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 ——王陽明與湛甘泉的深厚友情 湛汝松 我祖死國事,肇禋在增城。 荒祠幸新復,適來奉初丞。 亦有兄弟好,廿年思一尋。 蒼蒼蒹葭色,宛隔環瀛深。 入門散圖史,想見抱膝吟。 賢郎敬父執,童仆意皆親。 病軀不遑宿,留詩慰殷勤。 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 道同詎形跡,期元負初心。 這是著名思想家王陽明在湛甘泉居所題寫的《書泉翁壁》詩,想不到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詩篇。明嘉靖七年(1528),王陽明上疏告病假回鄉,途中繞道到增城祭祀先祖王綱后,明知當時湛甘泉在京城,為何還帶病造訪甘泉居舍,發出“亦有兄弟好,廿年思一尋”,“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的感嘆呢?500年后的今天,當人們廣泛推崇王陽明這位先哲時,就讓我們在這首絕唱的回響中一起追憶他與湛甘泉之間一個個感人的友情故事吧! 一、一見定交成摯友 明代弘治十八年(1505)夏日的北京,40歲進士的湛甘泉從廣東增城到京城就任翰林院庶吉士。在朋友的引薦下,他認識了刑部主事、在吏部開堂講學的王陽明。 王陽明當時只有34歲,但出生于官宦世家,興趣廣泛,在京為官已七年,開堂講學也聲名鵲起,別人看來可謂“目空千古”。湛甘泉卻初入官場,僅在朝廷負責修史、著作、收藏圖書的文化專門機構翰林院中當個相當于今日實習生的庶吉士。但他進士前是理學名家陳白沙的得意門生,八年前因在老師“自得之學”之基礎上悟出“隨處體認天理”學說已被陳白沙指定為衣缽繼承人。由于他們都以“倡導圣學”為志向,并同時認為學習“圣學”目的是涵養身心。因此一見如故,成為好友。 王陽明結識湛甘泉以后,大起契悅之心。他對人說,守仁遍求朋友于天下,到北京二三十年“未見此人”。湛甘泉也對人說,“若水泛觀于四方,未見此人。”王陽明認為自己為官多年,從未見過有湛甘泉這樣在學術有成就的人。湛甘泉說自己游學多年,從未沒見過有像王陽明這樣既年輕又有經驗的官員。他們互相欣賞對方的長處,取友之長,補己之短,真是不謀而合的絕配。 “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王陽明《書泉翁壁》)兩人有著“倡明圣賢學說”共同志向的人就這樣“一見定交,共次倡明圣學事”,在京城豎起了他們友情的第一塊里程碑。 二、患難之交見真情 正德元年(1506),十五歲的朱厚照登上了明朝的皇位。權宦劉瑾趁皇帝年幼無知,營私結黨,排除異己,殘害忠良。正當王陽明和湛甘泉樂也融融地切磋學術時,南京給事中御史戴銑等二十余人因上疏彈劾劉瑾遭逮捕。劉瑾權傾朝野,誰敢得罪他,就要受到迫害。然而,剛正不阿的兵部主事王陽明就敢直言上疏,力救忠良。他把劉瑾激怒了,被廷杖四十,鋃鐺入獄。 王陽明入獄不久,其父王華也被調往南京,后又被罷免。朝廷反劉瑾的官員越來越少。一般人都怕惹禍上身而避免接近王陽明。但是,湛甘泉卻沒有因此疏遠朋友,反而為朋友搽洗傷口,一起飲酒賦詩,使其感到患難之交的溫暖。第二年閏正月,王陽明被貶至貴州龍場,當一個七品芝麻官之下看守驛站的驛承。王陽明離京時,湛甘泉不僅為這位落難的朋友送行,還以詩《九章(并序)》相贈,給傷痕累累的朋友以最大的慰籍和鼓勵。 湛甘泉贊王陽明是絕代無雙的人才,對他被迫害既同情又憤怒。詩中回顧兩人相交以來的友情。他用“黃鳥”暗寓王陽明,說被貶離京就是逃脫羅網;他借道家“升仙”之說對朋友寄予無限希望。接著,他又將自己與王陽明比作為伯牙子期式的知音,決心“誓死以同襟”。然而,人落難時決不能只停留在悲傷里,而應順應自然,體認天理,在艱辛中作無窮的探索。詩中最后用“天地我一體,宇宙本同家”的哲理,預言他們共同倡明“圣學”的理想一定會實現。 湛甘泉的贈詩,令王陽明悲喜交集。他以詩八首回應,既表達因被迫害造成朋友分離的悲傷,又流露出為有湛甘泉這個深明大義的朋友而欣慰;既坦露堅守志同道合友情的情懷,更表示共同倡明“圣學”的決心。 王陽明在貴州龍場,湛甘泉經常以詩寄情,懷念朋友。“昨夜夢見之,仿佛精神契”,“合歡詎知夢,是夢聊足慰”,“念之生悲凄,達日不能寐”(《戊辰臘廿七日夜夢王伯安兄》)。湛甘泉在夢中也見到兩人一起為倡明“圣學”精神投合黙契的情景。雖然夢中也知是夢,但有這樣的夢也足以自慰了。在《秋懷三首寄王廬陵陽明子》中,湛甘泉分別寄秋月、桃李、燕雁以懷人,用比興表達他們之間深厚的友情。 王陽明所在的貴州古龍場(今修文縣)驛站,地處萬山叢棘之中,環境險惡,但在湛甘泉的鼓勵下卻以樂觀的態度泰然處之。他一面勤于公務,一面在逆境中反思人生,潛思徹悟后提出了“知行合一”等學說。“龍場悟道”,講學育賢,不僅讓其學術思想出現了飛躍,而且增進了他與湛甘泉的友情。正德三年(1508)學生徐愛、蔡宗兗、朱節中舉上京赴任,王陽明對他們說,湛若水是我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你們到京后一定要拜見他,并說見到他等于見到自己。由此可見,患難見真情,他們的友情完全到了不分你我之境界。 三、京城重逢情升溫 正德五年(1510)三月,39歲的王陽明遇赦,調到盧陵(江西吉安之南)任知縣。 八月,劉瑾因謀反被判凌遲。十一月,王陽明朝覲入京,調任南京刑部主事,住在大興隆寺。時任后軍督府都事的黃綰與他會面。兩人談及習學的時候,黃綰說自己雖有志于學,但“實未用功”。王陽明即以“人惟患無志,不患無功”勉勵,并向他介紹了湛甘泉。第二天,王陽明便引黃綰與湛甘泉會見。三個人在湛甘泉的寓所里推心置腹地暢談人生與“圣學”,訂立“三人終身共學之盟”,要讓友情貫穿一生。 但是,王陽明任南京刑部主事的調令已下,他不能老賴在北京不走。三個剛“訂與終日共學”的人馬上又要分離。為了留住王陽明在北京一起“倡明圣學”,黃綰與湛甘泉四出活動,最后到當時吏部尚書楊一清處請求。結果,王陽明被改任吏部驗封司主事。這時湛甘泉也升為翰林院編修。王陽明留任京城后,擇鄰而居,也遷到湛甘泉居住的長安灰廠。兩人經常在大興隆寺講學。公務之余,與黃綰三人切磋學術,“相歡合意”。于是,一場場聚眾講學就在京城盛行了。 正德七年(1512),湛甘泉為冊封安南王受命出使安南。離京時,王陽明飽含真情,作了《別湛甘泉序》及《別湛甘泉》詩二首相贈。 在《別湛甘泉序》中,王陽明坦誠地敘述了自己立志“圣學”的過程,每受挫折感孤單時,總會受到湛甘泉的鼓勵。他說,“吾與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會,論之所及,不約如同,期于斯道,斃而后矣。”可見,王陽明對湛甘泉十分信賴和尊崇。他們心有靈犀,思想交融。他們的友情在“倡明圣學”的共同理想上再次升華。 《別湛甘泉》兩詩,是王陽明送別朋友的真情流露。“遲回歧路側,孰知我心憂”;“南寺春月夜,風泉間竹房。逢僧或停楫,先掃白云床。”多么情深意切的詩句,更讓人強烈地感受到他們志同道合友情的難能可貴。 四、學術分歧不礙情 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王宗羲的《明儒學案》載:“王、湛兩家,各立宗旨。”“先生(湛甘泉)與陽明分主教事,陽明宗旨致良知,先生宗旨隨處體認天理。學者遂以良知之學,各立門戶。” 王湛相交之初,由于兩人志向相同,學術分歧也不明顯。但隨著王陽明的學術越來越成熟,雙方的辨論就越來越激烈。 正德九年(1514)春天,湛甘泉到滁州與王陽明相會。夜論儒釋之道。次年,甘泉母喪于京師。甘泉扶柩南歸。此時,已升任為南京鴻臚寺卿的王陽明在龍江關為湛母吊唁。王陽明與湛甘泉相見時也互論格物,雙方的觀點截然不同。此后,他們在聚眾講學,書信往來中都經常互相批判對方的的學術觀點。正德十六年(1521),王陽明在江西南昌正式揭示“致良知”之教后,其“致良知”和湛甘泉的“隨處體認天理”便成了當時心學范疇內兩個不同的思想體系。 湛甘泉“隨處體認天理”之學說形成于他未進士前在陳白沙處修學之時。他認為內在的心與外在的物是不可支離的統一整體。“天理”是心與天地萬物的“合一”;并強調格物就是認識天理;體認天理應“隨心、隨意,隨身、隨家、隨國、隨天下”。即在任何狀態、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都應對客觀規律進行認知。王陽明則認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理不在心之外,而在心之內。道德修養只需內求。“格”就是正,“格物”就是糾正不正的念頭,改正錯誤的想法,就是去惡為善。強調“致良知”就是擴展和完善自己的良知與道德人格。 在“知行合一”上,兩人的觀點也不同。王陽明主張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知行不可分割。湛甘泉則認為知行并進,并在體認天理中貫通。 王陽明與湛甘泉在學術上兩人互不相讓,屢屢交鋒,有力地促進了明代思想文化的發展;更可貴的是,他們沒有因學術上的分歧影響相互的友情。 湛甘泉母親逝世。他守孝三年后隱居于西樵辦書院講學。嘉靖初年,湛甘泉被詔回京,自始官場得意,官至南京禮、吏、兵部尚書。王陽明也升為南京兵部尚書,參與朝廷軍務決策,父親去世,服喪六年后兼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期間,他們見面雖少,但彼此仍保持書信往來,信中仍不忘討論學術。 嘉靖七年(1528),王陽明在廣西平亂后因病向朝廷請假回鄉休養,不料卻病逝在途中。由于病假未獲準就動身回鄉,有人便向皇帝告他擅離職守。嘉靖皇聽信讒言,竟下昭書停止王陽明家人繼承他生前的爵位,并宣告他的學術為偽學而加禁止。此刻,湛甘泉又為其抱打不平。他撰寫了《奠王陽明先生》,回憶兩人的深厚交情,對王陽明加以肯定與贊揚。接著又在《陽明先生墓志銘》中詳細介紹陽明的功績,并預言“百年之后,忌妒者盡死,天理在人心者復明”,歷史一定會給王陽明公正的評價。此后,湛甘泉仍不斷以詩文表達對王陽明的敬意與懷念。 “某平生與陽明公同,他年當作一傳矣”。湛甘泉希望日后能與王陽明同作一傳的希望雖未如愿,但對王陽明“百年之后”的預言已被歷史驗證。他們道義之交的勇氣,生死之交的情懷,更值得后人傳承與發揚。 五、情駐增城印記深 王陽明與湛甘泉的友情,直接影響著他們的家鄉。增城,是湛甘泉的故鄉。我是廣州增城人,就有幸見到他們友情在增城留下的印記。 王陽明天生與增城有緣。早在洪武年間,他的先祖、兵部郎中、廣東參事王綱因戰事在增城遇難。增城人為心目中的英雄重修了廟宇。王陽明廣西平亂后請假回鄉時專門到羅浮山西麓的增城,一為拜祭先祖,二為造訪好友故居。祭祀先祖時,他寫下《謁忠孝祖祠文》和《謁忠孝祠詩》: 香火千年傷旅寄,丞嘗兩地隔商參。 鄰祠父老皆人厚,從此層城是故林。 《謁忠孝祠詩》中,王陽明為增城民風純厚感動,希望層城(增城)從此是他的故鄉。 訪問湛甘泉居所時,他不僅飽含深情地題寫了《書泉翁壁》,還留下《題甘泉居》詩: 我聞甘泉居,近連菊坡麓。 十年勞夢思,今來快心目。 徘徊欲移家,山南尚堪屋。 渴飲甘泉泉,饑餐菊坡菊。 行看羅浮云,此心聊復足。 《題甘泉居》中,王陽明透露了十多年的希望:移居南山造屋,與好友甘泉為鄰,同飲甘泉水,共賞菊坡菊,同觀羅浮云。“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書泉翁壁》)”心心相印,日夜思念。這樣的友情,誰不為之感動? 不幸的是,當帶病的王陽明離開湛甘泉故鄉增城,踏上往老家余姚之路后,卻在江西贛州大余章江河畔青龍鋪的官船中,留下“此心光明,亦復何言?”一句遺言后,便瞑目與世長辭了。 其實,王陽明早就在增城留下了友情的筆墨。正德六年(1511),他親筆為湛甘泉父親湛瑛題寫了《贈翰林編修湛公墓表》,文中高度贊揚“公子若水,求濂洛之學,為世名儒”。500多年后的今天,其手跡墓表仍立于湛瑛墓前。正德十年(1515),甘泉母逝后,他又撰寫了《湛賢母陳太孺人墓碑》,贊頌其教子有方。這些文字,不僅刻在碑石上,而且記在歷史中,使他們的友情在兩人家鄉一直延伸。 2011年初冬的一天,我就親身在家鄉參與接待了王陽明故鄉浙江余姚派來的友情使者。他們此行是到王陽明最好的朋友湛甘泉家鄉尋找王陽明的史跡,以為再版的《認識王陽明》補充歷史的見證。 那天的尋覓路上,我們在湛甘泉墓前領悟先賢“山斗八座,真儒千載”的真諦;在湛甘泉父親湛瑛墓前品讀王陽明題寫之《贈翰林院編修湛公墓表》的意詣,在忠孝祠遺匾前追憶王陽明《謁忠孝祠詩》的意境。整個尋覓途中,我們不時誦讀王陽明《題甘泉居》和《書泉翁壁》兩首詩篇。 一路尋覓,一路思索,同是明代著名思想家和教育家的王陽明與湛甘泉,雖然學術思想針鋒相對,爭論激烈;但兩人卻出于道義,保持終生不移的深厚友情,襟懷坦蕩地譜寫出一曲感人肺腑的友誼之歌。 繼哲人之節概,承先賢之精神。王陽明與湛甘泉的友情,是一曲穿越時空的友誼之歌。 本文原題《王陽明與湛甘泉的友情》 原載廣州《文史縱橫》雜志2019第二期 作者簡介:湛汝松,廣州市增城區新塘鎮人。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增城開發區管委會退休后專注鄉土文學。發表大量作品,結集出版有《品味新塘》《荔鄉拾貝》《尋覓甘泉》《荔枝紅了》《湛若水史跡尋蹤》(合著)等七部著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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