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 英劇《正常人》(也譯作《普通人》)在全球的熱播,成為2020年一個矚目的文藝事件。在這部劇熱播3個月之后,原著小說中文版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 為什么一部“90后”創作的青春愛情小說可以引發全球不同地方、不同年齡段讀者的共鳴? 《衛報》給出的答案頗有見地——《正常人》講述的也許不是當代人的青春,而是更進一步,是任何時代、任何人的青春和愛情。它也許不是絕對當代,卻是一部未來經典。 ◆ 一部現象級的文學作品 繼《聊天記錄》之后,“90后”女作家薩莉·魯尼在她的第二部小說《正常人》中,用出色的心理描寫,探索原生家庭、階層差異、社交網絡和個人成長等全然當下的經驗,為當代小說注入新生力量。 《正常人》在全球被翻譯成46種文字出版,榮登各大暢銷書排行榜冠軍,英美銷量超150萬冊,入圍或斬獲包括布克獎在內的眾多獎項,可謂近年來的一部現象級文學作品。根據小說改編的同名電視劇于2020年4月由英國BBC、美國Hulu聯合推出,風靡全球,近日更被提名第72屆艾美獎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編劇。 書與電視劇的交織發力,把薩莉·魯尼推上了“千禧一代”代言人的寶座。1991年生于愛爾蘭西部梅奧郡的薩莉·魯尼,2013年畢業于都柏林圣三一大學英文系。她在攻讀美國文學碩士學位期間創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聊天記錄》引起了英國出版界的關注,7家英國出版社爭奪版權,最終由費伯出版社于2017年出版。薩莉·魯尼因此書獲得2017年《星期日泰晤士報》年度青年作家獎,也被美國《巴黎評論》評為年度最佳小說。上海譯文出版社在去年出版了這部小說的中文版。 小說男女主人公是一對愛爾蘭的小鎮青年康奈爾和瑪麗安。 女主人公瑪麗安家中多金,母親是律師,同為律師的父親曾對妻子家暴,但已過世。哥哥自己一無是處,卻對聰慧的妹妹施以身體上的暴力和言辭上的凌辱,母親卻對此選擇視而不見。 聰慧的瑪麗安在學校成績名列前茅,但因為特立獨行而受到同學甚至老師的排斥。瑪麗安的相貌似乎是個“謎”,男同學用“人丑胸小”來打擊她,也確實打擊到了她。但劇中的瑪麗安有著一種深刻的美。是演員選擇上的失誤?閱讀小說則會覺得,對她容貌的詆毀,更像是青春期男生的一種報復和發泄——瑪麗安的思想和美貌,在他們可以抵達和理解的程度之外。 男主人公康奈爾的智商可與瑪麗安的匹敵,事實上,他們互相認為對方比自己聰明,是自己遇見的最聰明的人。與瑪麗安的孤僻不同,康奈爾是學校橄欖球隊主力,長相英俊,性格溫和,深受同學們歡迎。他與瑪麗安的另外一個不同點是:他的家境貧寒,17歲就生下他并獨自撫養他長大的母親,是瑪麗安家的清潔工。也就是說,康奈爾和瑪麗安處于兩個不同的階層。 高中階段的康奈爾幾乎從不發表自己的見解,直到進入大學,他“這輩子最激烈的政治行為”,也不過是“在好幾條呼吁撤回邀請的留言下點了贊”。康奈爾沒有自己的見解嗎?只有瑪麗安看到了他刻意“藏”起來的閱讀與思考,甚至在他打算按照寒門子弟改變命運的常規“劇本”去選擇大學專業時,用一句話點破他對文學的熱愛,從而改變了他的選擇。 瑪麗安和康奈爾在高中最后一年走到了一起,但迫于社交壓力,屈服于對被孤立的恐懼,康奈爾在學校里、在同學們面前和瑪麗安形同陌路,甚至邀請萬人迷瑞秋、而不是瑪麗安參加畢業舞會。這徹底擊垮了瑪麗安,導致兩人分手。 一年后,兩人都來到都柏林的圣三一大學念書,在派對中重逢。此時的瑪麗安活躍于大學社交圈,康奈爾則成了邊緣人,靦腆而缺乏自信。兩人各自與他人交往,但似乎總有一種不可抗拒的磁力將兩人拉近。然而,誤會總是不斷,分分合合,兜兜轉轉,終局也是開放式的。康奈爾和瑪麗安,如同“一盆土中的兩株植物,環繞彼此生長,為了騰出空間而長得歪歪扭扭,形成某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姿態”。 成長是作者更想表達的東西 《正常人》的情節就這么簡單,簡單到光看情節,很容易被歸入青春傷痛小說之類。但當一部愛情劇能夠克服文化背景的水土不服、不同語種間的壁壘,漂洋過海,在異國他鄉落地生根,所依靠的一定不是情節。《正常人》不是一部單純的愛情小說,同時是一部成長小說,相比愛情,成長可能是薩莉·魯尼更想表達的東西。 成長對每個人來說,似乎都是慌亂急促的,總是在一個人還未能清楚認知自己的時候,就有股莫名的力量,催促著要他成長為大家眼中的“正常人”。 劇名和書名都叫“normal people”,翻譯成“正常人”比“普通人”更準確,后者失去了小說的精神。中學階段的康奈爾更像一個正常人,但他藏匿了他的“不正常”,形成了一種討好型人格。相比康奈爾,瑪麗安太“不正常”了。進入大學,兩個人形象互換,瑪麗安的特立獨行被視為風尚,受到追捧,康奈爾則無法適應圣三一大學的“貴族范兒”,始終游離于社交圈外,高中同學的自殺又誘發了他的抑郁癥。直到小說進入尾聲,他們才真正找到自己。 相比康奈爾,瑪麗安的成長更為明顯與勇敢。從她一開始認為自己不配得到愛,因而嘗試各種開放關系,以把自己交付出去的形式來求得愛,到她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正常人”,意識到自己可以、也理應獲得正常的愛,她成長了,變成了更好的自己。 戀愛是《正常人》的明線,暗線是人的成長。但文字背后,是否還有作者薩莉·魯尼這個“90后”女作家自己的成長?通過閱讀,似乎可以感覺到魯尼在通過小說完成自己的人格塑造。相對《聊天記錄》更為豐富的四個角色的設定和更為復雜的情節,《正常人》的情節簡單,支撐小說的,不是情節,而是豐富的心理描寫,是魯尼對人心的探視和審查。她不僅探視外部世界男性的人性深處與女性的人性深處,更向內探視自己的人性深處。這部小說可以說是薩莉·魯尼自己的成長史。 讀《正常人》,揭開的是每個人內心深處的“不正常”。這部小說的療愈功能在于,它讓你寬容了自己的不正常,認識到每個人有脆弱的時候,有傷害留下的應激反應,有不可理喻的敏感與執拗,這些“不正常”正是一個正常人身上正常的存在。 不是性別的,而是人的平等 當一部文學作品的作者是女性時,人們總是很容易從女權主義、女性書寫之類的視角去評析作品,但魯尼寫作上的成熟在于,她關注的不是性別的平等,而是人的平等。 愛情從來不會脫離時代背景與社會現實而存在,我們有許多描述愛情的經典文學作品,但尚未產生描述當代愛情的、有可能在未來成為經典的優秀作品,《正常人》很可能成為一部這樣的作品。《衛報》正是基于明天的立場,對今天的《正常人》做出了如上評價。 富家女愛上窮小子,這聽起來十分老套,但魯尼對康奈爾和瑪麗安的感情的描述是十分現代的,在他們面前設置了十分現代的議題。跨越階層的艱難、校園霸凌的傷害、網絡時代的社交困惑、與抑郁癥的抗爭、原生家庭的創傷,所有這些并不全然是新的,但魯尼表現這些的形態與角度是新的。 比如,魯尼對階層差異的描寫,就是不同以往的。在《簡·愛》被創作出來的年代,階層差異是橫亙在人們面前的山,跨越的障礙大而顯而易見。在今天的西方社會,尤其在文化獨特的愛爾蘭,階層差異是“房間里的大象”——事實上存在,但沒有人會承認。跨越階層依然艱難,甚至更難,因為人們對這份艱難不予承認并試圖掩蓋。理解了這一點,就能理解康奈爾的怯懦,就能理解他和瑪麗安之間那些令人扼腕的誤會。電視劇盡管拍得很出色,但依然無法超越原著小說的原因之一,正在于此——魯尼用人物微妙的心理來反映這種隱約的差異。 比如,同樣描述“秘密交往”這個秘密,對于瑪麗安,“他們之間的秘密沉甸甸地垂在她體內,讓她愉悅,在她行動時壓在她的盆骨上”;而對于康奈爾,“他懷揣著這個秘密四處走,它又大又燙,像只盛滿熱飲的盤子,他走到哪兒都得端著它,還不能灑”。這種感覺上的差異,看似是康奈爾的一種社交恐懼,其實是同學羅布之問背后帶出的階層差異——“周二吃午飯時,羅布問起康奈爾的母親在瑪麗安家干活的事”。 家暴也是近年來非常受關注的社會問題。魯尼的筆觸沒有停留在對家暴的簡單譴責,而是觸及了很深的地方,用的手法依然是細節描寫。 瑪麗安一直對康奈爾隱瞞自己遭受家暴的事,直到小說后半部分,才向康奈爾傾訴。康奈爾則下意識地問道,“這件事是怎么挑起來的”“我是說,你們是怎么吵起來的”。這個細節反映了人們對家暴的直覺反應——被家暴一定是有原因的。瑪麗安的回答透著悲涼,“有時候我覺得一定是我的錯。否則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不能像正常人一樣”“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不能讓別人愛我。我覺得我天生就有問題”。 網絡時代的人際交往是困擾現代人的另一個問題。康奈爾在讀《愛瑪》的時候會質疑自己,為什么自己會為虛構的故事牽腸掛肚,而在現實中卻很難投入地與人交往?他還質疑看起來非常文學的讀書分享會,其實離文學甚遠,只是一種表演行為。高中同學自殺后,瑪麗安看到同學們紛紛在社交平臺上留言紀念,而這些留言描繪出來的死者形象,讓她倍感陌生——記憶中的他和留言中的他,到底哪一個是真的?網絡讓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變得容易,卻讓心與心之間的溝通變得艱難。 所有這些都是很現代的問題,是“70后”“80后”“90后”都有可能面對的問題,因為這些問題的現代性,《正常人》才會在全球讀者中引發共鳴。 一個人真的可以改變另一個人 同樣處理階層、等級的對立關系,簡·奧斯丁會使用諷刺、嘲笑與自嘲,但魯尼的描寫更有建設性,她用文字來不斷推進,希望建立起一種更有意義、更平等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在小說開頭,魯尼引用了喬治·艾略特的一段話,“精神狀態的變化是一個秘密,人們將它恰當地命名為'皈依’,對我們當中許多人來說,無論天或地都不會給他們帶來任何啟示,直到某種個性同他們的相碰,帶來一種不同尋常的影響,并迫使他們接受它”。在小說結尾,瑪麗安得知康奈爾將要去美國進修時,魯尼這樣描述,“他或許不會再回來”“或許他會回來,卻變成另外一個人”,然而,“他將美德贈給了她,現在它是她的東西了。與此同時,他的人生在他面前展開,通往四面八方。他們為彼此做了很多好事。真的,她心想,真的。一個人真的可以改變另一個人”。 《正常人》有一種向善的內核,雖然男女主人公之間存在著很多矛盾,但他們都在讓對方變得越來越好。這是這部小說給予人們的希望與力量。 小說中有許多線索完全可以推向人性的黑暗,但魯尼沒有這樣做:康奈爾的母親跪在瑪麗安家的地板上擦著地,但康奈爾在瑪麗安授予自己對她為所欲為的權力時,依然用尊重和溫暖來對待她;康奈爾的媽媽在知道自己兒子與瑪麗安交往、卻不邀請她參加畢業舞會時,氣憤到不愿與兒子同車。人性的猜忌、晦暗,沒有在他們身上發生。這是這部小說圣潔與干凈的地方,這樣的小說更反襯出各種版本宮斗劇的“小”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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