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篇的雙井，輝煌在近千年前。宋代的江西，名人輩出。時光流轉，到了明清時期，江西的文運卻開始衰落，在俗語中“天下文章數三江”的排名里，落到了浙江、江蘇之后。個中緣由，我還沒參透。 曾經“光耀華夏”的修水，這期間也舉不出幾個像樣的人物。
然而到了清末，這里卻再次走出來響當當的文化名人，其中一位更達到“前不見古人，后難得見來者”的宗師地位。修水的一家三代四人，同被編入《辭海》，除了帝王將相，中國文化史上難尋第二家。 這就是修水的陳家。陳家的老屋依然還在，現在名為“陳家大屋”，距離修水縣城二十多公里。 雖然路程不遠，但道路的曲折還是出乎意料，駛出縣城的前一段是舒展的省道，猛然90度的轉彎，就進入了狹窄的鄉道，雖然這一段是全水泥路面，質量不差，但只見山林溪流，少有田野房屋。五月初，路旁的山崖上還盛開著一片片映山紅。
穿過穿過地圖上那一段深綠色的山谷，就進入了低矮的丘陵地貌，稻田與農家冒出來，漸漸地已是連綿不絕。這很容易讓人庸俗地聯想到《桃花源記》中的那些句子，雖然算不上“土地平曠，屋舍儼然”，但“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還是很形象。 往來陳家大屋的路上，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雞犬。數次見到鄉間土狗，靜靜地趴在馬路正中，看到你的車，漠視或不屑地扭頭，巋然不動，你只能小心翼翼地繞過去。在返程時，更見到一群土雞，不知為何主人將谷子灑在馬路中間，它們就逛來逛去地啄著，對外人絕不理睬。 無論是高等級還是低等級動物，到了這種對陌生人毫不防范的層次，要么是太傻，要么是太單純。也說明這兒沒什么外人。 當導航已經無法引路，只能憑著感覺前行時，突然眼前出現一片不太大的闊地，路旁的石碑讓我們確認已經到達。石碑的的背后有幾畝水稻田，不遠處就是陳家大屋。房屋坐落在山洼中，其后是翠綠的竹林。這時候你會覺得《桃花源記》中“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確為實景描述。 若從谷歌地圖中俯瞰，此宅風水甚佳。
陳家大屋，是近代名人陳寶箴、陳三立的故居。
陳寶箴，修水客家人，清末著名政治家。嚴格地說，陳寶箴并非文人，他只是考上了舉人，成名卻是因為參加湘軍，投身到曾國藩手下與太平天國作戰并立下赫赫戰功，武夫出身的他因此一直做到了兵部侍郎。由于先后有曾國藩、張之洞的扶植，更受到光緒皇帝的賞識，陳寶箴為官的最高級別是湖南巡撫。巡撫就是封疆大臣。
作為政治家，陳寶箴的影響力很大。他在主政湖南期間推行政治與經濟改革，引入現代工商業，辦報紙、搞電信、挖礦山、建工廠，使得湖南成為當時全中國最有生氣的省份。此外，他還是維新派的主力干將，強力支持康有為等人變法，因此在戊戌變法失敗后被慈禧免職，郁郁而終。 陳寶箴為官清正，個人名節上并無污點，又能夠銳意革新，勤政為民，受到后人敬重，自是當然。
陳寶箴的長子陳三立（號散原）就生在這陳家大屋。與父親相比，陳大公子才是真正的文士。他年少博學，為人灑脫通達，二十幾歲就了中進士。之后隨父在湖南網羅人才、促進教育，是維新運動的主要干將之一。戊戌變法失敗后，陳三立與父親同時被罷官，從此再不入仕，閑散寓居。
雖然陳三立從未達到乃父的官職，然而他的作為名士文人卻有極高的地位。 首先，他位列“清末四大公子”之一。 太子黨的說法早已有之，這些大公子們或出于達官貴人之家，或為名門之后，在世時名聲顯赫，后世卻常常褒貶不一，譬如民國四大公子之一的張學良。然清末的四大公子不僅為一時之俊杰，身后也廣受尊重，因為他們另一個稱謂是“維新四公子”，都積極投身改良運動，其中最有名的當屬被斬首在北京菜市口的湖北巡撫之子譚嗣同。
除了投身政治，散原先生在近代文學史上有著很高地位。他在被貶黜之后致力于寫詩，學習修水的同鄉黃庭堅，繼承了宋代江西詩派的文風，在是近代“同光體”詩派的領袖人物，被譽為中國最后一位傳統詩人。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后，寓居北平的陳三立表示絕不逃難，誓死不與日本人合作，最終絕食五日，憂憤而死。在中國文人的名節上，能與之相比的真不多。 進則兼濟天下，退則獨善其身，品格高尚，錚錚鐵骨，散原先生乃真名士。
陳家大屋其實并不大，只是個普通富足人家的規模。這老宅子分為新舊兩套，左側是陳寶箴祖父所建，右側的新屋是陳寶箴中舉后加修的。大屋前豎立著一對旗桿石和一對旗石墩，旗桿石為陳寶箴中舉后所立，旗石墩為陳三立中進士時所豎。門前院內掛旗幟，這是普通百姓沒有資格享有的特別待遇。
現在的陳家大屋既無住戶也無工作人員，來此的游客也很少。我去的時候遇到一位本地人，很熱情地為游客介紹陳家的歷史，講述建筑的細節。
這兒前些年還開過土菜館，現在也已經撤走，只在一間小屋內留下了一大堆空啤酒瓶子，墻上還有些文革期間留下的痕跡。在南方潮濕多雨的山區，這種磚木混合的房屋，如果不住人，將會迅速腐朽。采用這種方式保護一間全國重點文物，著實令人擔憂。
離開如同桃源之地的陳家大屋，我想到在一百多年前，年輕的陳寶箴是如何離開這大山中的谷地外出趕考的呢？別小看這前往縣城的二十多公里，以當年的交通水平，至少要走上兩天，然后呢？進京的路有多長？花費有多大？在交通不便的古代，是什么經濟體制能夠支撐這種跨越千里、耗時大半年的科考制度？
陳寶箴是成功者，更多的屢試不第的學子們的結局是什么？ 現代的我們，對他們的追求可以理解，但對他們的生活卻難以想象。
修水縣城新建了一座紀念陳家幾代的五杰廣場，廣場中央立著五個高大的漢白玉石柱，上面刻寫著五位名人的頭像和簡介，這五位就是陳門四代五杰。第一代是陳寶箴，第二代是陳三立，其余三位是陳三立的子孫。 我想，散原先生更值得驕傲的還不是自己的詩文，而是有比自己更優秀的子女。 不過這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陳三立十幾歲就隨父離開陳家大屋，完婚、生子都在外省，以后他們父子和后輩都未回修水居住，墳塋也不在本地，陳三立的兒子還算得上修水人（子承父籍），到了孫輩可就算不上了。 五杰廣場上豎著的紀念碑里，有兩位是陳三立的兒子。其實，散原先生的另外三個兒子名氣也不小，都是著名的詩人、出版社編輯和大學教授。
五杰中陳家第三代有兩個，一是長子陳衡恪，他另外更為人熟知的名字是陳師曾，著名畫家、美術教育家。陳師曾在清朝末年留學日本，有較深的西畫造詣，并與同在日本留學的魯迅、李叔同結為好友。回國后他主攻中國傳統繪畫、篆刻等，是中國近現代繪畫的開拓性人物。
除了藝術創作，陳師曾的《中國繪畫史》等著作和論文，又奠定了他作為美術史研究大家的地位。 令人稱道的是，有了陳師曾的發現、指導與提攜，齊白石才從一個在北京琉璃廠給人畫畫、刻印的默默無聞的民間畫匠蛻變成殿堂級的大師。 只可惜，陳師曾不到50就去世了，否則以他的造詣，應當有更多的成就。
陳師曾的二兒子陳封懷是陳家第四代的杰出代表，位列五杰之末。 不同于長輩，陳封懷是科學家，主攻植物分類學。中國第一個以科研為目標的植物園是廬山植物園，陳封懷為了建設它遠赴英國求學。留學歸來后，陳封懷擔任過中正大學（江西師范大學前身）教授，后歷任廬山植物園、南京中山植物園、武漢植物園和中科院華南（廣州）植物園主任，被稱為中國植物園之父。 現在我們看植物園，都是綠樹參天、百花齊放，請想想當初，在這些荒郊僻嶺之處，一擔土一棵樹地培育是多么艱辛。陳封懷有才氣，有修養，為理想而不計付出，不畏艱辛，這才是個名門公子的典范。
陳門五杰中，最出色的是陳三立的兒子，陳師曾的弟弟陳寅恪。他被稱為三百年來僅此一人，曾受到蔣介石、毛澤東極度推崇，是一位集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詩人于一身，在國內外都有極高地位的殿堂級大師。 陳寅恪被稱作“公子的公子，教授之教授”，可謂真名士。關于他的傳奇在網上到處可見，因此本文不再詳述。
值得思考的是，陳寅恪在近二十年來變成了一種符號，受到了超越其學術地位的推崇，在此之前的文人符號是錢鐘書，同樣也是天才的大師。如果繼續前溯到八十年代初及更早，就是那位呼喚著“科學春天”，被魯迅稱為“流氓才子”的郭沫若。郭沫若、錢鐘書和陳寅恪，這三位恰恰是代表著知識分子的三種態度：緊跟形勢的媚骨、狡黠洞察的清流、孤世孓立的風骨。 陳寅恪49年后不去臺北、不入北京，偏居于嶺南，中年盲目，晚年斷腿，受盡羞辱，依然在孤獨中做學問，在黑暗中追求自己的光明。這種人，太少了。
現在清華的校訓是八個字，“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出自曾在清華任教的四位國學導師之一梁啟超的演講。這校訓很有名，還被刻寫在校徽上。其實那本是十六個字，另一段出自四大導師之一陳寅恪為另一位導師朱自清撰寫的墓碑。那八個字是：“獨立精神、自由思想。”只是，這精彩無匹的清華十六字校訓早已被腰斬。 注：關于清華校訓，這一段應當只是傳聞（2017年重發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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