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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農歷九月初三，我的母親鄧晌不幸去世，享年八十六歲。母親的葬禮上，我為母親寫了一篇祭文，那當然僅僅是儀式性的篇什。但就是這樣簡單追述了母親的一生的急就章，已經令我心力交瘁，幾番哭厥。 現在，母親入土為安已經幾日，終于，我的難受心情稍為緩解了一些。雖然，有時夢里還會哭醒，還會心痛，真正是“幾回回夢里想娘親，痛斷骨頭連著筋。”但我的母親享壽高齡，兒孫滿堂，也算是一個十全老人了。我們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不能總是沉浸在悲痛的情緒里不能自拔。我擦干眼淚，寫一篇回憶母親的長文，留給我的孩子，留給母親的后輩兒孫，讓他們記住：他們有一個了不起的奶奶，多少年后，他們都應該為自己的奶奶（姥姥）感到打心眼里驕傲。 村里的鄉親們為母親召開了追悼會，悼詞里寫道：據不完全統計，在北佛堂村，鄧艷仙同志（我母親的學名字）關心照顧、養老送終的鰥寡孤獨老人總共有十九名。數字是冰冷的，我的記憶里只是泛起了母親給我講述她照顧一個獨身老漢臨終時的難忘情景，娘說：老人患的是潰瘍病，他的傷口生了疽蟲，穿不了壽衣。我拿著一只破碗，整整給他刮了一碗的疽轱轆子出來。疽轱轆子，是我們老家的土話，形容疽蟲很大的樣子。 我娘還給我說過，一九五八年，大躍進的時候，全村吃公共食堂，母親被鄉親們信任，當了倉庫保管員，保管社里的糧庫。趕巧有一個產婦生孩子難產，家里沒有一粒糧食，產婦生了一半，就沒有力氣生下去了。我娘跑公社，跑大隊，批來了條文，從糧庫臨時領取了一簸箕高梁給產婦家送去，高梁送到了，產婦和孩子也斷了氣。我娘就端著一簸箕高梁在人家那兒哭了半天。其實，我娘在當保管員的時候，明里暗里救過好幾條人命，幫過許多揭不開鍋的家庭，但她都沒記住，她就記住了這一次她沒能救下這位產婦和嬰兒的命，數十年后，她還在懺悔，還在遺憾，“兩條人命啊，眼見得那孩子因為產婦沒有力氣生不出來，一條腿耷拉下來，就那樣死了。假如我再快一點把高梁送到，早點給產婦烙一張高梁面餅，就能救兩條人命啊。” 母親后來當了生產隊的“政治隊長”（其實還有生產隊長），她就從來沒掙過人家掙過的高工分，記工本上總是最低的工分。她在下地勞動時，背的筐頭是最大的；我們家出產的圈肥、打炕土，在生產隊“量方”“定等級”的時候，我娘總是取最低的等級，把高工值留給別的人家。那時候，生產隊里年終結算，有“人六勞四”、“人五勞五”等結算方法，我們家只有母親和哥哥兩個勞力，但人口卻是隊里最多的，結算的時候，我們家總是要給生產隊里“拿虧空”，有一年拿到了創紀錄的二百多元。拿了虧空，家里的日子就緊巴巴的了，開春的時候，沒有糧食，沒有菜，我娘就做滿滿一大缸黃豆醬或餑餑醬，腌一甕的咸菜，掛一墻的干白菜，供全家度過春荒。倒也好，黃豆醬是紫色的，餑餑醬是綠色的，咸菜是暗紅色，干白菜是灰白色的，我們家在春天還沒到來的時候，就已經是“五顏六色”，春色滿園了。春節包餃子，篦簾上永遠也是五彩繽紛的，最外一圈是麥子面餃子，給生病的姥姥和得病的爸爸吃，里面一圈是摻了榆皮面的高梁面，淡紫色，還有雜面（摻綠豆的粗糧）、蕎麥面（也叫棱子面）等等。我吃過我們村田野里所有能吃的野菜，曲曲溜貼餅子，苦么棵涼拌，錢錢谷蒸“苦累飯”……當然，我還知道拉拉苗不能喂豬，豬吃了容易拉稀；“老頭喝酒”（地黃）可以止疼；稗草可以止血……這都是我娘教給的生活本領。最緊要的是，日子過到了這般貧寒，春荒時節，她每逢下地，總叮囑看家的姥姥和我：這兩天，接到了上頭的通知，說是河間、獻縣一帶遭了水災，有一批災民上咱們這邊要飯來了。我們得準備一些東西給他們吃。這樣，家里最為金貴的黃豆醬團子往往被預留出來，送給討飯人吃。這就樣，娘和姥姥真的結交了一位“乞友”：來自獻縣的一位老婆婆，每年春天都來我家討飯，并且在家里住上兩天。來了，就專門要我家的黃豆醬團子吃，臨走的時候，還會帶上幾個。當然，老婆婆來的時候也不空手，要么是一綹麻繩，要么是幾張鞋樣兒。“有飯送給饑人吃。我不會忘了我小的時候也要過飯。人要將心比心。”母親就是幾千年傳下來老道理兒的忠實實踐者。我在老家生活了二十年，每年都會有流浪漢、流浪女、迷路者、路途遭難的人受到母親的照應和接濟。有一年，安國的一個做買賣的趕大車的人，車壞在我們村口，就在我們家一旁的葦坑里埋鍋灶飯，度過寒夜，母親叫我帶了一床被子，她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飯菜給人家送了去。后來，這個安國人每年都會來看望母親，或者寫信問候，直到他的晚年行動不便的時候。有一年，一個瘋癲流浪女流浪到了我們村的東洼里，她還懷有身孕，就在野地里生開了孩子，母親馬上組織了一個接生班子，為她遮風擋雨，讓她順利生產。 我們家的對門，原先住有一個殘疾光棍老漢，一輩子受到我娘家人一般的照顧。那年夏天，老漢得了急病，奄奄一息，但他就是不合眼。村人們有知道內情的，急忙跑到地里找到我娘。直到我娘回到老漢身邊，告訴他別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安心上路，老漢才閉眼安眠。我家日子窮困，短不了借貸度日。那一年，經常借錢給我家的一個老人去世了，我家欠他幾十元錢，我娘就在老人躺在床板上的時候，東摘西借湊足了錢去還帳。而老人的家人根本不知道還有這樣一筆外帳。 我的少年時代，村里正放映一部叫做《杜鵑山》的電影，里面有一個黨代表的人物，叫柯香，短頭發，大眼睛，人很利落。我娘也留得一頭短發，下地干活兒，解決鄰里沖突家庭矛盾也是非同一般的干凈利索，當然我娘決沒有人家柯香生得漂亮。但村人們從此以后，就都給我娘叫“黨代表”。我娘當然是一名共產黨員，她這樣德行的人怎么能不是一名講究奉獻和利他的共產黨人呢。 當然，我更愿意把我的母親稱為她的故鄉北佛堂村里的一尊“佛”，有這座活“佛”的村莊，多少年來都有吉祥和母愛充溢，我每一回到村口，渾身上下都暖洋洋，滋潤潤的。 按照我的理解，我娘的性格應該是一個粗線條的女人。他不擅女紅，舉凡縫衣服做鞋、糊紙窠剪窗花，都不是她的強項。每逢到了節慶時令，這些主婦都應熟稔的活計，她大都采取“運動式”“流水線”的解決辦法。我們弟兄五人，鞋子的消耗量是很大的，到了穿棉鞋的季節，我娘總能在一周之內叫我們穿上嶄新的棉鞋。做鞋的夾紙，她一天可打一墻山，染布時的煮鍋，她一天內能煮幾鍋不同的顏色。納鞋底用的“好麻”，那幾天總是吊在我家的屋頂上，粗粗的一綹，不幾天就用去大半。在我娘納鞋底的時候，我學會了一句俗語：抬頭誤三針。就是說婦女納鞋底的時候連頭都不能抬，只能一個勁兒地連拉帶拽好麻線繩，否則就可能窩工。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就仿佛看見我娘坐在炕頭上或者是街口，在那里頭不抬眼不睜地納著硬梆梆的鞋底子，嗤——嗤，直到日頭西下，直到天邊泛白。绱鞋的時候，我家的炕上就是一個流水線：鞋梆、鞋底、鞋眼、錐子、頂針……分門別類擺好，一下子绱好幾雙棉鞋，雖然樣式、合適度差強人意，但我們從未因為鞋子和衣服挨凍包屈。 我娘最適合的工作是什么呢？應該是那些男人做的工種。因為爸爸是一名老師，常年工作在外，家里的活計大都是由娘承擔，譬如摔坯盤炕，譬如耕耩鋤耪，譬如揚場拿耬。種過田的人都知道，耪二遍高梁，拿耬定籽眼，這都是莊稼活兒里最為吃功夫的活計，就是男人也大多擔不起這些需要技術和眼力，更需要膽魄和氣質的工作。但這些在我娘眼里手下都不是問題。我見過我娘拿耬耩地、耪二遍高梁的樣子，簡直就象是在碩大的舞臺上舞蹈一樣，腳步靈動，輕舒猿臂，節奏勻稱，手眼配合相得益彰。我跟在旁邊，聽著娘嘴里不斷給我念叨的農諺，所謂“稀留密，密留稀，不稀不密留大的。”所謂“會揚場的一條線，不會揚場的一大片。”，“三步一個脖兒乖”，娘啊，娘啊，回想這些往事，再想想臨終時你已經思維錯亂，不能說話的時候，你忽然就坐起來，把臉依偎在我的懷里，是不是也想起了你領著我下地干活的場景？我心里的疼痛，你心里的無助，都被生離死別撕扯得血肉模糊。 老家有一句老話，說是當媳婦“堅決不入妯娌班”。意思是說如果嫁到哥們多的家庭，妯娌們多，大多不久就會陷入“內訌”，日子就再也不會安生。但我娘嫁入的這個家庭，老哥六個，還有婆婆，還有小姑子，但我娘把鄉里最難處的幾組關系：婆媳關系，妯娌關系，姑嫂關系打理得親上加親，這個一百多人的大家庭因為母親的存在充滿親情友愛。我在娘身邊幾十年，從未聽娘說過她的妯娌們一句不利于家庭親情的壞話，奶奶、姑姑就更不用說了。我娘與我的奶奶，我的嬸娘們與我的奶奶，都是親如母女的關系。我的姑姑每次回家，總是單獨跟我講起她出嫁的時候，我娘省吃儉用，省下了二丈布票和二十元錢為她作嫁妝（想想五十年前的二丈布票和二十元錢）。我的叔叔，在母親的葬禮上講起，當他蓋房的時候，母親親手把一車葦箔送到正缺物料的工地。我還必須說，我娘的這樁婚事完全是她的“咎由自取”，當年我娘在十里八鄉工作積極，出人頭地，小有芳名，提親的人絡繹不絕。我知道的，首先是一個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小伙子前來求婚，我娘因為性格的原因拒絕了。后來又有一位解放軍的營級軍官和我娘有了接觸，交往了一些時日。有一天，這位軍官派來了一位警衛員和一匹高頭大馬來迎娶母親。那時的婚姻就是這樣簡單，往前一步就是榮華富貴，閃念之間就是鍋臺碾子炕。我娘面對無人照顧的姥姥，收拾起了浪漫的幻想，很冷靜地給軍官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絕交信，感謝信，讓警衛員帶了回去。我想我娘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舍棄不了親情，舍棄不了生她養她的家鄉。當時，我的舅舅參軍在外，姨們都已出嫁，只有她一個人在家侍奉姥姥。就這樣，我的父親才走進了我娘的生活。父親，復員軍人，身有殘疾，房無一間，地無一垅，以“倒插門”的方式和我娘幸福地結合了。這一結合，就是六十二年相濡以沫，六十二載風雨同舟。 幾十年后，我在一次高大上的文學座談會邂逅過曾和我母親談過對象的那位著名作家。我報上了家門，原籍和我家相距只有二里地的大作家驚異地說：我記得你媽媽，她小名叫“大晌”。 我是我娘的第四個孩子，因為身體的緣故，我沒有跟母親學過更多的農活兒。我娘只教給我干過兩樣力所能及的勞動：擇麥根與打拉地。擇麥根，打拉地，在農村里生活過的人，沒有誰不知道這是怎樣考驗你的忍耐力的兩項活計。山堆大垛的麥根，一眼望不到邊的秋后荒草，對你的意志，對你的耐性，對你的坐功都是一項能達到極致的鍛煉。面對深藏不露的麥根中的麥穗兒，面對各種雜草相間其間的絨線子草，一個少年該經過怎樣的心路歷程，才能完成這項勞動，才能在勞動中悟到生活的純熟之美？我天資愚鈍，如果說現在還有一點耐力和禪力，有一點佛性，還能寫點大部頭的文字作品，這些都與早年我娘給的教導有關。當我面對高聳的麥秸垛表現出懈怠和慵懶的時候，我娘說： 眼是草雞毛，手是英雄漢。 我娘當然也是有一些文藝細胞的。要不然，我們弟兄幾個也不會在各自的工作領域里以都以愛好文藝而著稱。譬如說，我娘的比喻造句能力就很具個性。她形容一個姑娘漂亮，就說“誰誰家閨女長得跟大畫兒似的。”大畫兒者，農家墻上掛的“大挑兒”畫也，就是中堂畫，往往以仕女、美人為圖，很形象，很傳神。她形容誰家病人鬧蛔蟲，拉肚子，說“那個人拉出了一筐頭子的蟲子。”，就物取義，夸張得很。教導孩子們走正路，不搞斜門歪道，她會引用毛主席的詩詞：人間正道是滄桑。并且我娘有她自己的解釋：“你不走正道，多會也‘滄桑’不了！”。至于滄桑是個啥意思，她也不去理會。 依稀記得剛曉人事的時候，我窩內在被窩里，我娘給講過顛覆我認知的民間故事：梁山伯與祝英臺。我們現在知道“化蝶”呀，“樓臺相會”呀，“十八相送”呀，畫風何其唯美，何其雅潔。但我娘給我講的卻是祝英臺男扮女裝和梁山伯一起讀書，親密無間。但總也有露馬腳的時候。有一天，祝英臺來了月經，小便是紅色的。梁山伯驚問其故，祝英臺不慌不忙地說：我家開有殺豬鋪，月月豬血喝得足。天長日久喝豬血，因此撒尿紅乎乎。我在這里引用這個故事，就是覺得我娘在用她的方式，告訴我，生活的美好中藏有不堪，幸福里裹著奸刁，恬靜中也會有骯臟的。 我娘會唱她在婦女識字班學會的歌曲，會唱幾段評劇。歌曲我在許多篇文章里引用過：誰修起了萬丈高樓，誰開墾了萬頃良田？從古至今，我們的祖祖輩輩刻苦勤勞，年年月月無數萬的勞動人民積極生產。勞動使我們有房住，勞動使我們有吃穿……評劇，她會唱《小女婿》《劉巧兒》。一句話，我娘只衷情歌唱勞動和愛情的歌聲。在她臨終前的幾天，她為了安慰我們，還斷斷續續地開口唱道：勞動的雙手改造了世界，勞動的智慧壯麗了河山！ 我寫給母親的祭文中寫道：（母親）大災大難，等閑塵埃。她的一生，經歷了怎樣的大災大難呢？我娘九歲的時候，她的老爹，我的姥爺在白洋淀漁船上被日本鬼子殺害了。姥爺是一個老實巴交的泥瓦匠，他中了槍，臨咽氣時還大罵日本強盜。并拿出自己的手巾和煙袋對船家說，我今天跑得急，沒有帶錢，把我的煙袋和手巾當作最后的船錢吧。從此后，我娘和姥姥、三姨母女三人相依為命，串房檐，溜墻根，乞討為生。饑寒交迫的時候，我娘曾經把播種糧食時使用的砒霜錯當食品，小姐倆正準備調好喝下時，被親戚發現，一腳踢翻了盛放食物的破碗，才沒有釀成悲劇。我小的時候，剛剛會站立行走，就得了小兒麻痹癥，我娘背著我求醫問藥，不計寒暑。我能記得起來的，去高陽城里針灸，一個療程七天，我娘背著我走幾十里路前去就診，七天七宿幾乎沒有合眼。那年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部隊的醫院到村里“支左”。我娘背著我就跑到十五華里外的鄰縣的出岸鎮求醫。當醫生們把我綁在大隊部的條椅上就要開刀時，我拼了命哭喊。大概我娘也發現了他們的就醫條件實在太差，當機立斷把我從醫生的手里搶了回來。而那次接受手術的病友們，也沒見幾個痊愈的。時值盛夏，在回家的路上，飄潑大雨傾盆而下，把我們娘倆淋了個落湯雞。雨正大時，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娘把我緊緊抱在懷里，而她卻整個身體被大雨完全澆透。路過一塊紅薯地，我娘說，你看，這人就像這山藥秧子，插上個枝兒就能成活。所以孩子你別怕，土能生萬物。人再難也能活下去。 老娘，你的身體已經躺進了冰冷的墓穴，你的意識和活力已畫上了休止的符號。但我的娘親，你在我的無盡的想念中依然活得這般鮮活生動。所以，你是在我的心里永生著呢。你在咱們全家人的心頭象陽光一樣照耀著我們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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