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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智師說”專欄簡介 三智書院官方微信在每周一開設(shè)“三智師說”專欄，為各位愛好中國文化的朋友們，以輕松的文字，生動再現(xiàn)各位老師講課的風(fēng)采，為沒有機會聽課的同學(xué)們講授一場特殊的課程，為已經(jīng)上過課的同學(xué)們再次回顧遠到八年前的課程，近到剛剛結(jié)束的課程。希望通過“三智師說”的平臺，讓大家隨時隨地的通過學(xué)者，學(xué)習(xí)國學(xué)、自我認知、洞明心性。如果您有好的意見或建議，請留言三智書院官方微信。感謝您對三智書院的關(guān)注與支持！ 《聰明累》判曲 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輸12 權(quán)欲和精明的結(jié)合——王熙鳳 金陵十二釵中的王熙鳳，如何理解王熙鳳這個形象，我認為她是權(quán)欲和精明的結(jié)合，這種結(jié)合恰好是現(xiàn)實中最大的愚昧。這個人物形象在中國應(yīng)該說是婦孺皆知，家喻戶曉，她甚至在日常生活當中成為一個共鳴，某一種人格類型的共同名稱。 我們生活當中有時候會遇到她這個名稱。比方說在你周圍打交道的人當中，你會發(fā)現(xiàn)有人極為精明能干，就說遇到了王熙鳳。我們共產(chǎn)黨隊伍里也有王熙鳳，比方說沙家浜塑造成功的一個人物阿慶嫂是我們革命隊伍里的王熙鳳，只不過她的目標是革命的事業(yè)。沙家浜里面說阿慶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膽大心細，遇事不慌，活脫脫一個王熙鳳，不過是加入了正義的事業(yè)。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王熙鳳的事業(yè)是她個人權(quán)欲的展現(xiàn)。一個人聰明一點，有才華就得發(fā)揮這沒錯。問題出在什么地方？她的發(fā)揮跟她的權(quán)欲結(jié)合在一起就一定釀成悲劇。對王熙鳳的理解很容易，我們看太虛幻境大殿大櫥抽屜里的名冊當中有一個就是寫王熙鳳，一幅畫，一首詩。這幅畫是一座冰山，在冰山的山頂上站著一個雌鳳，讀者讀到這里一定知道，這幅畫是說王熙鳳。雌鳳站在冰山頂上又是個重要的象征，就是說王熙鳳這個人物她所依賴的一個是賈家，一個是王家。她自己的娘家是王家，她嫁到賈家，這王家和賈家其實就如冰山一般，太陽出來照射就會融化，她所依附的兩個家族不會長久，所以她站在冰山的頂上。 那么那首判詞又是怎么寫的呢？第一句，“凡鳥偏從末世來”，這里用了一個拆字法，把一個字拆成兩個字，凡鳥是兩個字，合起來就是鳳，把鳥放到凡里面去，一看就知道是寫王熙鳳。她生不逢時，如此精明能干的人物倘若出生于太平盛世，她會怎樣發(fā)揮她的才干？那叫治世之能臣。她的不幸是什么？出生于亂世、末世，在末世中發(fā)揮她的才華，在亂世中展開她精明能干的一面這就成了亂世之奸雄。第一句話就蠻要緊的，說明悲劇的根源，“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后面兩句暗藏了她的命運和最終的結(jié)局：“一從二令三人木”，其實就是講了她跟賈璉之間的關(guān)系，先后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賈璉怕著她，所以賈璉對鳳姐是言聽計從這叫“一從”。后來發(fā)生變化了倒過來了，第二階段賈璉對鳳姐頤指氣使，叫“二令”。第三階段是結(jié)果，又是拆字法，把一個字拆成兩個字，變成人、木，合起來就是“休”，其實鳳姐最終是被賈府休掉的，賈璉把她休了。 休了怎么辦？回老家金陵，“哭向金陵事更哀”。這跟今天我們讀到的后四十回的結(jié)果不一樣，高鶚的續(xù)書說鳳姐后來是病死的，這又不符合這里的伏筆了。其實她是被休了之后回老家，回老家事更哀，為什么呢？王氏家族也衰敗了。有人做研究，我不知道他的根據(jù)究竟在哪里，我只是把他研究的結(jié)果告訴大家。有人說根據(jù)前面種種的伏筆推論出來，王熙鳳回到老家，王家已經(jīng)衰敗了，已經(jīng)被徹底打散了，她無家可歸，后來做了有錢人家的粗使丫鬟，干著開門、掃地諸如此類的粗活，這是一種說法。反正是說她回到老家以后也無處安身了，這就是王熙鳳，她一生的命運就隱藏在這個判詞里。如此精明能干的王熙鳳，在書中我們讀來讀去發(fā)現(xiàn)她是個奸雄。 我們讀《紅樓夢》讀的遍數(shù)多了以后一定會有體會，其實《紅樓夢》里面寫這些重要的人物并沒有什么褒貶的，像曹雪芹這樣的大文學(xué)家，寫一個人物不是為了褒她或者貶她，把王熙鳳寫成一個反面人物是沒有這種事情的，只有比較差一點的文學(xué)家才這么做。其實王熙鳳有許多可愛之處。首先我們想一想，如果年老的賈母身邊少一個王熙鳳的話，賈母的晚年多么寂寞凄涼，多虧有一個鳳姐，所以賈母就特別喜愛她。 你去看，這個鳳姐在賈母面前談那些家務(wù)瑣事，應(yīng)該說這種事情其實蠻無聊的，經(jīng)鳳姐的口中一說出來就非常生動有趣，周圍人都會笑。那些丫鬟們都知道，此刻二奶奶要說笑話了她們都不肯走了，本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她們?nèi)蛔撸戎棠陶f笑話呢，她說得比說書先生還好。她是賈府里的周立波，一些無趣的事情、乏味的事情，經(jīng)她的口一說出來就生動有趣，活靈活現(xiàn)，還充滿幽默，這是賈母非常喜歡她的一個緣故，她真是個口頭文學(xué)家。 鳳姐字識得不全，她小時候父親非常疼愛她，但是覺得她應(yīng)該是個男孩子而不是個女孩子，就把她當男孩子培養(yǎng)。所以鳳姐從小就在姑娘隊伍里面殺伐決斷，是個不讓須眉的人物。字雖然識得不全，但她還是文學(xué)家，經(jīng)她口中說出來的人，沒幾個字就把那個人說活了，比方她說黛玉是個什么人物？美人燈，風(fēng)吹吹就壞了，多有深度。說寶釵是什么人物？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說賈環(huán)是什么人物？賈環(huán)是賈政的兒子，是趙姨娘所生的，庶出，跟探春是姐弟關(guān)系，探春多厲害，境界多高，弟弟賈環(huán)猥瑣不堪。在鳳姐的口中說他是一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撿火炕熱灶去鉆，賈環(huán)就是這樣一個人，哪里熱了他就鉆到哪里。說李紈就一句話，佛爺。李紈待人很好，寬厚下人，一個佛爺，說得很生動。 有一年他們姊妹們包括寶玉在內(nèi)成立了一個詩社，他們就把鳳姐請來，讓鳳姐做他們這個詩社的監(jiān)察御史。鳳姐一聽就知道了，我又不會做詩，你們?yōu)槭裁唇形易霰O(jiān)察御史呢？無非是想著我的錢。因為她是管家的，所以就說你們不就是要經(jīng)費嗎？然后鳳姐就跟李紈講，老太太疼你，看你孤兒寡母的，所以每個月給你的份例比我們多好幾倍，你有那么多錢不拿出來散給姐妹們用用倒想著我的錢。李紈憤怒了，你個潑辣子，罵了她一頓；鳳姐就笑起來，如果我不答應(yīng)你們，我在這個園子里怎么混下去呢？大家一看她答應(yīng)就高興了，然后就跟她講，今天我們正要做詩，昨天晚上下了一場雪，今天我們要做聯(lián)詩，就是你一句我一句聯(lián)下來，但是有要求就是要跟第一句對仗工整，這是有難度的，這叫聯(lián)詩，詠雪聯(lián)詩。 然后說今天我們要詠雪了，聯(lián)詩的第一句就請你作，讓她喝了一口酒。這個鳳姐就一口酒喝下去，說昨天晚上我睡在炕上，聽到外面刮了一夜的風(fēng)，早晨起來看到雪下了這么厚，我就來這樣一句吧：“一夜北風(fēng)緊”。念出來眾人一起叫好，給后來做詩的人留下多少余地。很厲害，別看她字識得不多。 鳳姐也有可愛之處，劉姥姥來了，她待劉姥姥很好，她沒有瞧不起這個窮親戚，還是遠房的。劉姥姥第一次進榮國府，賞賜東西的主要就是鳳姐，當然后來也為她自己的女兒留了一條后路。所以不能一概說鳳姐是個反面人物，她也有許多可愛之處。其實她說話也很直率，該說什么就說，說話言辭鋒利，辦事精明能干，但是最大的問題是什么？沒有智慧。一個人越是聰明，離智慧越遠。 所以賈母臨死的時候跟三個人說話，其中一個跟寶玉說，我的兒，你要爭氣；還有一個是跟賈蘭說，就是李紈的兒子，賈母的孫子。還有一個就是跟鳳姐說，賈母喜歡鳳姐，也疼愛她，所以就跟鳳姐說，【“我的兒，你是太聰明了，將來修修福吧，我也沒有修什么，不過心實吃虧。”】賈母說她自己，這四個字我們就可以判斷，當初賈母主政的時候，她的境界、她的行事風(fēng)格并不會樣樣都計較。但是鳳姐就是聰明過人了，聰明過人福就薄了，所以就勸她多修修福。我們有很多人都是修福報的，但是修福報不等于修功德，不管怎么樣也是一件比較好的事，這就是賈母看清楚了鳳姐，她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過聰明了，叫她修修福吧。  從細節(jié)看賈母的智慧關(guān)于賈母的智慧我舉個例子。我們讀者讀到賈母有關(guān)的情節(jié)的時候，總覺得她就是老了圖個開心，每天喜歡大家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打打牌諸如此類的事。打牌打不過別人，別人也會奉承她，有意地輸給她，這就是賈母。 順便再說一下賈母的智慧。賈璉跟鳳姐實際上是分工的，一個主內(nèi)，一個主外，主內(nèi)的是鳳姐，所以賈府內(nèi)部的錢財都是鳳姐掌控，外交事宜用的錢賈璉管著，這兩筆賬分得清清楚楚。那么賈璉要對付外面的事情，某個王公大人誰生日了，誰家里有喜事了，或者誰家里有了喪事，賈府都要出錢，人情錢。那么賈璉有時候就覺得捉襟見肘，有一度他就急了。然后他就動了一個腦子，就是我上午講到，他先發(fā)狠地說了一句，我哪里再發(fā)個三二百萬就好了，當然沒有地方發(fā)。正在說這句話就看到鴛鴦走進來看鳳姐。鴛鴦是誰？賈母的貼身丫鬟，賈母在丫鬟當中是最喜歡鴛鴦，覺得她非常可靠，對自己的心思都很了解，所以鴛鴦的地位蠻高的。鴛鴦來了以后，賈璉馬上吩咐丫鬟要最好的茶泡給鴛鴦喝。 為什么要如此恭敬地招待她呢？底下有話。他跟鴛鴦講，年下又有一件大事情，我現(xiàn)在實在沒錢了，你幫我一個忙，把老太太的那些金銀家伙偷一箱子出來我去典當。你別慌，年終我們收賬的時候錢不就回來了嗎？再把它贖回來，沒你的事，你不要慌。這是賈璉出的主意，賈璉想這么做，你看這個事情荒唐不荒唐，居然叫鴛鴦去偷賈母的一箱子金銀家伙。鴛鴦會干嗎？書中也沒說鴛鴦拒絕了，也沒說鴛鴦答應(yīng)了，這個事好像就過去了。 《紅樓夢》的寫法蠻有意思的，過了幾段之后出現(xiàn)了一件事情，什么事情呢？賈璉的母親邢夫人，其實不是他的親生母親，邢夫人做了賈赦的妻子，是賈璉名義上的母親。邢夫人有一次就問賈璉借錢，借三百兩銀子給我；賈璉跟她說沒錢，邢夫人就憤怒了，你說沒錢，你有本事把老太太的金銀家伙偷出來，我問你借三百兩銀子你卻說沒錢？這句話一說出來，賈璉嚇壞了，如此秘密的事情誰透露出去的？可見他真的把老太太的東西典當出去了。所以他回到家里就要審了，是不是當時在場的丫鬟透露出去的？他跟鴛鴦提這個要求的時候有丫鬟在邊上，于是審她們。 丫鬟嚇壞了跪在那里，說絕對不是我說的。鳳姐也在邊上幫著審，平兒就叫他們別審了，不是她們說出去的，老太太知道了。我們這里順帶看到平兒的智慧。其實這件事情老太太知道，也就是說鴛鴦根本沒偷過，老太太是裝傻。既然有這個請求，鴛鴦一定回去匯報給賈母聽，賈母聽了心里一定明白經(jīng)濟危機嚴重了，該怎么辦呢？不幫是不對的，你是賈母你會不幫嗎？這是整個賈府的事情一定要幫。但能公開幫嗎？不行，兩黨斗爭，王夫人一黨，邢夫人另一黨，你這里把錢公開給了賈璉這還了得？王夫人一黨就不滿，不滿起來很簡單，就問你要錢，賈母給還是不給？兩個都是她的兒媳婦，王夫人是她的兒媳婦，邢夫人也是她的兒媳婦，她只能裝不知道，拿走吧。 賈母一定這么做了，誰猜出來了？平兒。中國古代社會這個大家族，越是富貴的大家族越是復(fù)雜，沒有賈母的智慧怎么辦？所以賈母是個心里非常明白的人，說她自己年輕的時候心實吃虧。但是話又要說回來，我又必須為鳳姐辯護幾句。當王夫人把自己的侄女鳳姐請出來主政，本來應(yīng)該王夫人自己管的，王夫人其實是本事不大的人，她知道自己這個侄女王熙鳳是精明強干的，干脆把她請出來。那么王熙鳳怎么面對這個家族？賈氏家族已經(jīng)衰敗，家族里面幾百號仆人，男的、女的，小廝、丫鬟們，還有那些有頭有臉的，好幾代人都在賈府里邊做奴才，那些地位都很高，奴仆里面都分了三六九等，而且一個個都很厲害，巧取暗奪。 在這種情況下，王熙鳳出來主政，她該怎么辦？這種情況已經(jīng)跟賈母主政的時候不一樣了，整個賈氏家族積弊已深，這種弊端太多了，面對這種情況，王熙鳳怎么做？她想明白了，與其你們巧取暗奪，不如我來殺伐決斷，這也是弊病，但是她恰好有這種能力，終于成了亂世之奸雄。后來平兒說了一句真實的話，就跟那些底下的婆婆們講，平時都說你們怕著二奶奶，其實是她怕著你們，這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非常厲害，勾心斗角，十八般武藝樣樣齊全，什么借風(fēng)吹火、明里一張笑臉暗里一把刀，全是這種人，只有王熙鳳治得了他們。這就是王熙鳳的性格和人物形象。 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這個事情怎么發(fā)生的呢？就是因為秦可卿的喪事。我們剛才講了，秦可卿去世之后賈珍確實是難過的，所以他要傾其所有把喪事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包括為他的兒子買了一個五品龍禁尉的官職。但還是有一個不放心的地方，也就是第十三回快要結(jié)束的地方，【只是賈珍雖然此時心意滿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wù)，惟恐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shù)，怕人笑話，因此心中不自在。當下正憂慮時，因?qū)氂裨趥?cè)問道：“事事都算安貼了，大哥哥還愁什么？”賈珍見問，便將里面無人的話說了出來。寶玉聽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薦一個人與你權(quán)理這一個月的事，管必妥當。”賈珍忙問：“是誰？”寶玉見座間還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至賈珍耳邊說了兩句。賈珍聽了喜不自禁，連忙起身笑道：“果然妥貼，如今就去。”】寶玉推薦了鳳姐，賈珍知道推薦鳳姐是對的。 那一天王夫人、邢夫人、鳳姐、寶玉都到寧國府來吊唁，所以賈珍就抓住這個時機去請求。【賈珍一面扶拐，紥掙著要蹲身跪下請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寶玉攙住，命人挪椅子來與他坐。賈珍斷不肯坐，因勉強陪笑道：“侄兒進來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嬸子并大妹妹。”邢夫人等忙問：“什么事？”賈珍忙笑道：“嬸子自然知道，如今孫子媳婦沒了，侄兒媳婦偏又病倒，我看里頭著實不成個體統(tǒng)。怎么屈尊大妹妹一個月，在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他當然應(yīng)該向邢夫人提出請求，因為鳳姐是邢夫人的兒媳婦，名義上是這樣的。其實邢夫人心里很清楚，這件事別問我而要問王夫人。 那么王夫人的態(tài)度呢？【王夫人忙道：“他一個小孩子家，何曾經(jīng)過這樣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倒是再煩別人好。”賈珍笑道：“嬸子的意思侄兒猜著了，是怕大妹妹勞苦了。若說料理不開，我包管必料理的開，便是錯一點兒，別人看著還是不錯的。從小兒大妹妹頑笑著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又在那府里辦事，越發(fā)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幾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了。嬸子不看侄兒，侄兒媳婦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罷！”說著滾下淚來。】其實邊上鳳姐聽著，心里巴不得有這樣的事情，她管理榮國府也蠻長時間了，固然是治理得井井有條，但她還從來沒發(fā)揮過，沒碰到過大事情，紅白喜事都沒遇到過，現(xiàn)在賈珍來求，正撞到她心上。 所以底下是這么說的，【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干，雖然當家妥當，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恐人還不伏，巴不得遇見這事。今見賈珍如此一來，他心中早已歡喜。先見王夫人不允，后見賈珍說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說的這么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么？”鳳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jīng)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里頭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問問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見說的有理，便不作聲。】就默許了。 邊上寶玉已經(jīng)很急了，【寶玉早向賈珍手里接過對牌來，強遞與鳳姐了。】這個對牌，這么大的家族，要治理什么東西，倉庫里邊領(lǐng)東西要有對牌，一個牌分成兩半，合得起來，就說明你是得到了管理人的許可來拿這個東西，這就是代表權(quán)力的東西。接著賈珍又問，【妹妹住在這里，還是天天來呢？若是天天來，越發(fā)辛苦了。不如我這里趕著收拾出一個院落來，妹妹住過這幾日倒安穩(wěn)。鳳姐笑道：“不用。那邊也離不得我。】哪里離不得她呢？榮國府，看來她是兩頭一起管，寧國府和榮國府一起來管，她充滿信心。 我們后面就會知道，寧國府有幾百號仆人，其實榮國府也一樣，每天有多么繁鎖的事情，鳳姐一個人全攬了，那邊也離不得我。【一時女眷散后，王夫人因問鳳姐：“你今兒怎么樣？”鳳姐兒道：“太太只管請回去，我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來，才回去得呢。”】那么王夫人跟邢夫人都走了，剩下鳳姐，她怎么做？她一個人來到一個三間一所的抱廈內(nèi)坐下了，（抱廈是個建筑學(xué)的名稱，我也不知道是怎樣的房間。）她一個人坐下來靜靜地想，一看就是大將風(fēng)度，不是馬上著手辦事情，得想一想，她想了什么呢？五件事情。 【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zhí)，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lǐng)，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一共五件事情，她都想到了。我們今天的讀者想想看，她在想什么？第一件事情，用今天人的話說起來叫什么？人口混雜，遺失東西，沒有保安措施。第二件我們今天的人說起來叫什么？事無專執(zhí)，臨期推諉，沒有崗位責(zé)任制，到時候事情來了，都說這不是我的事，都推了。第三件叫需用過費，濫支冒領(lǐng)，就是我們今天說沒有健全的財務(wù)制度。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有的活很累，有的活不累，結(jié)果得到的都一樣，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叫沒有合理的分配制度。第五件，就是有的人是皇親國戚，腰板子很硬，不服管束；有的人沒這個地位，因為看著那些有地位的人，他也就不求上進。我看以往國營企業(yè)這五個弊端大多都有，我們在這里看到王熙鳳的管理思想，她知道怎么把寧國府向來的這五個弊端給它除了。這五件實在就是寧國府中的風(fēng)俗，不知鳳姐如何處置。 當時有人讀《紅樓夢》讀到這里，邊上寫了一句話：“恨不能十年前讀到此書”，可見這個讀者一定也是大家族中的人，也同樣有五個弊端。所以十四回開始就說鳳姐如何協(xié)理寧國府。那個場面可大了，定好規(guī)矩，先把花名冊找來，把寧國府上上下下的奴仆們、丫鬟們、婆婆們統(tǒng)統(tǒng)召來，一一點名；點完名以后就開始分派，建立崗位責(zé)任制，這就是十四回當中有一大段說這件事情。【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里頭單管人客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他們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別的事也不用他們管。】崗位責(zé)任清楚得很，后面還有一大段，各位自己看下去。 看著看著我就覺得寧國府不得了，那么多仆人，都被王熙鳳安排得井井有條，崗位明確，責(zé)任分明，怎么獎、怎么罰，全講清楚了，誰管的那攤事情上少了什么東西，讓他照賠。然后還定了時間的規(guī)矩，【素日跟我的人，隨身自有鐘表，不論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時辰。橫豎你們上房里也有時辰鐘。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做事情不能拖，什么事情在一定的時辰里邊必須做好，卯時是5點到7點，卯正二刻差不多是6點20分左右，可見鳳姐從此每天都起得早了，先要把榮國府的事情大致安排了，然后就到寧國府來。 她這個規(guī)矩制度都建立好了，能不能得到真正的執(zhí)行呢？要讓大家知道這個制度是不可違背的，要找到一個可以體現(xiàn)這個制度的威權(quán)的例子。有一個人撞到她手上了，就是那個媳婦。那一天王熙鳳在點卯的時候，迎接客人的那個班上有一個人遲到了。【寧府諸媳婦迎來請安接待。鳳姐緩緩走入會芳園中登仙閣靈前，一見了棺材，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她跟秦可卿的關(guān)系很好。 下面一段說，王熙鳳【自入抱廈內(nèi)來，按名查點，各項人數(shù)都已到齊，只有迎送親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傳到，那人已張惶愧懼。鳳姐冷笑道：“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你原比他們有體面，所以才不聽我的話。”那人道：“小的天天都來的早，只有今兒，醒了覺得早些，因又睡迷了，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這次。”】正在這關(guān)鍵時刻，有事情來打斷，《紅樓夢》的寫法有一個特征，每到要緊關(guān)頭必定頓一頓，必有一件事插進來。 插進什么事呢？榮國府中的王興家的媳婦來回事情，然后鳳姐就先把那個人放在邊上，把榮國府的那些事情都一一指派；后來榮國府的四個執(zhí)事的人又來了，后來又是張材家的在邊上問衣裳的事，都井井有條地處理完畢，再回到這件事情上來。【鳳姐便說道：“明兒他也睡迷了，后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xiàn)開發(fā)的好。”登時放下臉來，喝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眾人聽說，又見鳳姐眉立，知是惱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執(zhí)牌傳諭的忙去傳諭。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還要進來叩謝。鳳姐道：“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誤！”說著，吩咐：“散了罷。”】抓到機會，殺雞儆猴，從此鳳姐就威重令行，整個寧國府被管理得井井有條。 后來出喪的那一天，規(guī)模很大，因為賈蓉已經(jīng)得了五品龍禁尉的官職，所以那個場面、送喪的隊伍，在街上白花花的一片，一條街壓過來，這是很厲害的一個場面。在這件事情上，鳳姐的功勞是很大的。我們從來也沒生活在如此富貴的家庭里，也不知道這個事情，從《紅樓夢》的閱讀當中就知道了，這可了不得，要管那么多人，對付那么多事情，還有那么多皇親國戚、貴族、王公大人前來吊唁，都要井井有條，這就是鳳姐的一次大表演，非常成功。 那么這段時間賈璉在外面，為什么在外面？這是賈母安排的，讓賈璉陪著黛玉到蘇州去看望病重的父親，后來林如海死了，賈璉就把林如海的后事辦了，所以在外面耽擱的時間很長。這一段時間鳳姐跟賈璉的夫妻關(guān)系還是很不錯的，白天忙得要死的鳳姐，晚上睡在床上會惦念自己的丈夫，計算著他現(xiàn)在走到哪里了，什么時候可以回來。那一天賈璉終于回來了，鳳姐很高興，就準備好了酒水，在家里等他，為他接風(fēng)洗塵，我們看一段對話，非常有意思。 第十六回，賈璉和黛玉都回到榮國府，黛玉的事情我們不去管，說這個賈璉。【且說賈璉自回家參見過眾人，回至房中。正值鳳姐近日多事之時，無片刻閑暇之工，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房內(nèi)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fēng)塵辛苦。”】賈璉被稱為國舅，因為元春成了皇帝的妃子，所以他就是國舅老爺。什么事情大喜？皇帝開恩，讓元春省親，這是大喜的事。【“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yù)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lǐng)否？”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別看鳳姐字識得不全，說得話倒蠻有文化，很文雅，賈璉就坐下來喝酒。 【賈璉遂問別后家中的諸事，又謝鳳姐的操持勞碌。鳳姐道：“我那里照管得這些事！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里就慈悲了。】她是這種人嗎？【“況且又沒經(jīng)歷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嚇的我連覺也睡不著了。我苦辭了幾回，太太又不容辭，倒反說我圖受用，不肯習(xí)學(xué)了。殊不知我是捻著一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她在貶低自己，從這種自貶的話語當中，我們倒是聽到了她的得意。 接下來又說，【“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說槐的報怨。‘坐山觀虎斗’，‘借劍殺人’，‘引風(fēng)吹火’，‘站干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這話說得真不錯，她在說他們厲害，就是在襯托自己厲害，他們都是全掛子的武藝，那她的武藝就更高了。 【“況且我年紀輕，頭等不壓眾，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guī)退麕兹眨沂窃偎耐妻o，太太斷不依，只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tǒng)，至今珍大哥哥還抱怨后悔呢。你這一來了，明兒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他的。”】第二天賈璉肯定會見到賈珍，賈珍哪里是抱怨？賈珍是佩服得不得了。所以我們剛才說她是口頭文學(xué)家，一件事情說得那么生動，那么有趣，也很真實，貶低自己，以便襯托自己，這就是鳳姐，非常有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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