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書評 ‖ 燕子銜泥兩度新

大地菲芳 20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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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銜泥兩度新

——關于楊俊文最新散文集《潮汐之間》

文/任林舉

“蘆花乍開時，花呈白色，轉瞬之間就變成了淡淡的紫，北方便到了秋天……”

這是老友俊文先生最新散文集《潮汐之間》里的文字，讀來，突然就有了很深的感觸。感觸不在于遣詞造句本身的用心與優美，而在于文字里透出的蒼涼意蘊。

也許是機緣巧合。當我捧書閱讀時，節令已過盛夏，窗外涼風習習，正送來秋的氣息。想眼前這些文字的主人，想一班舊日朋友也已經漸漸地步入人生之秋了，在情緒上，不免瞬間與秋以及秋的涼產生了某種共振。但轉念一想，天地間的一切不都要按照自然的節律發展變化嘛！又何必要臨秋而悲呢？秋，雖然意味著凋零與衰敗，但也主收獲，主大成，秋也是一個美好和輝煌的季節呀！

跳出個人情緒轉向對俊文先生那些文字的審視與感悟，眼前卻突然生出了一個奇怪的意象——燕子銜泥，遂想起唐代詩人杜甫的詩句：“燕子銜泥兩度新”。掐指算來，從俊文先生的第一本散文集出版到現在已經有些年月了。一直以來，他苦苦地追尋著文學的夢想，癡迷并潛心于文字的雕琢和意象的營造，詩文同進，大約有五六本文集面世。俊文先生天性細膩、認真，凡經他之手，文必一字一字地打磨，詩必一句一句地推敲，每一字一句都和著情感和心血累積起來。回首他孜孜不倦的文學路，步伐與身姿都感人至深，亦沉穩亦堅定亦謹慎亦敬畏，“絕知此事要躬行”。想來，這通無名無利的勞碌奔波，已無異于燕子銜泥筑巢。不同的是，他并不是為了生存和物質上的安全、溫暖，而是為了夢想和靈魂有一個棲居之所。這也是文學能夠給予文學熱愛者的最大福利。

有動物學家研究，燕子銜泥做巢，并不是簡單地把泥銜來堆砌在一起。不但每一粒泥要和以津液反復團揉，直至瓷實、粘軟、熨帖、合用，而且粒粒粘泥的擺放絕不是隨意而為，要經過反復琢磨和巧妙安排。從材料到格局都大有講究。這個過程與文人為文極為相似，筑巢的泥就是文章的語言，泥粒粘結的方式和方法就是文章的立意和結構，都需要字斟句酌、謀篇布局，都需要匠心獨運，傾情盡力。同樣是著文和筑巢，卻因為材料質地和最終的格局不同，構建出來的作品也會大相徑庭，有的粗陋，有的完美，有的速朽，有的耐久。可喜的是，俊文先生的散文經過十年的磨礪，無論從語言錘煉和維度還是從結構營建的維度看，最終都已經走向了成熟和耐人尋味，他的精神之巢已經日臻完善。

文集中收錄的36篇散文，均是近年來在全國各種報刊雜志上發表過的篇章，其中主要載體有《人民文學》《人民日報》《民族文學》《美文》《作家》《福建文學》等等，雖然說發表并不完全等同于寫作高度，但眾多雜志、編輯的認同也是一個不可忽略的重要參照。事實上，對于熟悉俊文先生散文的讀者來說，將幾年前的散文與當下散文做一個簡單比照，便可以清晰看到諸多的變化，也可以從諸多顯著的變化中看到一個作家在文學語言、寫作技法、格局視野、思想深度等方面的突破。所謂的“燕子銜泥兩度新”，是因為較之以前的作品，這一部作品在某種意義上說，已經成為楊俊文寫作歷程中的又一次蝶變或超越。

就作家的寫作視野來說，自然是顯而易見的。從這36個篇目就可以看出，作者的寫作題目，也就是寫作的興奮點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他的第一本散文集《知青歲月》主要是把筆觸對準了自己的在邊遠農村“插隊”時的往事，第二本散文集《風過醫巫閭》則是對故鄉、故人的追憶，及至《潮汐之間》，他的寫作狀態已經由半私人化寫作成功地轉入了完全的公共寫作狀態。目光所及，情感所發，思想所觸已經擴大到自然、社會、現實、歷史等人們普遍關注的領域，散文的筆觸也從個人體驗、個體經驗轉向對自身之外更加廣闊的天地。行文中不但有個性化的抒發和表達，比如《小酒館》《二品》《遙遠的雪》《打蒼蠅》等，同時也有對宇宙、生命、社會的廣泛關注和深刻思索，比如《潮汐之間》《紫秋》《不落的船歌》《文學的積雪永不消失》《面對燃燒的靈魂》等。

從語言和技巧上說，散文的身份意識和在場意識更加明確，語言風格也更加圓潤、老道。當然，語言成熟的本身并不是根本，根本是作家自身感悟豐盈和思想的成熟。

面對浪沫飛濺的大海，他已經能夠寫下這樣的文字——“這注定是一種升華了的境界，有了這種境界，一些潛在的不安和難以啟齒的隱秘，都有了植物性的溫和與動物性的溫度”；獨自徘徊于他國異域，在一位外國作家的窗前，他內心會涌起經久不息的波瀾——“彎上弦月高懸在漢尼拔的夜空，引來滿天閃爍的星斗。馬克·吐溫故居的HILL街道沒有街燈亮起，四周闃靜無聲。與故居比鄰的門楣上方，一盞瓦數不高的水銀燈顯得有些清冷，但能分明地映照出普通門牌上的‘206’字樣。在故居的每一扇窗前，有燭光般的光亮，像被微風吹拂似的輕輕閃動。”

在這些洗練的文字和精微的思緒面前，你還有理由懷疑寫作者的深沉與凝重以及與文學相對應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嗎？

談及格局，我個人是最喜歡范仲淹《岳陽樓記》里的一句名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不僅是宋朝重臣，更是中國歷史上的大文學家，唐宋八大家之一。他人生的境界也正是他文學的格局。文學的本質是人學，或更具體一點說就是人的內在世界的外化。這個人有多大，就看他在經驗上和思想、觀念上能代表和覆蓋多少人，能觸發和感染多少人。文章要不要專業和技巧？要，否則作家的內在不管有多大，都無法外化和表達出來。初級階段的寫作毫無疑問需要有一段專業性的訓練，通過這個過程完成從非文學向文學的轉變。除了一些笨拙得無法領會和完成基礎訓練的人外，大部分人都可以通過下一定的工夫而掌握必要的文學創作方法和技巧而成為一般意義上的寫作者。可以發表，也可以出版自己的作品，但真正成為大家或文學生命長久的名家，則要從所謂的專業和技巧中突圍出來，成為一個沒有專業和技巧或并不囿于專業和技巧的作家。也只有到了這個階段，才抵達了文學的本質——文學的根本目的并不是為了寫文章或把文章寫好，更不是為了博得一個文學虛名，而是要向人們，向世界和后世傳達出一種能量，要讓一種有價值的生命力得以在未來的時空里無限延伸。

這就是道，文以載道的那個道。如果沒有最后的“一公里”，文學或文章是毫無意義和價值的。由此說，文學的路走到最后時，并不是比行文本身的技巧，而是比作家為人的境界和格局。怎么寫，在某種程度上已經不那么重要，而寫什么或寫出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客觀地說，《潮汐之間》中的很多篇章比如《那片蘆花》《建昌燈火》《不落的船歌》《白蛇轉的主人》等，都通過對自己書寫對象的深刻同情，折射出作家的悲憫情懷；而另一些篇章如《馬賽馬拉紀事》《遠古的呼喚》《面對燃燒的靈魂》等則反映了作家站在人類學的高度，對那些遙遠、陌生的人和事物給予了極大的關注和理解。無疑，楊俊文通過這部散文集已經實現或部分實現了他作為一個作家人生境界和人生格局的展現。

說到最后，有關為文和閱讀之事終歸見仁見智。一本書或一片文章，本是一棵樹，既然開了花，結了果，這一個生命體即告存在。開什么花，結什么果，誰會喜歡，誰不會喜歡，有沒有營養，誰有沒有能力從中汲取營養，其實都要看緣分。蘿卜青菜各有所愛；蒼蠅蜜蜂各有所求，香與臭，優與劣，確切地說是沒有統一標準的。一本書也是這樣，關于其色香味以及營養的判斷，一定不會高度一致，高度的一致總意味著或指向一個領域的毀滅。既然不能一致，那就等待著自己的知音或有緣人吧，時間與事實總會做出最終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