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寫作即行動——葦岸與非暴力思想

寫作即行動

——葦岸與非暴力思想

文/蔡朝陽

葦岸畢生僅20萬字左右的作品，然談及非暴力思想的篇幅，占有相當?shù)谋壤?。作為一個對寫作有著嚴格的自律，甚至惜字如金的作家，葦岸用大量的篇幅介紹非暴力思想，顯然是因為葦岸極為珍視這種思想資源。在我個人的閱讀中，較早在寫作中系統(tǒng)地闡述非暴力思想的，大概就是葦岸了，我視葦岸為80年代以來將非暴力思想本土化的重要作者。

一、書齋生涯：葦岸非暴力思想溯源

作為一個書齋中的作家，葦岸的社會活動寥寥。他多數(shù)時候，是一個安靜的讀書人，因而我們看到他留下的文字，有一大部分屬于讀書筆記。葦岸交友的圈子并不廣泛，以當代詩人、作家為主，之間主要的交流內(nèi)容，也無非與讀書創(chuàng)作相關(guān)。此外，古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教誨顯然也影響到葦岸。他曾漫步于祖國大地，利用假期到處游歷。像《美麗的嘉蔭》《天邊小鎮(zhèn)》等文章，都是游歷之作。

正因為葦岸的生活甚為單純，我們在追述葦岸思想的來歷時，葦岸的書單，便可成為重要的參考。葦岸的書單流傳甚廣，在網(wǎng)絡(luò)上均可見到，以至于很多喜歡葦岸的讀者，都會按圖索驥，根據(jù)葦岸的書單進行閱讀。對此書單的觀察，與葦岸的自述《一個人的道路》，可以相互鑒證。葦岸在自述文章里說：“我喜愛的、對我影響較大的，確立了我的信仰，塑造了我寫作面貌的作家和詩人，主要有：梭羅、列夫·托爾斯泰、泰戈爾、惠特曼、愛默生、紀伯倫、安徒生、雅姆、布萊克、黑塞、普里什文，謝爾古年科夫等。”這里羅列的作家作品，在葦岸的書單中，一一可以尋見。在舊版的《大地上的事情》的自序里，葦岸還提到，他在書房掛了兩幅肖像，分別是托爾斯泰與梭羅。葦岸說：“由于他們著作，我建立了我的信仰。”

葦岸的閱讀史，可以讓我們了解，其非暴力思想，大致來自這么幾個人：托爾斯泰、甘地、梭羅等。這基本上屬于簡單可見的事實。葦岸在諸多短文里，會不斷提到這幾位作家和思想家對他思想的影響。

比如，《沒有門戶的寶藏》一文，葦岸有專章論及托爾斯泰。作為作家，葦岸與眾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并不熱衷談?wù)撏形痰奈膶W(xué)成就，而是更注重于一點：托爾斯泰僅僅把文學(xué)看作自己偉大活動的一部分。所以讀托爾斯泰，讓葦岸有一種讀《新約全書》使徒行傳時“土地遼闊”的感受。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托翁影響之于葦岸，是思想大于文學(xué)的。

托翁思想影響葦岸，自然最重要是在非暴力思想。在一組片段性的文章《作家生涯》里，葦岸對一些個人喜歡的作家作出了頗具經(jīng)典性的評論，其中有多處論及托爾斯泰?！斗潜┝Φ目赡堋芬粍t，完全針對托爾斯泰的非暴力思想而作。葦岸說，托爾斯泰是非暴力主義的畢生倡導(dǎo)者，他將非暴力主義喻為“構(gòu)成人類共同生活的全部學(xué)問的拱頂”。這則文字短短數(shù)百字，里面談及了托翁的兩件小事，一是致信給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希望他做一個非暴力主義的楷模；一件是答美國人布萊恩關(guān)于惡棍虐待嬰兒的問題，托翁回答說，他沒有見過這樣的惡棍，但是親眼見到成百萬人，因為政府的暴行而受難。

秉持非暴力思想者的“迂腐”有時令人驚訝。托爾斯泰致信亞歷山大三世，令人聯(lián)想起甘地致信希特勒。這些近于與虎謀皮的行徑有時候會令人啞然失笑，但無論托爾斯泰，還是甘地，他們的真誠與對至善的追求，總是令人動容。

梭羅之于葦岸的意義，或許更加深刻些。梭羅的公民抗命本身即是一種非暴力抵抗，相信此事對葦岸亦影響深遠。并且葦岸身上最重要的品質(zhì)之一：節(jié)制，也與梭羅不無關(guān)系。葦岸踐行的素食主義，更是直接來自梭羅，或許還有蕭伯納。梭羅認為，人們之所以要飲食不是為了享受，而是為了生存。“我在內(nèi)心發(fā)現(xiàn)，我有一種追求更高的生活，或者說探索精神生活的本能”。很顯然，這里梭羅沒有直接說出“非暴力”三個字，但在精神內(nèi)核上，是彼此相通的。素食主義作為非暴力、不殺生教理的一部分，深深扎根于這一種的文化和宗教之中，是同一主張的一體兩面。是以我們會看到，葦岸是非暴力思想的堅守者，又是素食主義的踐行者，并行不悖。

二、知行合一：葦岸非暴力思想的特質(zhì)

多數(shù)時候，非暴力思想與政治抗爭有關(guān)，維基百科對其解釋如下：指參與社會政治變革、拒絕使用暴力的理念，作為介于被動接受與武裝斗爭的一種形式，“非暴力”方式參與的政治變革，包括非暴力反抗、公民抗命或其他強大影響力的不合作對抗形式。但我們追述非暴力思想的起源，卻并非源于政治。一般認為，非暴力（Non-Violence）來源于古代梵語Ahimsa一詞。Ahimsa，梵語意為“對任何生命都沒有惡意，盡可能地予以尊敬，這應(yīng)該是所有真理追求者渴望達到的目標?！狈潜┝Σ恢皇遣粴⑸?，不傷害人類或一切有情眾生，而且還要保護他們的生命，盡量不故意在感情上、思想上傷害任何人。

在葦岸那里，非暴力思想并沒有被泛政治化，更多的是一種價值理念，也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對葦岸這樣簡單的寫作者而言，他最重要的行動便是寫作本身。在寫作中，乃至生活中貫徹其非暴力思想，乃是葦岸杰出貢獻之一。這也可以與托爾斯泰相印證，托翁認為，基督教不是神學(xué)，而是對于生活的嶄新理解。

葦岸的自我認知非常清晰，對自身非暴力思想的形成，有一個自我論述。在《一個人的道路》中，他認為他傾心于非暴力思想，與個性有關(guān)，與血緣有關(guān)，用他自己的話講，叫做“心軟”。心軟是一種自謙的說法，其實是善良。所以葦岸又說，他的散文《四姑》和《上帝之子》，實際上從血緣與信念兩個方面，間接地講了他自己。理解葦岸的非暴力思想，這兩文很關(guān)鍵。

《四姑》是一篇回憶性散文，其實全文無一字談及非暴力思想。但四姑溫和而堅定的品質(zhì)，卻依稀可以見到非暴力思想的端倪。這不是四姑早慧，而是說，人類文化中，有某些價值是彼此共通的。葦岸將之歸結(jié)為血緣，我們現(xiàn)在看來，恰是一種傳統(tǒng)。因而葦岸在用“我覺得四姑是鄉(xiāng)村用它的歷史和全部沒的因素，塑造的最為合乎它心愿的人”這樣的句子盛贊四姑時，其實葦岸盛贊的是一種傳統(tǒng)，一種人類的文明之光——隱忍、善良、堅毅的品質(zhì)。這同樣是葦岸身上所具備的品質(zhì)。是以葦岸對非暴力思想一見傾心，便可以理解。

葦岸談及非暴力思想最具有代表性的，大概就是《上帝之子》一文了。這也是葦岸作品中最具有理論性質(zhì)的對非暴力思想正面闡述的文章。

葦岸認為，非暴力的思想，是人類精神衍進中的一次偉大變革，它的意義不會亞于火的使用和文字的誕生。而托爾斯泰是現(xiàn)代完整闡述非暴力思想的第一人，他的思想影響并引發(fā)了本世紀兩大非暴力主義運動。在托爾斯泰的著作中，可以看到非暴力主義思想的理性根基：報復(fù)和以惡還惡是增加惡，減少暴力這種惡的唯一辦法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使用暴力。在另一篇文章中，葦岸繼續(xù)引用托爾斯泰的話：在這個可愛的自然界中，人的內(nèi)心里能夠容納仇恨、報復(fù)和消滅自己同類的那種感情嗎？（《只有在俄羅斯鄉(xiāng)村中才能寫的好》）

葦岸感嘆道：當人圍繞諸如“施惡”與“受惡”建立自己的尺度與法則，并于此爭戰(zhàn)不已時，在更大的背景下，我看到神沉默不語。它有自己的公正，以一種人所不見的大的循環(huán)，保持著萬物的平衡……在這樣的前定秩序面前，任何狹隘的自詡強大與得勝，都將遭到它的蔑視或取笑。

值得一提的是，葦岸的創(chuàng)作受到了美國自然文學(xué)尤其是愛默生與梭羅的影響，并且這種自然文學(xué)的傾向與非暴力思想在其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融合。如果我們只看到葦岸對大自然的回歸，而盛贊其《大地上的事情》，以及《二十四節(jié)氣》等代表作，顯然也是對葦岸思想的簡化。其中對生命的尊重，無論是鄰居胡蜂，還是一只平凡的麻雀，葦岸都持有平等的關(guān)愛。這種關(guān)愛起自敬畏，是與非暴力思想緊密結(jié)合的。所以自然文學(xué)多與非暴力思想相伴生，之間有著邏輯上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更重要的在于，葦岸不是一個空頭的理論家，而是一個踐行者。他在寫作中貫徹了這一點，在生活中也盡量做到知行合一。比如他的素食主義。葦岸逝世前，他有一段最后的話，其中第三句，他寫到：“我平生最大的愧悔是在我患病、重病期間沒有把素食主義這個信念堅持到底（就這一點，過去也曾有人對我保持懷疑）。在醫(yī)生、親友的勸說及我個人的妥協(xié)下，我沒能將素食主義貫徹到底，我覺得這是我個人在信念上的一種墮落。保命大于了信念本身?！绷私馊敯斗潜┝λ枷氲奶刭|(zhì)之后，才會明白這段話里面包含的自我反思之深。葦岸對自身秉持的理念之重視，是一種生命的踐履，他用自己短暫一生，用寫作，用立身，來詮釋他的信仰。所謂知行合一，在葦岸那里，就是盡力從觀念、寫作、生活、為人等不同維度，都站在同一條橫線上。思之可敬。

三、公民寫作：葦岸非暴力思想的當下意義

關(guān)于政治化的非暴力抗爭，前人做過無數(shù)的實踐以及闡釋。作為黑人平權(quán)運動的領(lǐng)袖，馬丁路德金曾經(jīng)談過非暴力抗爭的6個基本原則，分別是：

1.它并非消極，而仍是反抗，且從根本上說是強者的手段；2．它不尋求打敗或羞辱對手，而是要贏得他的友誼和理解；3．它抵抗的目標是指向邪惡本身而非在行這些惡的人；4．非暴力反抗者愿意接受痛苦而不報復(fù)，接受對方打擊而不還擊；5．非暴力反抗者不僅避免外在的物質(zhì)暴力，也避免內(nèi)在的精神暴力，即不是恨，而是愛對方。這里的愛不是愛欲，也不是友誼，而是指一種冷靜、理解、善意、尋求保存和創(chuàng)造共同體的愛；6．非暴力反抗者深信世界是站在正義一邊的，深信未來。

美國政治學(xué)大師羅爾斯在《正義論》中詳細闡述了非暴力反抗的定義、證明和作用。羅爾斯將非暴力反抗定義為“一種公開的、非暴力的，既是按照良心、又是政治性的違反法律的行為，其目的通常是為了使政府的法律或政策發(fā)生一種改變。通過這種方式的行動，一個人訴諸共同體多數(shù)人的正義感，宣稱按照他們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觀點，自由和平等的人們之間的社會合作原則此刻沒有受到尊重”。但前提是，羅爾斯認為，非暴力抗爭，適用于更接近于正義的社會。

馬丁路德金是一種更具有行動力的綱領(lǐng)，而羅爾斯則是一種法理性思考，葦岸顯然是不同于此的。葦岸更多的傾向于對非暴力思想本身獲得一種清晰把握，并將之踐行在日常生活里。故而，葦岸一生雖安于書齋，但其非暴力思想同樣是具有行動力的，這個行動力首先指向自身：內(nèi)斂、節(jié)制，又有底線。因為作為一個寫作為生的人，寫作便是他的第一行動。

我們可以來關(guān)注葦岸兩則不甚被人看重的短文，一篇叫做《一件小事》，一篇叫做《進程》。

《一件小事》寫于1994年，主角是一位被拆遷的老婦，年已七十，因為城市化改造而被迫搬遷。她三間瓦房，數(shù)間土房，幾十棵樹，換來葦岸同一小區(qū)的一套兩居室樓房，另外還要交400元錢。這是如今耳熟能詳、越演愈烈的拆遷的早期版本。老婦將葦岸當作“政府”的人，將內(nèi)心的不滿傾訴，希望葦岸來評評這個理。盡管不喜歡這個小區(qū)，老人家還是這個早晨唯一一位出來鏟雪的人。他對葦岸的解釋是這樣的：你們年輕人都有事，去忙你們的吧，我們這老的能干什么就干點什么了。感動葦岸的地方在于，對世界懷有抱怨的老人家，并沒有因為怨懟而改變她的善意。葦岸沒有明說的是，這老人家，所秉持的善意，恰恰與非暴力思想暗合：避免暴力，不去恨對方，而是愛對方，用一種冷靜、理解、善意、尋求保存和創(chuàng)造共同的世界。葦岸就是用這樣一則記述性的文章，表達了他的價值立場。

《進程》一文同樣寫的是城市化，但這與葦岸個人相關(guān)。他游目騁懷的郊野，不久將被林立的高樓所占據(jù)，葦岸甚為傷感。但他又說，“我知道，這種私心，有悖于我的信仰；這種浪漫，更不合現(xiàn)代時尚”。這并非是說葦岸贊同這一進程，而是明知這一進程不可逆轉(zhuǎn)，仍忠實地寫出個人的見解：我反對！“根據(jù)資源許可來生活”；“如果最終導(dǎo)致人的損毀/那么，所有的進步都是反動和倒退”，葦岸引用的話語觸目驚心，當然，葦岸的分寸仍在于，他只是一個寫作者，他的克制與堅守，都在寫作中。也正是這樣，葦岸文字的節(jié)制之美，與其思想的溫和堅定并行不悖，不張惶，更不張狂。而更重要在于，這些的寫作，與其意識到的公民責任有關(guān)，這才是葦岸至于當下最重要的意義之所在。

我還想重新提及梭羅。作為自稱生活在梭羅的“陰影”里的人，很遺憾的一點是，葦岸可能并沒有讀到梭羅另一篇代表作《論公民的不服從》，這本是梭羅另一值得稱道之雄文。梭羅指出，面對不公，不一定要訴諸暴力，可以采取不支持、甚至抵制的作法。人民不應(yīng)允許政府統(tǒng)治他們的良心或使之萎縮，且人民有義務(wù)避免這樣的默許，防止政府把他們變成不正義的行動者。葦岸多次提及《瓦爾登湖》，在致樹才的信《梭羅意味著什么》中，他又說讀了三聯(lián)版的《梭羅集》，其中除了熟知的《瓦爾登湖》之外，還有《在康科德與梅里馬克河上的一周》、《緬因森林》、《科德角》等文章，單單沒有提到《論公民的不服從》。

但顯而易見的是，葦岸對梭羅的閱讀受制于翻譯者的選擇，但對梭羅的理解卻不僅僅限于自然文學(xué)或者超驗主義之一維，梭羅作為公民抗爭的事跡，他歷歷在目。在致樹才的信中，葦岸列舉了梭羅因校長責打?qū)W生而憤然辭去教職；在家中收留逃亡的奴隸，幫助他們逃往加拿大；努力營救廢奴主義領(lǐng)袖約翰·布朗等事跡?？梢赃@么說，作為深受梭羅影響的人，葦岸從梭羅那里得到的，不僅只有贊美自然，敬畏生命，同時也有一個公民身份及其如何擔當。

作為一個書齋中人，一個簡單的寫作者，葦岸自我實踐公民權(quán)利的唯一途徑，也即在寫作。他早于上一個世紀的中后期，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公民寫作良好的范本。

葦岸《大地上的事情》廣西師大出版社 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