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帶有印記的人,故我鐘情于觀察別人身上的印記。” “那些印記或隱秘或耀眼,或暗淡或鮮艷,或具體或抽象。每個印記都是獨一無二的。” 翻開鋪灑著點點霉漬的本子,這兩句話便映入眼簾。熟悉的眩暈感再次來襲,撞擊著天靈蓋,發出鐘乳石一般激越的響聲。她——本子的主人,那個背影幾乎和我一模一樣的女孩,剛剛離開此地。每當晚霞照耀著她右臉頰上的黑色胎記,便會發出紅光,就像晚霞的顏色。我打趣她說,那是“紅與黑”。 以前的她,卻總是刻意掩蓋自己的印記。 第一次看見她,是在走廊。一頭烏黑濃密的微卷短發,在陽光下,就像初春萌發的青草,毛茸茸的,發著金光。這個女孩,散發著同齡少女一般的靈動氣息。但我很快注意到她右臉頰上的胎記:銅錢大小,不偏不倚,印在紅潤的蘋果肌上,顏色,是跟她頭發一樣的黑。 她打完水,轉過身來,正好對上我驚訝的目光——她的模樣,極似我在鏡子中看到的自己。碩大的印記,在清秀的臉龐上更加明顯,張揚地強調自己的存在。 我盯著她的右臉,她戒備又猶豫的目光在我身上游離片刻,轉而盯著我的右臂。幾乎又是同時,我背過右臂,她垂下頭,好讓胎記淹沒在濃密的烏發中——倉皇離開。 我站在原地,高高抬起右臂,打量著心形的紅色的胎記,有點不知所措。 經過多次有意無意的邂逅,我和她,兩個帶有印記的人,終于成為好朋友。 有印記的人,兩個帶有印記的人,特別是兩個極似孿生姐妹的帶有印記的女孩走在一起,必定會引起路人的注視。這種注視或漫不經心,或直來直去,或幸災樂禍,或驚訝贊美,更多的暗含多余的惋惜與憐憫。 我為我的印記自豪,但對于她,別說為臉上的胎記感到驕傲,就連能坦然面對別人聚焦在她右臉上的目光,都舉步維艱。我能感覺到旁人走過后,她冰冷的手指拽著我手掌的寒與痛,她不受控制而慌張的目光的恐與離,還有——兩人紅心與銅錢鮮明對比而形成的“紅與黑”。 “一個印記又黑又大,還長在臉上,誰會選擇刻意不看?對不起,我的雙眼經受不起你們的憐憫、善意和關懷。” “兒時,媽媽跟我講,那是上帝的吻痕。吻痕印在臉上,說明我是個可愛的小天使。當時我就很奇怪:難道上帝吻我之前剛好吃了桑葚?” “現在,我不相信這是上帝的吻痕,嗯——我更喜歡把它叫做印記。每個人都有印記,大多數人的印記是看不見的,而我的印記比較顯眼。如果真是這樣,我走在路上是不是就可以勇敢地正視他們的目光了呢?但是媽媽又叫我考慮一下激光手術把它除掉——我該不該留下它?不管是吻痕,還是獨一無二的印記。” 我合上本子,努力翻找兩年前跟她同行的記憶,終究無法感受她重建自信的心路歷程。現在她也早已離開,而我也只能記住那跟自己一樣的臉龐,和泛著晚霞光芒的黑色印記。 三只貓,兩大一小,靜靜地蹲坐在角落。 天未亮,借著月光,我不經意路過,瞅了一眼,怔住了:它們的臉,黑、白、灰三種顏色,互相交錯,交得雜亂無章,錯得支離破碎,若不是六顆螢綠的玻璃球的冥冥閃爍,三只貓的臉就是三個瘋子的調色板,像畢加索某幅給人以割裂感的作品。 不知為何,我馬上想到了她,還在夢里徜徉的她。她和它們的臉上,都有著特殊的印記。我接住三只投來的目光,玻璃球里閃爍的是戒備,謹慎,害怕,暗涌的是期待,猶豫——竟與她的目光如出一轍。 我飛奔上樓,輕輕地把她叫起來,帶到三只貓的落腳處。她出神地凝視著它們。良久,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一遍一遍,撫摸著右臉的胎記。接著,她嘴角上揚,露出我從來沒見過的燦爛笑容——那笑容,那么熟悉,就像我對鏡子露齒而笑的模樣。 “我想,印記又可分為好多種,除了之前所說的每個人的獨特的印記,還有動物的印記。不僅如此,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也會有自己的印記:有的是屈辱的,具有警示性;有的是光榮的,滿懷自豪感——這些印記,不管美麗與丑陋,都有一個共同作用,便是銘記歷史,助推我們不斷進步。世界,或許就是由一個個個體的印記組成的。” 閱讀到最后一頁,我如釋重負地合上本子。遠望天邊,晚霞依舊在。走到窗前,我伸出右臂正對著晚霞,讓紅心印記煥發出晚霞般的光芒。剎那間,她的臉出現在天邊,右臉的黑色銅錢印記,仿佛晚霞的收光器。紅色,黑色,晚霞,不停變幻、重疊、交相輝映;我的臉,她的臉,遙遠又鄰近,相同又不同,快速切換的畫面撞得我頭暈目眩,我下意識摸上臉頰……那天,在走廊,我打完水,垂下頭,匆匆離去。 【推薦理由】該隨筆記述了一對有著胎記和相似背影的好朋友的故事,很吸引人,有淡淡的憂郁感和獨屬于青春的薄荷葉的感覺,文筆優美,文風清新。(李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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