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三舅

“東營微文化”為東營市作協重點扶持文學公眾號

平臺宗旨：體現人性本真,歌頌人間溫暖,傳播正能量

早些年，經常聽母親說起三舅。她說生活困難時期，若沒有三舅一家的大力支援，我們這一家老小可能早就餓死了。母親說每年秋天山貨豐收后，三舅就會收拾上滿滿一小推車山楂、軟棗、柿餅子，一路推著車子從青州王墳出發，半路上將山貨換成地瓜干或糧食，然后再來到我家看望他的姐姐，只留下僅夠他回去的路費，其他的錢或糧食則全部給我們家留下。年年如此，一送就是十年。那時，我剛出生，對這樣的事情當然不記得。但我卻清楚地記得我五歲那年母親帶我到三舅家求援的情景。

那是一個青黃不接的春天。母親看到家中實在沒辦法生活下去了，便帶著我來到了三舅家。其實，那時三舅家的日子也不怎么好過。但看到我母親到來，三舅還是傾其所有相幫。在三舅家的那幾天里，閑來無事的我發現一棵用盆栽著的樹上開著滿樹焦黃的花朵，我便找了一根莛桿將花全部打了下來。三妗子看到后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因為這盆花是三舅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精心培育出來的，據說在市場上能賣大價錢。從外邊回到家中的三舅見到花被糟蹋后，氣得發了脾氣，但當他知道是我打下來的時候，卻立時消了氣一樣地不作聲了。末了，他摸著我的頭說：“孩子啊，你知道這棵花叫啥嗎？”我嚇得邊往母親的懷里躲，邊使勁地搖頭。三舅見狀卻突然笑了，他說：“孩子啊，你記住，這棵花叫迎春。挺過一冬的風雪嚴寒后，立春一到，它就開花了。迎春花一開，天就開始暖和了，日子就越來越好過了。”

正如三舅所說的那樣，憑借著三舅的接濟，我們度過了那個難熬的春天。兩個哥哥長大后，我家的日子漸漸地像迎春花那樣燦爛了起來。自此，三舅對我家的牽掛就少了許多，再到我家來時，也就是單純地看望我的母親了。

我高中畢業考上交通學校的那年夏天，三舅來到了我們家。看完我的錄取通知書后，三舅高興得滿眼含淚地對我娘說：“姐姐，你總算熬出來了。我小外甥畢業后就成了城里吃工資的人，有福你就慢慢享吧。我做夢都盼著能有這一天啊！”那次，三舅喝醉了。喝醉了的三舅仍然不停地重復著兩句話。一句是囑咐我好好學習，另一句便是讓我以后好好孝順我娘。

我參加工作后的那年（1987年）冬天，母親讓我陪著她去看我三舅。那一次，我特意穿上了交警隊剛剛發的呢子制服，人顯得特別精神。三舅事先并不知道我和母親來看他。當他被表嫂從山上的林場叫回來看到我和母親時，激動的淚水再一次從他那飽經風霜的臉上滾落下來。他一只手緊緊地抓著我，另一只手緊緊地抓著我母親，嘴唇哆嗦著久久地說不出一句話來。我能感覺到他的全身在顫抖。此刻，母親也哭成了淚人。此情此景，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忍不住潸然淚下。但我敢肯定，個中滋味只有三舅和我母親能夠真正明白。

晚上，兩個表哥勸說三舅在家里休息，林子由他們去照看。但三舅卻不同意，他說我還沒跟我小外甥親熱夠呢，晚上我們爺倆正好說說話。走出家門臨下崖頭時，三舅用手電筒照了照陡峭的崖頭上一片光禿禿的灌木叢，然后問我看到了什么東西。我說可能是一些樹苗子，沒有葉子，認不出來。三舅笑著告訴我，那就是迎春花。迎春花的根系非常發達，能防止土壤流失。在這種丘陵地帶，誰家都會在屋臺子上種上一些用來護坡，作用可比種草種樹強多了。他還問我是否還記得我小時候給他糟蹋的那棵迎春花，我說記得。他說那棵迎春花后來被他的一位朋友搶了去，在參加濰坊市舉行的盆景比賽時，竟得了個第一名。他的朋友樂呵呵地將那個年月稀罕至極的一臺彩電搬了過來，說那盆迎春花被舉辦比賽的單位給收藏了，彩電是獎勵的。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驚地問三舅這是否是真的，三舅笑呵呵地說，那還有假。你若喜歡，到時候我再給你培育一棵。我又問三舅彩電在哪里，三舅說他又給朋友送了回去，并且告訴我交朋友講的是真感情，朋友間不能見利棄義。

那一晚，我和三舅在山下林子里頂著凜冽的寒風巡視了一遍后，來到了他休息的狹小的屋子里。屋內沒生爐子，凍得人瑟瑟發抖。三舅告訴我說，看林人的屋子里不能生火，害怕萬一發生火災殃及林場。三舅見我冷便對我說那就躺下說話吧，被窩里多少能暖和一點。就這樣，我和三舅躺在了他那同樣冰冷的被窩里。這一夜，他給我講了我的家庭這些年來所遭遇到的各種艱難困苦，給我講了許多做人做事的道理。他告訴我由于我的父親長年有病，后來又在我三歲的時候因病去世。家中本不寬余，為給父親治病更是雪上加霜，加之我的兄弟姊妹又多，我的母親自遠嫁到我家后所受的那份苦是一般的家庭婦女所沒有承受過的。說到此，三舅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了。本來與三舅抵足而眠的我忍不住回到了三舅的這一頭，緊緊地摟著三舅那尚在抖動的肩頭，一任淚水恣意橫流。過了好長一會兒，三舅從被窩里坐了起來，將棉襖披在身上，又給我掖了掖被角說，人年輕時受點磨難不要緊，重要的是有個舒心的晚年。從你們家的發展情況看，我看到了你娘晚景的燦爛。這正如崖頭上的迎春花，不受一番冰雪苦，怎得迎春放清香。聞聽此言，我吃驚得坐了起來。這哪像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所說出的話啊。

“舅，你讀過書？”“讀過，不多，但我愛看閑書。《三國》、《紅樓》、《水滸》、《西游》我都看了無數遍。說著話，我倆又重新躺進了被窩。那一晚，我們爺倆一直說話說到很晚很晚；那一晚，我再沒有感覺到冷，因為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父愛般的溫暖一直蕩漾在我的心頭。第二天早上，等我睜開眼后，我見三舅正坐在床下的凳子上滿含笑意地看著我。我問三舅咋這么早就起來了，三舅說他一晚上根本就沒睡，看了我整整一晚上。我一骨碌爬了起來。雖然我不能完全猜得出三舅沒睡的原因，但有一點我敢肯定，那就是發自肺腑的高興。

接下來的幾天，三舅帶著我和我母親走遍了所有的親戚。每到一處，三舅都是高興地說笑著。我知道，這里邊不單單是為了讓我母親看望一下她那些多年未見的親戚，更重要的是有一份向親戚們炫耀我母親以后可以享福過好日子的成份在里邊。

告別親戚回三舅家的路上，當我們費力地爬上一個山坡時，一棵高大的軟棗樹出現在我們面前。我那將近六十歲的三舅竟揀起幾塊石塊孩子般地投向了軟棗樹那高高的枝頭。一些風干了的軟棗掉了下來。我趕緊拾起幾顆放進嘴里，頓時，一股酸中帶甜、甜中透酸的滋味彌漫在我的唇齒之間，直透心扉。

從三舅家回來之前的那個下午，我到附近的小賣部給愛喝酒的三舅買了兩條煙和兩捆白酒，留下買車票的錢后，我把剩余的二百元錢恭恭敬敬地給了三舅。霎時，我發現三舅的臉上雖然掛著微笑，但眼里卻分明噙滿了淚水。他聲音顫抖著對我母親說：“姐姐，我小外甥給我的這個錢，我要了。”

三年后的秋天，我的兩個表哥來到我家看望我母親。當我從單位趕回老家時，我發現滿屋里的人都在抽泣，母親更是放聲痛哭。原來，三舅已于半年前就去世了。為了怕母親傷心，三舅臨終前還向兩個表哥交代半年內不能把他去世的消息告訴我的母親。表哥說完，將一個紙箱子從桌子底下搬了出來。頓時，一棵虬枝盤旋、小巧玲瓏而又青枝綠葉的迎春花盆景呈現在了所有人的眼前。表哥告訴我，這是三舅特意為我培育的。并說這棵迎客松造型的迎春花有五個向上的主枝，每個主枝上又有五個分枝，五個分枝上開的都是五瓣的花朵，代表著梅開五福之意。

捧著迎春花，我忍不住再次淚如泉涌，三舅的音容笑貌霎時又清晰地浮現在了我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