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印象黃陂》的留言里寫下“不喜歡過年”這五個字時,是臘月二十七,是回家過年的高峰期,無數人正在回家的路上,帶著積攢了一年甚至幾年的濃得化不開的思念向著家的方向狂奔,無數的父母和孩子正在家門口熱切守望。而我,正準備出門采購,明天,我也將啟程,回婆家過年,某人的手機早已成了熱線。 街上,很多門店舊貌換新顏,紅彤彤一片,就連超市里的購物袋,都換成了紅色。紅色,一直是我們中國人認定的喜慶之色,結婚、生孩子少不了它,過年更少不了它。紅對聯紅福字,紅鞭炮紅燈籠,還有人人喜歡的大紅包,好像把整個世界染成一片紅色,才叫紅紅火火,才能歡歡喜喜過大年。 可是,無論過年的氣氛多么熱烈,我都不喜歡過年。小時候不喜歡,現在依然不喜歡。 俗話說:小孩盼過年,大人盼種田。意思是,過年有吃有玩還有新衣服穿,小孩子喜歡,大人關心著一家的生計,種田雖然辛苦還是喜歡。我小的時候,也喜歡有吃有玩,但過年對于我,更多的卻是說不出的辛酸。 從我出世開始,我的父母便堅定地認為,女孩要勤勞。所以,即便是家里的獨女,我承擔的家務活遠超哥哥和弟弟的總和。六歲我便開始洗衣洗碗插秧,掃地疊衣之類的不費力氣的活,更是早早就會了。 過年那么忙亂,我的活自然不會少。其實,干活我倒不在乎,關鍵是天氣冷。 也許是愛靜不愛動的原因,我從小便非常怕冷,常常是凍手凍腳凍臉,還凍耳朵。尤其是一雙手,一到冬天就生凍瘡,又紅又腫是常事,手背手指年年凍得開花。至今我手上還有生凍瘡留下的印子。有時手腫得像肉包子,拳頭都捏不攏;有時握筆寫字,一不小心,凍瘡上結的痂就裂開了,烏紅的血直冒。晚上睡覺,被窩里暖和,手腳臉耳朵上的凍瘡就癢得鉆心,還不能撓。 以前比現在冷,過年雨雪天多。我對吃過什么玩過什么沒有大印象,卻對在風雪中挖荸薺洗藕刻骨銘心。 空曠的田野里沒有其他人,只有風雪在肆虐。北風鉆進單薄的衣服里,把熱氣帶走,雪粒打在臉上,硬硬地疼,像鈍刀子在戳。我跟父親面對面,他站著,用腳踩鐵鍬,讓薄薄的鐵鍬切入泥土,雙手握著鍬把使勁往后壓,把泥土鍬開,我蹲著,在鍬開的泥土中找荸薺。 說是泥土,其實絕大多數時候是泥巴,雨雪天,田里會積水。在泥里藏了一冬的荸薺呈深紫紅色,比現在市面上賣的顏色稍深一些,混在泥巴里,稍不仔細就會漏掉。這種需要眼尖手快的活,天再冷,手上凍瘡再多,父親都會喊我。 父親是極嚴厲的老式家長,我即使充滿了對寒冷的恐懼,心里一百二十個不愿意,也不敢違抗他的命令。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勤快造成的悲劇。 雪粒在頭上身上蹦來蹦去,紅腫的手在泥巴中翻過來找過去,偶爾還需要用手指在硬底子上摳,泥巴嵌進指甲縫里,產生肉和指甲撕裂開的痛,很難受,但更難受的是手上傳來的因寒冷產生的刺痛感。雖然幾十年過去了,可那貓啃般的刺痛,我還記憶猶新。 洗藕比挖荸薺好不到哪里去。也是在空曠的田野里,找一條水多的小渠或一塊儲滿水的田,蹲在水邊,左手把泥藕按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右手抓一把干稻草,和著水使勁擦藕的表面,洗黑泥巴和黃水銹。 我們湖北人喜歡吃藕,清炒煨湯炸藕夾,過個年,藕的用量不小,必須一次采收一次洗凈。有時候,水面上有薄冰,手猶疑著伸進去,碎冰像刀子,割得生疼,雖不見血,那隨之而來的沁骨的冷比疼還折磨神經。 除了挖荸薺洗藕,還有擇洗青菜,對我同樣是酷刑。洗菜的池塘都在村頭,在風口上。成年后,對冷的忍受力稍強,可是,回婆家過年又成了難題。 結婚后,因在村里小學任教,我一直住在媽媽家里,只在過年才回湖南婆家。回去一趟,要轉好幾次車,擠就不說了,春運的突出特點,累才是實質,拖著兒子提著大包小包,不累才怪! 可大家對這視而不見,一到春節臨近就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催,仿佛我們不回家過年這個年就過不去了。 婆家是個大家庭,公公婆婆,哥哥嫂子,弟弟弟媳,侄兒侄女,一大家子,二十多人,過年的氣氛很熱烈。可是,房子太小。婆婆的屋子只有兩間,一間她和爹爹住,另一間是老五家的,我們一家還有六弟一家,沒有屬于自己的房間。 沒房子不是一天。我第一次跨進這個家門,就知道他家房子窄,那是二十年前。我們在外面工作,平時不回家,沒資格要求做新房子。 原以為老五結婚時會做新房子的,可沒想到鬧死鬧活爹爹不肯,只是把房子改造了一下,把后面的小房往天井里拓了一點搬進去,把他們原本住的房間讓出來給老五結婚,這樣,我們和老幺就成了多余的。 不愿做房子并不是因為沒錢。老五結婚的時候,在農村做一棟兩層小樓只要三四萬,以爹爹的經濟實力,做兩棟都沒問題,可他就是不肯,說做了房子以后兒子們難得分。他沒想過房子增值,也沒想過貨幣貶值,更沒考慮過年的住宿問題。只是擔心他百年后兒子們因為分房子傷了兄弟情。這完全是杞人憂天! 活人總不會被尿憋死,辦法總是比問題多。公婆的房間里多出了一張床,用立柜隔斷,儲藏間里也設了一張床,沒有門,掛張簾子。床有睡的,比貼在墻上好。可問題又來了,誰家跟公婆睡一個房間呢?現在全中國恐怕都找不出幾家吧。 我原本可以以這個為理由不回去過年,可老公是個孝子,過年非要回去不可,不光自己要回去,還非逼著我和兒子回去。我呢,想著他一年也就回去一次,不愿因為這事跟他傷了夫妻感情,也就隨他回去了。 可心里總是不痛快。拿放東西不方便,床上不是堆滿衣服就是坐滿看電視的人,房間里的電視從起床一直開到睡覺,想看書找不到清凈的地方,晚上等他們睡了想寫點東西,三個人的如雷鼾聲令我思緒短路,早上還沒睜眼就有人在床前走來走去…… 沒有屬于自己的房間,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所幸,時間不長。可是,過年也只有那么幾天啊。所以,我依然不喜歡過年! 文字及圖片作者彭麗麗、秋日私語授權印象黃陂發布 關于作者:彭麗麗,黃陂區作協副主席,前川二小教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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