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原 點

      我的童年，是在一個小村莊度過的。我曾經(jīng)以為，它就是世界的中心。

      村子里既沒有山也沒有河，村外邊有幾口甜水井，人們得拿著扁擔去挑水。橫七豎八的幾條路，路兩邊種滿了樹。那些樹就是我們的樂園。靈活的孩子們會爬樹，會攀著樹枝蕩秋千，也可以在樹底下逮金蟬。村里還有幾個大池塘，池塘里有人種藕。夏天，滿池的荷花荷葉，就是村子的一景。

      我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大概需要三十多分鐘，還要跟很多嬸子大娘爺爺奶奶們說話。誰讓母親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呢！認識我的人格外得多。正因為母親天天在外面給人打針，還挨家挨戶發(fā)老鼠藥、蒼蠅蚊子藥，所以我經(jīng)常見不到她。有次我跟鄰居家的燕子打架，她用長指甲挖到我的臉，還說我母親光給她打針，打得老疼了。也是這個燕子跟她娘去棉花地里拾棉花，看見我母親給南瓜澆水，把我們家種的南瓜全都給拔掉了。我也覺得母親有點過分，干嘛老給人打針啊？分個糖丸給人家吃不行嗎？平時母親也是忙忙碌碌的，她有時候去鄰村為產(chǎn)婦接生，一整天我都見不到她。如果半夜里有人得了急癥，就把我鎖在家里。我唯一感到高興的就是：母親的姐姐在南方，過段時間就會給我們寄個包裹。包裹里有村里買不到的大白兔奶糖、葡萄干、風干的香腸、咸魚。誰跟我玩，我就把糖分給誰吃。那些糖著實讓我在小伙伴面前虛榮了一陣子。
      七歲那年的春節(jié)過后，母親帶我去了合肥大姨家。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火車站里的人比我們村里的人還多。南方留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個無奇不有的新鮮世界。

      父親跟我在一起的時間少得可憐。他在西邊鎮(zhèn)上的中學教書。學校旁邊有個書店，書店里的書還沒有我們家的書多。書店里大多是日用百貨。賣得最多的是那種一包一包的海帶絲，總有學生過來買。想起書店，我就好像聞到了海帶絲的咸味。那一年電視里正播放西游記，我看到書店里有一本厚厚的《西游記》，就跟父親商量買下來。父親說我認字少看不懂，要給我買薄薄的連環(huán)畫，我當時覺得看厚書才顯得有學問呢，鄰居家的姐姐就是看這種沒有圖畫的厚書。我不哭不鬧，賴在書店門口不走。父親拿我沒辦法，只好買下來。每個周末的傍晚，夕陽落到西邊那片樹林里的時候，父親都騎著自行車，從那條鄉(xiāng)間小路上回家。“西邊”在我眼里，就是那個小小的“書店”。
      農(nóng)閑的日子，我跟著奶奶走很遠的路，去我們村北面---她的娘家村里看戲。戲院門口有好多賣小吃的。甘蔗、糖葫蘆、爆米花，應有盡有。奶奶會買上很多零食，讓我邊吃邊看。

      看戲的人們拿著板凳、搬著椅子，陸續(xù)從四面涌來。里一層外一層，擠得滿滿當當。大人們在議論唱什么戲，調皮的小孩子會爬到樹上嗑著瓜子哈哈大笑。我們在表大爺安排的座位上坐好，土臺子上的暗紅色的幕布徐徐向兩邊拉開。鑼鼓喧天之后，臉上涂滿油彩的演員，穿著厚底靴昂首闊步咿咿呀呀登臺亮相了……頭上貼滿了“鱗片”、頭發(fā)垂到腳踝的青衣，翹著蘭花指凌波微步出場，她那尖細的唱腔婉轉悠揚，讓場內的人們拍手叫好。一會出來個大花臉粗聲粗氣地吆喝幾聲，然后出來個拿著鞭子的人作騎馬狀在臺子四周轉一圈。還有幾個身手靈敏的“嘍啰”舉著旗子、翻著跟頭，在“舞臺”中央假模假式地比劃著。過一會，鑼鼓聲密集起來，又出來一隊人馬開始舞槍弄棒……也不知道最后誰輸誰贏，我看不懂也聽不懂。偶爾抬頭看看，只是覺得他們的假頭發(fā)假胡子挺好玩的。只要有人說起北邊，我就想起那個風一吹塵土飛揚的戲院。
      除了看戲，我最喜歡跟著爺爺去東邊的焦橋鎮(zhèn)趕集。集市很大，賣糧食的人們聚在一處談著去年的收成，賣木頭的和賣家具的聚攏在一塊寬闊的場地上。場地的另一邊，牽著牛牽著馬的人在那里大聲嚷嚷著商談價格。有匹馬好像知道主人要把它賣掉似的，不停地嘶叫著轉圈。我嚇得躲在爺爺身后，馬的主人拉拉韁繩，拍拍它的背，理理它身上的毛，它才安靜下來。
      再往前走就是賣菜的、賣肉的、賣魚的、賣水果的、賣布的，賣衣服的。趕集的人很多，推著自行車的，提著菜籃子的、抱著孩子的人們摩肩接踵。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商販們的叫賣聲、小孩的哭聲、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好不熱鬧。爺爺買好菜和肉，看到賣糖的，又給我買了很多“高粱飴”和芝麻糖，塞在我口袋里。我到現(xiàn)在都覺得自己愛吃零食的毛病是爺爺慣出來的。爺爺看到賣衣服的就停下腳步問我買衣服嗎？看到賣烤地瓜的就問我吃不吃？我看到小攤上的小玩意兒就走不動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它們看。爺爺總是大方地說：“買吧，買吧，買啥都行。”毫不猶豫地付了錢給我買下來。買了心儀的東西，我便不再左顧右盼，乖乖跟在爺爺身后等著他領我去美美吃一頓。吃完飯，集市上的人漸漸少了，爺爺帶著我回家了。因為買了好多東西，速度慢了一些。天邊出現(xiàn)了紅色的晚霞，我們才回到家里。爺爺把買來的零食，擱在一個小木箱里。甭管過來玩的是大人，還是找我玩的孩子，爺爺總會拿出來分一下。每逢有人說起東邊，我就想起那個熙熙攘攘的集市。

     后來， 看動畫片的時候，聽到那句：“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群藍精靈......”我就會想山的那邊、海的那邊，一定比我們這個既沒有山，也沒有海的村莊要美。看武俠片的時候，看到大俠們策馬奔騰在廣袤的原野，我會猜測他們要去南方還是北方？看了三毛的書，就想去遠方，好像課本里、電視里出現(xiàn)過的風景，以及心中那些蠢蠢欲動的夢想，也都在遠方。以至于無論做什么，都選擇最遠的地方。感覺距離越遠，就越接近夢想。
      工作后，真正離開了家鄉(xiāng)。
      有次回家的時候，因為修路，不得不選擇另外一條路繞行。由于不熟悉，兜兜轉轉迷路了。一籌莫展之際，跟在一輛家鄉(xiāng)牌照的車后面，找到了正確的方向。即將到達我們村的時候，熟悉的景色映入眼簾，大路兩旁的楊樹筆直挺拔，麥田里的麥苗綠油油的，所有的都是那么親切。我貪婪地欣賞著以前厭倦的風景，才發(fā)覺，無論東南西北，只有這個有家的村莊，我成長的地方，是我的原點，它不是整個世界的中心，它是我的世界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