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覃滋高 草席、棉被卷做一堆。土藍格條布袋歪靠在屋檐下的墻根。旁邊,蹲著一個年輕漢子。凸前額,高鼻梁。薄薄的尼龍布衣裹著一塊塊鼓突的肌肉。 他微張兩片厚厚的嘴唇,呆呆地朝迷茫的夜空望去。他望什么?望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秋雨?望那幢幢巍然屹立高高插入天穹的灰黑灰黑的大樓?望那棵葉子差不多禿光了的老苦楝樹? 他什么都望,但什么又望不見。交替地閃現在他眼前的,是剛才那幕戲里零零星星的鏡頭:麗麗水顫顫的奶子,可憐巴巴的眼淚;三姑雞窩一樣亂紋的兇臉,兩顆黃閃閃的金牙;一只土黃碗被摔碎了,一片片,撒在地下,好似一朵散了瓣的花;一元、兩元、五元、十元,一張張錢票子抖抖的飛呀飛呀,像一群灰色的蝴蝶。 他一把扯住自己的頭發,喉嚨發出受傷豬般的咕嚎。過了許久,仿佛是累了,他才把頭深深埋到兩腿間,一動不動,像塊生根石頭。 他出來的時候,是春天。 每人一畝四分水田,阿爹,啞子哥,滿妹,侍候它們足夠了。周圍是荒擱的山。可憑你鄉干部怎么勸說,村里都沒一家愿去承包荒山的。人們的想法和阿爹一樣:種好這幾畝水田,保持現時有得吃,有得穿就行了。吃山貨么?可不是一年兩年就上得嘴的。就說種八角吧!賺錢也是,但起碼得挨個七年八載的才有收成。這七八年的辛苦自不必說,頂頂要緊的是:七八年后,這山這樹又歸誰姓了呢?白白做一場是要吐血的。 一天就這么在幾畝田里劃拉。天黑了,有相好的,偷偷的約了,去小河邊或樹林子里親嘴兒。沒相好的呢?愛玩的一個個湊到一塊,打打撲克,開些粗俗粗俗的玩笑。再夜一點,又一個個地散開去,不用點燈,摸黑鉆進被窩,一覺到天亮,甜呼呼夢也不做一個。 他只覺得悶,蔫蔫的,總提不起精神來。他讀過半年初中,也去過城里幾趟。城里人可不是這么過日子的:白天,穿得干干凈凈去上班,下了班,可以逛馬路,逛公園,逛商店;可以看戲,看電影,看電視;看川流不息的人群,看穿得好露好露的姑娘。 “唉,能做個城里人幾好喲!”他常常這樣嘆氣。因此,當二狗來邀他跟鄰村的馬叔去城里打工時,他幾乎不做一點思索,就答應了。 阿爹悶著頭,卜嚕卜嚕地吸了半筒水煙,才沉沉地說道:“也好——闖闖——不過,記著,這兒才是你的家吶。”他嘴里嗯嗯答應著,心早飛到城里了。 那天早上,啞子哥搶過他手中的扁擔,咿咿哇哇叮囑他一番,下河挑水去了。滿妹煮了一大碗雞蛋山芋粉給他,眼淚汪汪地說:“添哥,有空回來看看我呀。”他聽了,心頭也不免酸酸的,拍拍她的頭說:“哥賺了錢,就買好東西回來給你。” 傍晚,馬叔帶他們到建筑包工隊登了名,二狗在二隊,他在三隊。隊長說了他沒什么技術,只能干些粗活。工錢是少了點,但每天至少也有個三頭兩塊的。他一聽,心花怒放:粗活么?怕什么,他有的是力氣。 隊長又叫過一個四十上下的漢子:“老王,你帶他們去住吧。”老王“嗯”了一聲,抄起頂黑糊糊的草帽,招呼他們:“走吧。” 和老王說話他不愛說。默默走著。來到一條巷子盡頭的一家,老王拍拍門,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頭油光的頭發蓋著一張雞窩樣皺巴巴亂糟糟的臉。盯了阿添和二狗好一會,皺巴巴的臉才硬生生地扯出了幾絲笑意:“進來吧,進來吧。”阿添竟覺得心里毛毛的。老王說:“都叫她三姑哩。” 房間不算寬敞,在客廳后面。房間燈光很暗,擺著三架床,一架掛有蚊帳,是老王的,兩架空著。三姑雙手往胸前一搭,說:“房租水費,電費,我不要多,要多你們也墊不起,每人每月十塊錢。要搭伙食,每月四十塊,另外,加八塊錢辛苦費。愿的,現下交錢,一半也可,你們幾個隊長我都相熟的,耍賴,賭你們也不敢。” 老王坐在他的床鋪上卷著喇叭筒,徑自吞云吐霧。阿添和二狗默默對視了一下,彼此都打定了主意:管他呢,先住下再說。當即交了半錢。 洗了個澡,吃了碗炒粉,舒服多了。走出小廳來,見一個姑娘斜靠門框,一邊咬葵花子,一邊隨對門屋傳出的音樂聲抖彈著腿條。她嘴唇好紅,頸子好白,胸脯好高。阿添偷偷斜了她幾眼,她若無其事,照吃她的,抖彈她的。直到“嘭嚓嚓”聲停住了,她才回過頭來見怪不怪地瞟了他們一眼,先問阿添:“你叫什么?”阿添忙道:“我叫阿添”,他又指二狗說:“他叫二狗。” “嘻喲,你們鄉下的安名字真是的,什么田呀牛呀,貓呀狗呀,真土!” “你的名子又怎么好聽法?”二狗漲紅著臉,頂了一句。 她不煩:“我嘛,叫麗麗。英國女王伊麗莎白的麗,費雯麗的麗,懂嗎?美國大明星!不懂就跟我學學。”說完,也不打個招呼,哧嘞一聲,一陣風似地向那邊巷子飄去了。 二狗氣得“哼”了一下。阿添倒覺得喉嚨癢癢的,想唱支老學不會的歌,亮相一下自己。 阿添在城里做起工來。扛木頭,斬鐵枝,攪灰漿,運磚石,樣樣樂意干。再加上他好奇勤學,一些技術活慢慢給他摸到了門道道。抽空,他還幫街坊鄰居劈柴,挑水,買煤,起墳,翻瓦,價錢多點短點是不論的,收入漸漸多了。很快,阿添的勤快出了名,隊長有時還多賞他幾塊哩。 傍晚,收工時,阿添總愛爬上高高的腳手架,站立建筑物頂,袒胸露脯,在一派坦蕩的微風中,瞇縫起眼睛打量著籠罩在落日余暉中的城市:澄江軟軟的,長長的,像山里姑娘給情哥的腰帶,晚霞撒在上面,就像用金絲線繡的一朵朵金茶花。澄江兩岸,一幢幢高樓大廈在破土動工,或在節節上升。到處是插天的電視天線,好像一群爬地蝸牛的觸角,天空不再那么寂寞了。阿添看得入了神,高興極了,自豪極了,他覺得自己是這個城市的人了,這個城市也是屬于他的哩。 舍了罷, 舍得油鹽苦瓜甜。 鯉魚舍得灘頭水, 跳過龍門見青天。 阿添常常哼起他在小龍潭公園的“劉三姐歌臺”下撿得來的山歌。是呀,跳出了農村的龍門,城市的天空哪時都比鄉下的美麗,湛藍!阿添經常自豪地想。 他也要學城里人的派頭了:早上用細牙刷溫開水刷牙;頭發不再推短短的了,留長一點,買把小梳隨身攜帶,常蘸了點水,左右兩邊分梳,居然也有一條黃黃的分界了;花幾塊錢買了件降價的尼龍衫,穿來倒也光鮮;有時抽煙,還加了個濾嘴,叼在嘴角,“甲天下”牌的,嘻!城里人也不難學嘛。 唯獨令他有點那個的是,麗麗對他的變化似乎一點也沒有在意。她一天中極少在家,吃了飯就走,有時甚至不回來吃飯。晚上也是很夜很夜才回來,難得和她搭上幾句話。三姑說,她是叫什么待業青年的,與人合做生意去了。 一天,她似乎興致很好,看到阿添又穿上那件尼龍衫,就笑著說:“你那褲襠可以藏下三只鴨仔。人家用不著看臉,就知道你是個農伯。” 阿添低頭看看自己的褲襠,又斜斜一眼看她那繃得緊緊的屁股,服氣了。立即虛心請教:“該買什么樣的呢?” 麗麗下巴一努:“蘋果牌牛仔褲。要是你不識貨,我可以代你買來。” “多少錢?” “二十塊。” “這么貴?”阿添倒吸了一口氣。 “嘿嘿,城里人可舍得花錢的。” “罷、罷,錢以后會越掙越多的。”阿添想。 第二天,麗麗就把褲子買回來了。厚厚的,硬硬的,灰白白像給人洗過幾水磨過好多日子似的。二十塊錢,阿添有點失望。想到城里人愛穿這個,他的心又寬了許多。穿起來,果然,肚腩、屁股、大腿全部都繃得緊巴巴的,不知不覺,腰板也挺直了好多:像城里人啦,真神氣。 后來,二狗說,這種褲子,他在一家小衣店見了,只賣十塊錢。喲,她賺了一半! 阿添心痛那十塊錢,但又覺得是給麗麗這么個城里姑娘花了,倒也值得。 對于吃,他是沒有什么挑剔的。菜,多少粗細他不論;飯,吃飽就行了。三姑為了從他們的伙食費中摳出些子兒來,往往都是買些拉拉雜雜的賤價菜,泡囊肉。二狗幾次嘟噥:再要這樣,他寧可另開炊了。阿添倒誠心誠意勸他:“算了,不能計算太清的,要在城里打下根基呀,不大方點行嗎?” 一天中最悠閑最愜意的要算晚上了。開始,阿添最愛逛百貨商場,而且,他看的很仔細,什么都新奇,大的,從衣車、單車、電視機、收音機、電風扇到寬敞油光的床架、衣柜子,五光十色的被面;小的到紐扣,針線,甚至女人用的發夾和雪白的奶罩,并因此常常想到麗麗起伏而微微抖動的胸脯。琳瑯滿目的商品大開了他的眼界,他感到了一種滿足,一種愉悅,一種自豪。 一次,阿添忽然發覺:這么多東西,自己幾乎沒能擁有一件。口袋里的錢畢竟太少了。沒有錢,阿添不免有點焉焉的。暗下思忖:還是等以后賺好多好多的錢再說吧。漸漸地,商店里很少見到他的影子了。 看電影呢?外國女人真夠味,敢在大街上親嘴兒;香港武打片見血見肉的,看得你心驚肉跳,夠爽神的。可太貴了!一張票頂去好幾碟炒粉哩。一個月能看那么幾回,不錯了。 自然,看電視最好不過啦。三姑家沒有電視機,隔壁屋的方伯家有。方伯對誰都一樣,阿添就不拘束地常去他家看電視,邊看邊和方伯嘮叨些有趣的事情。 和方伯聊天,阿添最得意的是講有一回:阿添和老王、二狗去城中鬧市里的五星步行街閑逛。夕陽輝映下的三十層摩天樓令阿添想起家鄉那座長滿杉木和楊梅樹的高山!他仰視著端詳贊賞,情不自禁伸舉手臂,從最高處依次往下倒數樓層:一,二,三,四…… “干什么?”一個穿著喇叭牛仔褲,叼著香煙口吐煙圈的人來到跟前,擋住阿添昂起的視線。 “我,我,我數樓有幾多層!” “這樓是摩天大樓,供登高觀賞用的,旅游局管的,不能隨便數的,數了要交錢的,懂么?!” “哦,哦,我不曉得。那我不數了。”阿添乖乖縮回手,欲趕前面的老王。 “你一共數了幾多層,收錢的,一層一塊!”喇叭褲低聲卻嚴肅地喝問阿添。 “我一共只數了十層!”阿添隨口回答,迅速從衣服內層掏出一張十塊錢,交給喇叭褲,口喊“二狗,二狗,等等我!”飛快地向老王、二狗追了過去。 阿添回頭,甜蜜蜜地看著喇叭褲消失了的地方:“嘿!算什么城里人!老子已經數完了,一共三十層!說只數了十層,他也信,嘻!……” 和以往不同,方伯這回沒有說話,眼圈濕潤,憐憫地望著阿添。 有一天,阿添剛踏進院門,方伯就樂哈哈地招呼他:“阿添喲,快來看,你們鄉下人成了大氣候呢!”電視里播放的節目是一家農民承包一座荒山,種上李子、桃子和羅漢果,年收入上萬元。為了全村人都能致富,這一家子還掏錢從城里請來技術員指導大伙學播種學種植學管理呢。 方伯看的嘖嘖稱贊:“你們鄉下人有土有根,政策好了,成得大事。阿添,你不想回去當個萬元戶么?聽說中央一再下文件了,再不會變的。” 阿添按了按褲腰,那兒,用幾個大扣針牢牢釘著個布袋子,鼓鼓囊囊的,從不離身。布袋里面,攢著他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裝著他對這個城市的崇拜和對未來的期望。一摸到它,心就踏實了。他信心十足地說:“萬元戶,我在這里也能當的。” 方伯笑了笑,不出聲。好一會,方伯才話中有話地說:“城里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復雜呢,你可要當心點。” “曉得,曉得。”阿添頻頻地點著頭,很有禮貌,也很有點像城里人的樣子。 不知不覺,春消夏逝,老王卷起鋪蓋要回家了。阿添挽他多待些日子。他說:“谷子熟了……老婆盼著……還有孩子。城里,都沒有這些……不能待長的……”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久,二隊到郊外為煤炭公司施工。離城蠻遠,二狗搬出工地住了。三姑拿著百分之七十五的退休金,除了煮兩餐吃的,就泡在鄰家的麻將桌上了。麗麗仍是每天很晚才回家。剩下阿添一個,落落寞寞,冷冷清清。他開始感到生活里好像缺少些什么了。 一天晚上,半夜醒來,胸口作悶,喉嚨發痛,周身熱辣辣,軟塌塌的。許是白天做工出了一身大汗,又被風吹著,中傷風了。他硬撐爬起來,想上樓問三姑要幾顆藥。 走到樓梯口,忽聽到麗麗嚶嚶的哭聲,又聽到三姑低聲喝問:“賤出格的婢丁,還不快去找他來!” “他說去南京做生意,錢,錢也全帶走了。” “好啊,好啊!拿老娘的本錢去,什么都輸光了。真是個好女哇!” “媽,你就讓我到外地刮了吧,不然,不然……我,我……” “刮,刮,老娘還有什么錢給你這個賤貨!……” 阿添昏昏沉沉,也聽不出是什么。慢慢回頭,倒到床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過了好久好久,阿添只覺得額上涼清清的,舒服多了。張開眼,嚇了一跳:麗麗穿一件彈力緊身衣,正彎著腰看他。她眼睛微微發紅。猛看到阿添醒來,愣了一下,有點不自然地笑了笑,說:“你昏睡大半天了,起來吃藥吧。”她扭動著細嫩的腰肢,走了出去。阿添腦瓜閃過一下昨晚的事,只疑心是作了場夢。 不一會,麗麗端了碗水,拿了幾顆藥進來。把碗放在床頭,一側身,彎腰下來,扶阿添坐了起來,又把碗和藥遞過來。 那雪白蒙蒙的頸子,小筍子一樣的手指,突突聳起的奶子都離阿添這么近!他的心砰砰地跳著。小心接過藥,小心吞下去,生怕碰著了她。吃了藥,麗麗又扶他躺下,手柔柔的,幫他掖好被角,輕輕在他身邊說:“再睡睡,好得快的。” 明知道她走出去了好久,阿添的身子還在抖個不停。被她碰到的地方都在發癢,她輕輕吹的氣好像還在頸子上繞呀繞的,像螞蟻爬。阿添禁不住胡思亂想了一通,又昏昏沉沉入睡去了。 待到再醒來時,日頭已經落山了。他搖搖晃晃地上廁所。經過廚房,麗麗正在添火。她沖著阿添笑笑:“有好東西吃呢。” 解完手,阿添怎么也挪不回房間了。坐著呆呆地看麗麗下面條,切酸筍,拌辣椒,她的動作那么利索,輕盈,就像電影里的一樣。不,電影里沒怎么好看。阿添從沒敢這么細細地打量一個城市姑娘,包括麗麗。他怕,弄不好會被人家罵流氓。 可現在,他不知為什么竟確信,麗麗非但不會罵他,而且還喜歡他看她。這時,他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渴望一個女人的溫情。 面條很好吃。酸辣激得他鼻子冒汗了。吃完,麗麗洗了碗,叫他:“你身子骨軟,還是再上床躺躺吧。”她扶他站了起來。這回,他不再怕碰著她了,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半依半靠地由她扶回床上。在被窩里,他抬起她抓過的那只手,吮了又吮。 也不知是藥效真高呢?還是什么別的原因,第二天,阿添就好了。他只覺得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渾身上下,有一股無名的活力,一種說不出的沖動。工地上,推起一車磚石,跑得飛快!時不時還哼起記不清什么時候撿得來的山歌: 妹是鮮花在人園,哥是蓮藕在塘邊; 幾時得花排藕種,花也紅來藕也甜。 阿添的歌惹得工友們打哈哈:“阿添,想老婆了么?看上哪個?我們幫你搶來!”阿添得意地笑笑,心想,“用得著你們么?嘿!” 這些天,麗麗晚上都不再出去了,在家和阿添聊天。聽他講建筑隊里的趣事,講家鄉那長滿草莓子的山坡,講魚蝦游弋的山溪、小河。鄉下的趣事多著,但阿添他漸漸少講甚至不講了,城里人嘛,講什么鄉下的事?麗麗聽得入迷了,美得阿添夜夜好夢連連。他夢見自己和麗麗生了一個胖娃子,一人一邊,牽著孩子的手,公園里,像所有城里的人一樣:閑溜,消遣,多福氣咧。 是的,阿添真心的喜歡麗麗,喜歡得要發瘋了。能喜歡她么?他也曾懷疑過。但打量了一下自己還上得點檔次的相譜,高高的身架,鼓突的肌肉,勇氣就回到了身上。嘿,自己有的是力氣,還怕掙不來錢么?以后,就是她不做工,自己也養得起她娘兒倆! 阿添全心撲在麗麗的身上了。 這天晚上,吃過晚飯,三姑照常去搓麻將。麗麗和阿添聊了一會,阿添感到她今晚神色有點不對頭,說話顛三倒四的。問她是不是病了,她說頭有點暈,要上樓睡了。阿添要扶她上去,她不肯。 阿添倒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睜大銅鈴一樣的雙眼,看到的全都是麗麗的臉龐。為什么今晚她有點不高興呢?自己是不是沖撞她了?唉,城市姑娘的心思真難摸透!不過,正因為這樣,又覺得特別有味道,難得的東西才寶貴呀。 迷迷糊糊正要入睡,忽聽到樓上麗麗一聲驚叫。他一躍而起,沖上樓去。一抹黑色的影子從他身邊掠過,落到了陽臺上,消失了。他沖進房去。麗麗斜靠在被子上,微微地喘氣:“一只夜貓。” 阿添舒了口氣。可頭怎么也轉不回了。燈光下,麗麗那薄薄的睡衣散開著,露出兩個突突欲墜的奶子,好白好白,就像兩個剝了青皮平行倒掛的沙田柚。 麗麗盯著自己的胸脯,竟也不回避。略略低了頭,又抬起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羞澀地看了阿添一眼。 阿添再也熬不住了,一頭撲了過去,緊緊箍住了她。她軟軟地躺在他的懷里。呵,好嫩好滑的肌膚,好有彈性的胸脯,好軟好柔的腰肢。阿添如墜云山霧海,什么也不知道了。 突然,那只喂雞碗“嘭”地打到門框上,碎了! 三姑陰沉沉地喝道:“好呀,阿添,想不到你害了我的寶貝女兒呀,走,到公安局去!” 阿添慌了,手一松:“沒……沒有……不,不是……” “什么不是,我女兒成什么樣了?要不要我喊人來作證喲!” 阿添看看用毛氈包了身子,縮到床角的麗麗,說:“我喜歡她,她,她也喜歡……” 沒等他說完,三姑又瞪圓著眼睛:“喜歡,喜歡,你能這么干嗎?這是犯法,你曉得不?” 阿添橫了橫心:“我要娶她!” “哈哈哈……”三姑發出一串輕蔑的怪笑,一張大嘴歪歪地裂到了耳根:“好你個農伯仔!你娶得起她么?” “我有錢。” “有錢?一個月是千幾八百?買得起幾多年的高價大米?你有城市戶口么?有三房一廳么?賣死力氣的,病了,砸傷了,你有公費醫療么?老了,你有退休金么?你以為在城里打工,就算得了個城里人了么?沒根沒泥的東西!” 阿添不知被敲了幾多悶棍,腦瓜子嗡嗡地響個不停:“自己算城里人了么?自己的土,自己的根,又在那里呢?”她木木地,一次一次地問自己。 “磨什么?蹭什么?跟我到公安局去!”三姑一聲喝斷,把阿添震醒了。公安局,去得的么?見得人么?他求援地看著麗麗。麗麗仍然是低著頭縮在床角。 他害怕了:“三姑,放過我吧。” “放過你?你得賠我的女兒!” “……要多少錢?”阿添聲音低低的、澀澀的。 “哼,連你這身皮剝去還不夠哩!” 阿添垂下頭,抖抖地從褲腰解下那個布袋。這是他大半年的血汗呀,他把布袋緊緊地抵在胸口。 “快點!”三姑不耐煩了。 阿添抖抖地把錢袋遞過去。 “阿媽!”麗麗突然一聲尖叫,撲下床,去奪三姑死死抓住的錢袋子,錢袋子搶裂了,錢灑了一地。麗麗又趁勢一推,把三姑推得踉蹌幾步到門外,“咔嚓”一聲,反手插上了門栓。 “死婢丁,賤貨,看你怎么收拾,老娘不管了!”三姑罵罵咧咧的下樓去了。 麗麗裸著身子,背靠門框,失神的大眼睛滴滴嗒嗒掉下一串串淚珠。 阿添一時愛恨交集,上前抱起她,放到床上。她翻身跪起,雙手緊緊箍住阿添的腰,抬起淚眼,哀求地說:“那人不是好東西,騙了我的錢,騙了我的身子,我,我現在已,已有兩個月了……我想到外地醫院打掉,可身無分文。阿添哥,我并不是存心害你,本來我想好好待你,向你借墊些錢,以后再想法子償還。誰知我媽,太,太……阿添哥,你救救我吧,借給我一些錢……已經鬧到這種地步了,我的身子也不值什么了,我知道你真的喜歡我,我……我給你……”淚臉摩挲著他的胸口,她把他箍的更緊了:“阿添哥,你來要了我這身子吧。” 阿添全身都抖的厲害,像發瘧疾一樣。他又緊緊摟住麗麗,顫聲問她:“你答應嫁給我了?” 麗麗沉默了一會,輕輕嘆了口氣:“不是……” “為什么?”阿添聲音嘶啞了。 “你……你沒有城市戶口啊……” 阿添仿佛喝醉了酒,腦瓜子里一片空白……酒醒了,他終于明白,自己的心,自己的情,自己的愛,自己的力氣,自己一個布袋的錢,加起來,都不及“城市戶口”這四個字重。 這是命,是命啊!他早該認了的。 他看著麗麗,好像在看一碗變了味的隔夜飯。 他把麗麗松開,彎腰撿起地下的錢袋,抽出厚厚一大迭,放到麗麗枕頭上,轉身就走。 “阿添哥!”麗麗緊緊拉住他的手臂不放。 他回過身,嘆口氣,脫開手臂,拉過毛氈給麗麗披上,說:“我是要走的了,你以后還要好好做人啵。” 幾分鐘后,他毫不留戀地走出了這間他住了大半年的屋子。 阿添這才發現,綿綿的秋雨下起來了。 他躲到了方伯的屋檐下,怔怔地坐了一個晚上,也想了一個晚上。他想起了滿妹,想起死去的娘。他想起阿爹的話,想起了老王的話,想起了方伯的話,想起了山里間的萬元戶。 是的,將來如何,他不知道。也許,有一天,他會過上和城里人一樣的日子的。但現在,這城市根本不是自己的立腳地。他要想立得穩,站得正,只有回到生他養他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土,有他的根,有屬于他的情,屬于他的愛。 阿添想起了那些山地。他已經明白自己應該先做什么。 天,漸漸亮了。雨,慢慢停了。一切,朗朗的,干干凈凈。 阿添在心里默默地向方伯告別。搭過袋子,提起鋪蓋卷,向屬于自己的秋天大步走去。 原載《百花》雜志1986年2月號 讀舊作《阿添哥的秋天》自感…… 文秦大戈 舊作三十二載前, 如今苦感頗新鮮。 知音是否隨他去, 我自白發當少年。 品 讀 文/顏志剛*(深圳) 性情山野原生態, 人物土長秋雨滋。 落筆花開鮮果味, 入喉青澀透心思。 —— 2018年1月30日得句于覃滋高先生《阿添哥的秋天》之賞閱 讀《阿添哥的秋天》感賦 文/楊楊云 三十余年舊作前, 讀來仍感好新鮮。 文功記載農村事, 地氣章回留永年。 有獨到見地有明確思想的美文 ——讀覃滋高《阿添哥的秋天》 文/關夏 時間洗瀝,三十二年如流水,一才華橫溢的青年作家的激情與憂傷抒懷,嚴肅的社會思考,毫不留情的靈魂拷問,毫不過時。城鄉差別扼殺了多少鄉村美好理想,城市人性與芳華……作者深厚優美的文字功力,真摯的鄉土情懷,深刻的社會洞察力,至今仍閃亮現實的光澤,著實難能可貴。 (關夏:廣西區黨校婦干校副校長,副教授) 覃滋高(筆名,秦大戈),中共中央《求是》小康雜志駐廣西聯絡處原副主任;資深記者,中國作家協會廣西分會會員、廣西社會道德文化學會常務副會長、柳州中華文化促進會常務副主席、《中華文化》報執行總編輯,柳州漢詩文化研究會會長、《漢詩文化》詩刊總編輯,廣西玉融詩社名譽顧問。著有報告文學集《匡正失衡的天秤》,中篇小說集《人約三春后》,短篇小說集《阿添哥的秋天》,散文集《細雨梧桐》,散文詩集《歲月三弦》、《相思湖畔》、《白云悠悠》,文學通訊《韶山的節日》,詩歌集《牛角崮歌謠》、《大浪詩潮》、《想象花山》、《韻海拾貝》等。數十次獲得省、地、市新聞及文化單位給予獎項,世界漢詩百佳詩人。 專輯原創首發:現代詩3-5首;古韻10首以上 三種投稿方式: 微刊底部【寫留言】發作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