;郁熱重者加石膏、知母、黃芩等,熱郁津傷加蘆根、天花粉、石斛等。熱郁兼氣虛者,去大黃加生黃芪、黨參、升麻、柴胡等;肝經郁熱上擾者,加桑葉、菊花、苦丁茶、龍膽、梔子、石決明等。總之,應用廣泛,加減頗多。 郁熱經治療透達之后,可見身熱反劇、面赤、口渴反增等現象,此非病情加劇,乃郁熱外達,肌表之熱反呈顯露之象。判斷郁熱已然外透的主要標志有五:一為脈由沉伏漸轉浮起,由細小遲澀轉洪滑數大且兼和緩之象;二為舌由絳紫干斂轉紅活而潤;三為周身四肢由逆冷轉溫;四為神識由昏昧轉清;五為由無汗轉周身漐漐之正汗。 例1 外感發熱 例2 失眠 例3 三叉神經痛 例4 陽盛格陰 例5 腮腺炎合并腦膜炎 王孟英曰:“凡視溫證,必察胸脘,如拒按者,必先開泄”。雖舌絳神昏,但胸下拒按,即不可率投涼潤,必參以辛開之品,始有效也。”柳寶貽云:“凡遇此等重癥,第一先為熱邪尋出路;邪雖入營,亦必求其透轉”。升降散合梔子豉湯,升清降濁,辛開苦降,旨在疏理氣機,使陷入心包之熱得以透轉。若率用涼潤、腦麝,反引邪深入。王、柳二公之言當細玩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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