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夏夜四題

夏夜四題

郭華悅

塘 壩

無數個夏天的夜晚，塘壩總會出現在我的夢中。

上一次在塘壩上過夜，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掰著指頭，都算不清了。只記得小時候，一到夏天，入了夜，塘壩就成了人聲鼎沸的地方。孩子們吃過晚飯，就扛著竹床，來到塘壩上占地方。到了暮色深沉時，塘壩上的竹床，已經圍了個里三圈外三圈。

老人家們搖著蒲扇，閑話家常，和孩子們說著那些古老的故事。這些故事，其實已經聽了無數遍，在可那個資訊奇缺的年頭，孩子們依舊百聽不厭。每次到塘壩上，一有空，就纏著家里的老人，讓他們講故事。

對孩子們來說，這夏夜的大人們，格外溫柔，格外可愛。白天里，又忙又累，脾氣難免有點躁。入了夜，塘壩上涼風習習，流水潺潺，讓人的心頓時安寧了下來。此時的大人們，臉上滿是愜意，就連呼喝孩子，語調都那么輕柔。女孩兒們，依偎在父母的懷里，撒著嬌;男孩兒呢，則跑著，鬧著，玩著游戲。塘壩上，歡聲不斷，笑語陣陣。

對于男孩們來說，夏夜里還有個有趣的游戲，就是抓螢火蟲。把抓到的螢火蟲，放進塑料瓶，或者舊的墨水瓶中。看著這些小玩意兒，在瓶子里閃閃爍爍，孩子們好奇的眼睛，忍不住集中在這些可愛的小精靈上。

平日里，一向嚴肅的父親，在這個時候也會和我們一起抓螢火蟲。

其實，父親抓螢火蟲，是因為一個有趣的小迷信。父親說，他從爺爺那里知道，螢火蟲后頭的熒光越長，那年的稻穗就越長，收成也就會越好。這個傳說，在鄉間傳了一代又一代。用父親的說法，有時靈，有時不靈。但鄉里的人，都深信不疑。

父親不知道，其實螢火蟲的熒光，和稻穗并沒有關系。只不過，這是鄉里人一個樸素的愿望。所以，父親也樂得當真。有時，抓到了螢火沖，父親就用腳踩住，使勁往后一拖，腳下的螢火沖就會發出生命中的最后一束熒光。看著那束長長的熒光，拖得很長，很長，父親的臉上也就會顯出笑容，如一朵盛開的花。

這些陳年往事，有多少年不曾經歷了?久到，我都已經數不清年月了。鄉間的塘壩，早已不在。而隨著物質的發達，家家戶戶都有了新房，有了空調，那些聚集在塘壩上乘涼過夜，其樂融融的時光，也從此一去不復返了。

可越是久，這些夏夜的往事，就越是烙在我的腦子里，揮之不去。我懷念那些夏夜里，人們臉上淳樸的笑容，懷念那些單純的日子，也懷念那種濃濃的人情味兒。是這一切，讓那些年的夏夜，變得清涼動人，成了記憶里最亮麗的一道風景。

瓜 田

每次讀到魯迅的《故鄉》，總不禁想起兒時那些守瓜田的歲月。

魯迅筆下的閏土，戴著銀項圈，手握鋼叉，在無垠的月色下，守護著瓜田。而我那會兒，銀項圈和鋼叉自然是沒有的。而且，那無邊的月色，在我看來，因過度的靜謐而讓人渾身不自在，唯恐一個轉身，就碰到了蛇蟲。

那時的鄉間，特別是田里，蛇鼠挺常見的。特別到了晚上，都出來活動，瓜田里不時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令我汗毛直立。對膽小的我來說，守瓜田不是什么好事兒。一分一秒，都在不安中度過，那種滋味怎么會好受?

可后來才知道，正因如此，為了鍛煉我的膽量，爺爺每次去守瓜田，才會特地帶上我。而其他的孩子，爭著和爺爺去守瓜田，卻很少有這種機會。瓜田是立在田中央，和崗哨一樣，人在里面，四面一覽無余，動靜都盡收眼底。

每次，爺爺去巡田，我總會寸步不離地跟在后頭。拽著爺爺的衣角，眼睛睜得老大，生怕一個不小心，踩到了蛇或田鼠。田里的蛇，多數是無毒的，一見人就溜得賊快。有調皮的孩子，專門抓蛇玩，可我一見蛇，往往就兩腿發軟。

唯有臨睡前的時光，對我來說，是美好的。這時的爺爺，抽著煙，開始給我講故事。爺爺講的故事，有古代的，有近代的，也有鄉間的一些怪力亂神的事兒。在爺爺口中，這些事兒娓娓道來，都成了特別吸引人的故事。

爺爺有些年紀了，睡得淺，半夜醒來，常常會出去巡一巡。記得有一次，無星無月，我半夜醒來，四周一片漆黑。手往旁邊一摸，發現爺爺不在。當時的我，覺得天都塌了。后來，連大聲哭也不敢，一個人靜靜流著眼淚，卻不敢起來。最后，爺爺回來，見我這模樣，又笑又氣。但從那以后，卻再也不半夜出去了。

如今，盡管時隔多年，但每次想起，仿佛還是昨天的事兒。那些在瓜田里度過的夏夜，帶著鄉村淳樸的氣息，把記憶涂抹得深邃而悠遠，令人懷念不已。

粥

夏日的夜晚，當夜幕初臨時，母親從田里回來，準備晚餐。

夏天的晚餐，以清淡為主，所以粥便常常成了主角。在村里，荷塘多的是，三步一池，五步一塘。一到夏天，荷花盛開，田田荷葉連天碧，一眼望不到邊際。母親每次回家的路上，都會順手挑一片荷葉，回家后煮荷葉粥。

荷葉的挑選，也是也有學問。不能太老，否則味道就過于苦澀;也不能太嫩，味道不夠。老嫩適中，且葉脈清晰圓潤，這樣的荷葉用來煮粥，味道再好不過。而母親煮荷葉粥的方式，也一般人家不同。

一般人家的荷葉粥，無非是將荷葉切碎了，和粥一起熬煮。可如此一來，難免帶著葉片的澀味，在口感上略有不足。也正因如此，小時候，家里的孩子們都不太喜歡吃荷葉粥。可炎炎夏日，孩子們成天瘋跑，容易上火中暑，不吃點荷葉粥，又很容易出問題。于是，母親思來想去，就想出了另一種煮荷葉粥的法子。

這個方法，就是把荷葉洗凈后，直接當成鍋蓋，蓋在米粥上，然后小火熬煮。等米粥熟了，再把軟爛的荷葉挑出來扔掉。此時的米粥，融合了荷葉的清香，有解暑清熱的效果，但卻又沒有荷葉入口的澀味，堪稱得其益，除其弊。

除了荷葉粥，豬血粥也是常吃的夏夜美食之一。

母親常說，那個年頭，豬血可是窮人的“劣食”。殺豬的時候，舍不得扔掉豬血，于是用來炒或煮粥。要不然，就是因為窮人家買不起貴的菜肴，于是買塊豬血，經濟實惠，口感也不錯。所以，像母親這樣從苦日子走過來的，對豬血總有著特殊的感情。

將豬血買回來后，放沸水中稍煮，撈出切小塊;菠菜洗凈后入沸水中焯一下;菠菜撈出切碎，同豬血塊、粳米放一起熬煮，粥熟后放調味品即可。這么一來，一鍋香噴噴的豬血粥就熬好了，米香混合著豬血的香氣，令人口水直流。

要知道，小時候，飯桌上清湯寡肉，要改變一下口味，又不能增加花費，豬血粥便是絕佳的選擇了。豬血和菠菜一起熬煮，味道挺特別，比起清煮白粥來，豬血粥的味道更豐富，也更可口。

后來，讀了書，才知道豬血粥不僅是我們這些普通百姓的心頭好，連孫中山都是豬血粥的粉絲呢!孫中山讀書時，喜歡熬豬血粥當早餐。后來，四處漂泊，對豬血粥的喜愛依舊不減半分。孫中山曾提到，豬血粥不僅可口，還是養生佳膳，有病之人可補身，無病之人可益體，可謂藥膳俱佳。

茶 香

許多年前，夏天的夜晚對我來說，意味著觥籌交錯。

在冬天里，一下班，多數人都會急著往家里趕。外頭凌冽的寒氣，令人不禁眷戀起家中的溫暖。可一到夏天，夜幕低垂之時，外頭的世界也開始喧囂了起來。約上三五好友，喝酒猜拳，談天說地，大半夜的時光就這么過去了。

后來，年歲漸長，漸漸摒棄了浮華，更喜歡在夏夜品嘗一個人的獨處時光。

回到家里，吃完晚飯，洗個澡，搬一把躺椅，在落地窗前半躺。此時，泡一壺香茗，茶香氤氳中，人的思緒也飄往窗外的時節。外頭的燈火，明明滅滅，每盞燈火的背后，都有著一個或悲或喜的故事吧?

是獨居的慈母，等待著游子的歸來;還是做好晚飯的妻子，和兒女共坐桌邊，等著丈夫歸來，共享天倫;又或者，是一個傷心人，點亮燈火，卻再也不會有人歸來?在這樣的遐想中，時間往往過得特別快。一壺茶喝完，空氣中已經有了午夜的絲絲涼意。

若是看倦了外頭的世界，看看書，也是夏夜里不錯的選擇。

夏天的夜里，最適合讀一些老書。記憶里，總有那么一些書，看了第一遍后，總想著日后若有時間，再好好品味一番。而夏天的夜晚，正是這么一個好時機。翻著老書，品著茶香，任書香與茶香在夏夜的空氣中漂浮著，心中頓生現世安寧之感。

夏日的夜晚，最少不了的，是茶香。不管想著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想，任思緒漂浮在茶香中，實乃人生一大樂事。讓絲絲茶香，洗去夏夜的浮躁和煩悶，洗去塵世的浮華和喧囂，這樣的時刻，因茶香而變得美好。

與茶香相伴，這夏天的夜晚，也變得可愛起來了。

孔孟之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