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唐,我把元稹稱作唐代詩人中最“花心”的男人。 元稹是大才子,同為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的白居易,都這樣說他:“江南士女,語才子者,多云元白”,大詩人白居易把他排在自己的前面,跟元稹寫的詩同稱“元白體”,可見兩人關系是非同一般的鐵。 說起元稹的“花心”有一件事不得不說,元稹到紹興上任的時候,有一次去白居易家玩,竟看上了他家的一個叫“玲瓏”的歌女,才子佳人相遇自然就迸出了火花。這元稹還真無賴,竟然恬著臉向白居易求“借”佳人,你還真別說,白居易竟然也答應了。元稹“借”了一個多月后才奉還給白居易。 這樣的事,也只有花心如元稹者才做得出來。 鶯鶯:可記得我是你“始亂終棄”的西廂初戀? 元曲大家王實甫寫過一本雜劇《西廂記》,“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才子佳人的故事是皆大歡喜的“中國式大團圓”結局。其實,《西廂記》的母本是元稹的《會真記》。 在《會真記》里,元稹自寓張生,描述了自己的一段愛情故事。“性溫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的張生游于蒲,于普救寺結識了“顏色艷異,光輝動人”的遠房表妹鶯鶯,竟于席間“幾不自持”。這差不多就是元稹23歲那年的親身經歷,他所寫的就是他的初戀故事。 飽受相思之苦的張生請求紅娘牽線搭橋。紅娘問:“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張答:“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矣。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于枯魚之肆矣。”原來,要他正大光明迎娶,他嫌“三數月間”難熬,他一心只想著的是如何才能得償所愿,一親芳澤。經紅娘點撥,張生“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鶯鶯矜持一番后,終于“斂衾攜枕而至”。自此,鶯鶯“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于曩所謂西廂者”。這位“非禮不可入”的才子終于以他的軟磨硬泡騙取了17歲少女崔鶯鶯的純真感情。不久后,為謀求官職,張生西下長安,從此就“杳如黃鶴”了。 可氣的是,這元稹還要堂而皇之地為自己的“始亂終棄”作辯護:“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吾不知其所變化矣”“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明明是自己“非禮”人家,自己沒有任何的“道德焦慮”,倒好像自己變成了受害者,是“浪子回頭金不換”,難怪讀到這里,魯迅先生也嘆了一口氣,說元稹是“文過飾非,遂墮惡趣”。 薛濤:你可知道我在蜀地一直等你終老? 在中國歷史上,有兩位妓女在文人雅士心目中留下了最美的印記,一位是南北朝時的蘇小小,另一位是唐代女詩人薛濤。 錢塘名妓蘇小小,年僅十九歲就咯血而死,到了唐代,“詩鬼”李賀竟把她引為自己的夢中情人,“雖為異類,情亦猶人”,為她寫的《蘇小小墓》最能打動人心:
你看,春風拂拂,是她的衣袂飄飄;流水叮咚,是她的環佩聲響。她乘坐著生前的油壁車,要去與李賀赴“西陵松柏下”的幽會。 這蘇小小也許還是個傳說,可元稹跟薛濤確乎有過一場轟轟烈烈的“姐弟戀”。 才女薛濤在文人們心中,一直“驚為天人”,連她寫詩的紙都有一個名字,叫薛濤箋。我舉兩個例子,你就知道她在文人心中的地位了。一是在她死了幾百年后,清代文學家李調元在六十多歲時,曾一口氣為薛濤吟詠了十首詩。二是有位叫潘東庵的名士,一見薛濤墓,更是不能自已,長跪于墓前嚎啕大哭,全然失去了男人的風度。 那么,文人雅士為什么對薛濤這樣追懷不已呢?是因為她美麗而有才情。一般女子,才貌雙全的不多。后蜀何光遠《鑒誡錄》上說薛濤“容姿既麗,才調尤佳”。《全唐詩》收錄了薛濤81首詩,為唐代女詩人之冠。薛濤出過一本詩集《錦江集》,共五卷,存詩五百余首,可惜到元代就失傳了。 但才女薛濤卻是命途多舛。她本是官宦之女,因父親薛鄖虧空錢糧,受牽連沒入樂籍,成為官妓。劍南節度使韋皋發現了這顆明珠,特別將她召到府中侍宴賦詩,見她文采出眾,就讓她幫助自己整理一些文字工作,即“女校書”。帶著感恩的心態,十五歲的她委身于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韋皋曾打算向朝廷舉薦薛濤任校書郎,后因手下人反對,事情不了了之。這位“女校書”紅極一時的時候,出門有車相隨,達官貴人為求見她一面,不惜千金買笑。這自然讓韋皋醋性大發,將她由官妓降至營妓,送往松州邊地“慰問”軍士。這段慘痛的經歷成為了薛濤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無奈之下她寫下了《十離詩》獻給韋皋,寫出十種脫離依附的悲傷結局,這里面有自己的悔恨,有對韋皋的抱怨。韋皋接到信后,有了悔意,將薛濤召回。此時的薛濤似乎已經看清了權貴反復無常的真面目,她向對方提出“辭職”,韋皋沒有批準,薛濤三十五歲的那年,年六十一歲的韋皋暴卒。 在韋皋死后四年,她等來了小她十一歲的元稹。這一年元稹是以御史身份出使蜀地的,他早就聽說了薛濤的艷名和詩名,意欲單獨造訪。司空嚴綬成人之美,驅遣薛濤前去與元稹會面。其實,在會面之前,薛濤對元稹也是心儀已久。元稹的詩歌,“每一章一句出,無脛而走,疾于珠玉”,他的詩歌走俏,比珠玉轉手還快。加之嚴綬對元稹的推介,薛濤有了一種錯覺:此次前去相見的,是一位前途遠大、才華橫溢的青年才俊。等見到瀟灑風流,玉樹臨風的元稹的時候,這位近四十歲的女人第一次經歷了愛情的強烈震撼。 而元稹獻給薛濤的詩《寄贈薛濤》,更是深深打動了這個歷經了生命坎坷的女人的心:
元稹把她跟司馬相如夜奔的卓文君相提并論。當年,司馬相如向寡居在家的卓文君求婚,寫下那首著名的《鳳求凰》:“鳳兮鳳兮歸故鄉,游遨四海求其凰,有一艷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相比司馬相如的直白,元稹的情詩更美。“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并發誓說:“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云高”。縱使別后遠在天涯,但你的思念之情永不消減。 才女薛濤就這樣墜入了情網。兩人熱戀纏綿,一直同居了三個多月。“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就是薛濤對那段甜蜜時光的浪漫回憶。后元稹調任洛陽,兩人就失散于江湖了。十年之后的某日,元稹在杭州突然想起成都的薛濤,準備去把她接到身邊去同住,誰知這時候他又遇到了生命里的另一個才女劉采春,“言詞雅措風流足,舉止低徊秀媚多”,接薛濤的事就耽擱下來。而薛濤,在原地苦苦地等待,直至終老。 韋叢:“曾經滄海”的你也會真情流露? 這樣一個花心的男人,也會有真情嗎?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作為“江南才子”,在情場上,逢場作戲常有,但真情實意也不時流露在他的詩里行間。特別是他與元配韋叢的愛情,真的可用“情真意摯”來形容。 元稹的元配韋叢,京兆杜陵人,太子賓客韋夏卿的小女。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與元稹結婚,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七月,病故于長安,年僅27歲。 韋叢亡故后,元稹寫給她的悼亡詩現存多有30多首,首首入情入心,催人淚下。且看他的《離思》:
在這首七絕詩里,大詩人元稹給我們留下形象是:一個曠世癡情的真男子,一個堅貞不渝的好丈夫。我試著用現代散文的筆調來描寫一下這首詩,那意境是不是也能打動你的心:
這大詩人元稹的才情還真是可怕啊,誰讀了這首詩不引起強烈的共鳴,不流下真情的熱淚呢。當然,也有很多人懷疑元稹對韋叢的愛情,認為《遣悲懷三首》等悼亡詩未免有矯飾之情。理由有二:一是元稹過度夸張了他們物質上的貧窮。“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韋叢也算得上是“高干子女”了,家里真有那么窮嗎?二是元稹在韋叢死后納妾江陵,又續娶裴淑。同樣是唐代的詩人,王維的妻子死后,為亡妻守身如玉,孤居30年。相比之下,元稹對韋叢的“悲懷”似乎有些華而不實。但相子卻以為,元稹對韋叢的情感是真實的,因為真實才動人。矯飾之作,不可能成為千古傳頌的名篇。至于懷疑論者的理由,是完全可以駁倒的。首先,韋叢嫁于元稹時,元稹并不富裕。他們結婚后,一直到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將近四年,元稹做的是“秘書省校書郎”的小官,屬從九品,年俸才30石,要不是岳父照顧一點,元稹要維持一家的生活談何容易。元稹8歲喪父,因家貧,母攜元積、稹“依倚母舅”,“貧賤夫妻百事哀”,說出了天下許多貧賤夫妻的共同心聲。至于第二點,每一個讀過他的悼亡詩的人,沒有不被感動。“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可惜這樣的妻子和元稹同苦七年而卻未能等到能同甘的那一天,難怪元稹如此悲傷思念她……全詩言淺意深,像是元稹在和妻子說心里話,敘述自己思念的心聲。沒有強烈的抒情,但正是這種平淡的述說更能感人,給人與強烈的震撼。也不知道元稹作了多少首悼念懷念妻子的詩,但現在還能看到的就有三十多首。元稹大概是古人寫給妻子詩歌最多的一位詩人了,他的許多詩篇都有他妻子的影子。可以想象,元稹的后半生都在懷念著自己的妻子。這種感情決不是偽裝得來的。 所以,我是這樣評價元稹的: 作為戀人,元稹堪稱“始亂終棄”;作為情人,元稹未免“虛情假意”;但作為丈夫,元稹的用情卻絕對是真實的。對曾經相濡以沫的亡妻,他在回憶中用款款深情表達了妻子與之同苦而未能同共甘的悲嘆,也寄托了他對黃泉之下的亡妻深切思念和哀悼。“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能有幾多時”,就因為這一點,花心的元稹在我的腦海中突然有血有肉起來。這畢竟是一個真性情的男人,其人品雖不為人所稱道,但他對亡妻的那片深情足以打動人心。 “曾經滄海”的大詩人元稹,就這樣煉成了“花心男人”。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這是生命與情感的極境,也只有情感經歷豐富的元稹才能寫出這樣打動人心的詩歌。 (2017/6/6改稿于桃花泉) ▲作家劉富道為相子詩生活題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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