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074年,西子湖畔的一座精美游船里,正熱鬧地開著趴體。主角是37歲的蘇東坡,同游的還有杭州的幾位文友。 他們找了當地最紅的歌舞樂團來助興,舞池正中的王朝云,儀態優美,翩然若鴻,吸引住蘇大胡子的目光。 熱舞終了,又換上一曲慢闕。 王朝云換了裝束,濃妝卸下,只淺淺點了櫻唇,稍稍掃了黛眉,一身素凈長裙,如新月初霜,似花樹堆雪,恰空谷幽蘭,別有一番淡雅和余韻。 王朝云舞罷,悄悄站在蘇東坡身旁,臉上波瀾不驚。 一位潑辣姑娘從人群中擠出來,喊道,蘇大學士,可否為我寫首詩歌? 周圍的人善意地開始起哄,看著他們的通判大人被女子調笑。 蘇東坡微微一笑,身邊佳人香澤襲襲,依稀可聞,眼前西湖波光瀲滟,水山迷蒙。 文不加點,揮筆寫下:
寫盡西湖的風光旖旎,也表露出蘇東坡初識王朝云的怦然心動。 友人玉成此事,王朝云便進了蘇府,做了侍女。 二 蘇東坡前兩任妻子都姓王。 結發妻子王弗十六歲跟隨蘇東坡,兩人素來恩愛,舉案齊眉。王夫人頗有才情,常與蘇東坡吟詩作對,可惜二十七歲因病去世。 蘇東坡悲痛欲絕,為她寫下千古第一悼詞《江城子》,
王弗去世三年后,蘇東坡續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閏之。王閏之性情沖和,典型的賢妻良母。 王閏之陪伴蘇軾從家鄉眉山到京城開封,隨后輾轉于密州、徐州、湖州、黃州、揚州等,歷經坎坷及繁華,經歷了蘇東坡的大起大落,數次罷黜,不離不棄。 王閏之比蘇東坡小11歲,豆蔻之年嫁給蘇東坡為續,一來仰慕蘇東坡的才情,二則感動于蘇東坡對姐姐的一片深情。 她了解這個男人,認同他的價值觀,深信他足以托付終生。 三 王朝云則是蘇東坡的精神伴侶,一舉手一投足,她都能了其含意,把握微妙。 王朝云剛進蘇府時,一日,蘇東坡散朝回家,揉著自己的肚子問家里人,你們知道這里面都是什么? 有人說,是錦繡文章。 有人說,是卓然見識。 有人說,是刻板無趣。 蘇東坡搖頭晃腦說,不對,不對。 王朝云笑著說,學士一肚皮不合入時宜。 不合時宜的事物,既有沉迷風花雪月,也有不懂趨炎附勢,肚子里的學識和做人跟不上形勢。 蘇東坡知道,王朝云也知道。 在王朝云心中,這個不合時宜的蘇大學士,其實始終是個孩子,有自己的偏執和任性。她深知這個男人的偉大,也曉得他的平凡。 四 孩子氣的蘇東坡經常做一些逗逼的事兒,隨心所至,可苦了王朝云在一旁為他善后操心。 不聽勸,大半夜一定要去承天寺找朋友聊天,等他去了,擔心受涼,王朝云又巴巴地送一件衣服過去:
念念叨叨,說要蓋一間屋子,興致勃勃地選好地址,文匾也寫好了,序文也作罷了,突然發現兜里沒錢:
得了紅眼病,告訴他不要吃辛辣,不能吃肉。偷偷地吃,被王朝云抓住了,還嘴硬,我的腦子已經決定聽話了,但我的嘴不聽:
以及,名滿天下的東坡肉。 王朝云用黃州本地的肥豬肉,細火慢煎,悉心調試,熬出香酥嫩滑、肥而不膩的肉塊,作為蘇東坡大快朵頤的宵夜。 這些瑣事都屬于蘇東坡和王朝云,一點一滴,質樸無華。 五 公元1094年,58歲的蘇東坡再次被貶,被發往惠陽,即現在的廣東惠州。 世人皆以為,蘇大胡子這輩子只怕運勢沒了,很難再起復。一時之間,身邊的侍兒隨從作鳥獸散。 妻子王閏之已經過世,隨他跋山涉水、遠行千里去往惠州的,就只有王朝云。 蘇東坡的偶像白居易,晚年失勢,最寵愛的美妾樊素迅即而走,惹得白居易長嘆一聲“春隨樊子一時歸”。 相比之下,王朝云患難與共,堅貞不渝,則讓蘇東坡老懷開慰,感激涕零。 在惠州的時候,蘇東坡慢慢地覺得自己老了,開始回憶過往的經歷,哪怕只是輕描淡寫的幾句,也會引起王朝云落淚感傷。 比如,這首《蝶戀花》:
山山寒色的暮秋,天空變得又高又遠,嶺南即使到了冬天也不會下雪,但滿地的黃葉仍是落滿了一層霜。 年近花甲的老東坡會突然嚷道,朝云,給我唱一首蝶戀花啊。 她低頭稱諾,咿咿呀呀唱了起來,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時,便不能自已,聲轉嗚咽,淚濕衣襟。 老東坡不知所措,忙放下手中酒杯,過來勸慰,哎,我在悲秋,你卻在感傷春天啊。老頭子哈哈大笑起來,扯著胡子,惹得王朝云破涕為笑。 柳棉化作芳草,隨風飛遍天涯,身不由己,朝不知夕。 蘇東坡“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政治生涯起伏浮沉,命運的捉弄,一心為公卻報國無門,越貶越遠,流放朝野。 王朝云唱起這句時,想起便是蘇東坡這生境遇,不禁悲從心起。 六 王朝云在惠州終究是水土不服,染上了瘟疫。 老東坡為她拜佛求仙,訪醫嘗藥,只愿她能早日康復。但生于江南形勝、山清水秀的女子,終是沒有熬過嶺南的潮悶濕熱,不久便溘然離世。 蘇東坡按照王朝云的遺愿,將其葬于惠州西湖邊的棲禪寺內,寫下《墓志銘》:
王朝云死去的很長時間內,蘇東坡仍是沉浸于無比的悲傷里,寫了大量的詩詞來紀念這位愛妾。在朝云墓前建了一座六如亭,寫下挽聯:
六如何解? 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 蘇東坡在惠州呆了三年,西湖上筑塔、修提、種花,為的是追尋已經遠逝的時光和佳人。 有人問他,惠州可好。答曰: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在老東坡的心里,自己是那個爬上花藤、翻過女墻的少年,王朝云便是秋千上格格亂笑眼波流轉的少女。 多情人不老,多情到老情更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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