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2020-08-05 14:44作者:上海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劉奕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趾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首《和子由澠池懷舊》是蘇軾的名篇,膾炙人口。詩題里的“澠池”是地名,在河南洛陽西邊,今屬河南三門峽。宋仁宗嘉祐元年,蘇軾和父親、弟弟到京城應試的時候曾經路過這里,借宿老僧奉閑的寺廟,又題詩院墻。到了嘉祐六年,蘇軾赴任鳳翔府簽判,蘇轍依依不舍,從開封直送至鄭州,最后賦詩贈別。此后,獨自前行的蘇軾再次經過澠池,追憶往事,就用蘇轍詩的原韻寫下此作。 詩歌前四句是成語“雪泥鴻爪”的出處,詩思源自佛學,而譬喻與造語皆超妙。鴻飛冥冥,機緣湊巧,在雪泥上留下腳印,旋即飛去。雪有融時,泥也將干涸而作塵揚,無端而來的印記便將悄然消失。人生在世,何嘗不是這樣?重到澠池,老僧奉閑已埋骨新塔之下,寺院墻壁傾圮,當日題詩不復可睹。有生有滅,可謂無常。真的題過詩嗎,莫非也只是幻夢一場?宋初天衣義懷禪師有言:“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假如真的這樣無意無心,那夢生夢滅又何足掛懷,有禪心者合當作如是觀。 詩人卻不如是。他緊緊擁抱記憶,不想失去。也許將來生命消逝,曾經存在世間的印記也逐一消泯,可是只要還活著,父子兄弟的親情便須臾不能忘懷,人生的夢想便值得什襲而藏。往日的艱難跋涉已成陳跡,卻被記憶譜成曲吟作詩,成為此刻和未來行路者悠悠的力量。所以在尾聯中,詩人沉思往事,漫漫長程上有父子三人,老馬已經累死,改騎毛驢繼續前行(在詩歌的自注中,蘇軾是這樣記錄的)。行人困頓,但道路仍然無頭無尾地鋪展在眼前。艱難,單調,讓人倦怠。突然,同樣疲乏的毛驢開始揚聲長鳴,那聲音刺破一成不變,穿過崎嶇艱難,越過仆仆風塵,成為這段旅途的印記,定格在人生的記憶里。 人們一般喜歡這首詩的前四句,筆者最喜愛的卻是尾聯二句,因為詩人在其中表達的不再是空幻無常之感,而是存在的真實,是對人生的肯定與熱愛。縱然是終將歸于寂滅的雪泥鴻爪,在寂滅之前,不也有過觸動人心的聲色嗎?心靈被打動,再將這份感動傳遞給其他的心靈,一波才動萬波相隨,世界已經發生了輕微的改變。世中人心,就像大地山河一樣起伏變化,有萬千姿態。觸動了心靈的世界,便和改變了大地山河一般。懷著這樣的心情凝視生命的流逝和印記的寂滅,詩人會于痛苦中感到欣悅,于空虛時感到充實吧。 錢鐘書先生曾經提到,中國文學中,毛驢“變成詩人特有的坐騎”。他還舉了李白、杜甫、賈島、鄭綮和陸游等人的例子。筆者想補充的是,毛驢馱負的不單是詩人,而且往往是落魄的詩人。 阮籍在朝憂懼不能自容,求為東平相,正是騎驢前往的。杜甫“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何等酸辛!晚唐宰相鄭綮寫不出新詩,解釋說:“詩思在灞橋風雪驢子上,此處何以得之?”他的意思是,驢背上馱著的不得志者,才能寫出真正的詩歌。而寫“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的陸游,正是這樣的不得志者。他眼看著北伐理想破滅,無奈地離開抗金前線,從此大概只能以騎驢詩人的命運終此一生了吧。后來,明代的徐渭也寫過一首《俠客》。“結客少年場,意氣何揚揚。燕尾茨菰箭,柳葉梨花槍。為吊侯生墓,騎驢入大梁”,意為少年意氣不得舒展,轉作中年的蕭索落寞,騎驢就道,憑吊奇懷得伸的侯嬴,便是哀嘆自己的郁郁。 蘇軾在詩中也寫人生的艱難,但風調與其他詩人有所不同。其他人的詩中,焦點是騎驢的人,而蘇詩中,焦點是突然嘶鳴的驢。筆者更愛蘇詩,因為其中意趣并非一味沉淪。“路長人困”,這是絕大多數人生的實況吧。敏感的詩人描寫這實況,玩味這困頓,已經足夠動人。蘇軾的《和子由澠池懷舊》一詩,卻更多了一種倔強與熱愛,那突然而來的驢叫聲,仿佛在向無邊的艱難與困乏宣戰。雖然是蹇驢,也會痛極而呼,也有不屈服的意志。那么人呢?是不是也可以在長久的壓抑之后揚聲長吟,然后繼續前行?不消沉的生命,必然滿懷熱愛。 后來貶官黃州,那個寫“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馀生”,讓大家以為他已潛逃,卻倒在石頭上呼呼大睡的蘇東坡,是不是在作蹇驢之鳴?再后來貶官惠州,卻高興地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說“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的詩人,是不是也在作蹇驢之鳴?更后來流放海南島,遇赦北歸時,寫下“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這又是不是詩人的驢鳴呢?生命的最后,回顧此生,蘇軾依然說:“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這不是倔強與熱愛又是什么呢? 不但蘇軾如是,陸游又何嘗不如是?晚年的放翁,曾經兩次寫到“蹇驢嘶”。例如“禿尾驢嘶小市門,側蓬帆過古城村。此生感慨知何限,斗酒新豐不足論”(《即事》),首句即來自蘇軾,次句用劉禹錫“沉舟側畔千帆過”之典。沉淪而不屈服的意態,盡在不言中;所謂“此生感慨”,可知之矣。《自近村歸》一詩之頷、頸兩聯,則明白宣言“野渡船虛飛鳥集,煙村路近蹇驢嘶。堅頑那復愁空槖,老健猶能伴架犂”。雖然路近,畢竟年事已高。詩中“驢嘶”即是“人困”,但旋即自贊“堅頑”“老健”,老人真不服老不服輸也!而這一點不服,在陸游也是一以貫之的。中年時,他有首《鷓鴣天》詞云:“慵服氣,懶燒丹。不妨青鬢戲人間。秘傳一字神仙訣,說與君知只是頑。”放翁頑固,所以獨能會心于東坡的驢鳴。 回到嘉祐六年,二十六歲的蘇軾寫下“路長人困蹇驢嘶”的時候,已經寫好了自己一生的命運。而中國文學中,從此多了一種頑強生命力的承載物——揚聲長鳴的毛驢。(劉奕) [ 責編:李姝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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