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胡某,女,65歲。2007年7月10日初診。 面項部泛發紅斑瘙癢,持續月余。 1個多月前,外出活動被陽光照曬后開始面項部發斑,斑色紅赤,成片成塊,高出皮膚,瘙癢不止。 遂自服阿司咪唑(息斯敏)、賽庚啶及維生素C等不效,乃改延中醫用消風散加味,數日無效,該醫易之以防風通圣散數劑,亦稍見減輕而旋即如故。 遂改診于某醫院中醫皮膚科,以普濟消毒飲、化斑湯等內服,外搽玉露散,治療數日無顯效。 不得已又轉請西醫,靜脈滴注鈣劑、維生素C,數日無效,改輸地塞米松、復方甘草酸苷注射液、頭砲類,口服煙酸等,用后僅小效一日半日,復瘙癢如故,紅斑舊處未消,新斑又起,且將要消散之處,皮屑脫落,而紅斑較重之處,皮膚皸裂感,須以油脂涂潤,方感稍適。 此時病程已逾1個月,中西藥均初用小效,再用則全無作用,天氣涼爽時略好,天熱時則甚。 患者晝納不香,夜臥不寧。瘙癢難耐時手抓指掐,煩亂焦躁,情緒悲觀至出現尋死念頭。 刻診:顏面及項部紅斑遍布,色如胭脂,或高出皮膚成塊,或如紅云散漫成片,可見皮屑脫落。候診之時不斷抓掐紅斑,難以安坐。平素便秘。面色憔悴,略帶浮腫。脈緩,舌淡黃。 老師: 本病初由腸胃素有實熱,復感風邪,又遇日光照曬,風熱之邪內不得疏泄,外不得透達,郁于皮毛腠理之間而發,歷時既久,蘊而化毒,風毒而致奇癢,熱毒而致紅赤。 宜瀉熱解毒,予黃連解毒湯加紫草、生地黃等3劑。 7月15日二診。藥后仍無明顯效果。考慮為血熱之毒,壅遏難泄,改用犀角地黃湯加味(患者自家有多年珍藏之真犀角)。 犀角5g(磨汁沖服),赤芍12g,牡丹皮10g,紫草30g,生地黃30g,茜草12g,墨旱蓮30g,蛇蛻10g,大黃10g,甘草10g。囑每日1劑,連續服用。 患者服上方過程中,恰逢市衛生局組織專家上峨眉山療養,遂將本病商請同行專家論治,西醫皮膚病專家云,已無新招。 名中醫余國俊先生建議用一貫煎改變其陰虛火熱內體,以杜其遷延反復。 學生甲: 如此重篤而纏綿之過敏性疾患,實屬少見。細檢歷用之中西醫治法均屬對證,而為何皆不見效?改變內體,當為治療這類疾患之一大環節,然病勢急重,恐緩難濟急,但舍此是否又能找到更好的治法呢? 老師: “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這雖然是一個基本治療原則,而我們是否過于囿此以致禁固了思維? 本病之發,根于素體,而本病之纏綿,則責之于邪戀。既如此,何不將治內體(素體)之法與祛邪之方揉合使用呢?所謂標本同治也。 這雖仍無把握,而在歷經月余的攻邪之治無效時,也算是另開法門之一種選擇。 8月6日三診:生地黃30g,熟地黃30g,生何首烏30g,刺蒺藜12g,大黃10g,亞麻子15g,犀角5g(磨汁沖服),紫草30g,沙參30g,寧夏枸杞子30g,麥冬10g,白鮮皮12g。 8月13日四診。上方服完4劑,紅斑大部消退,但瘙癢之處抓后局部又再起紅斑。 細思本患病情并不復雜,辨證并不困難,而從病后數易醫生的治療算起,改方不下10首,均收效甚微。 8月6日標本同治之法雖然見效,而該患者歷有初用稍效,繼用無效的特點,堅持再用療效如何,尚難預料。而病情已2個月余,患者痛苦十分,不能再被動等待。 于誠惶忐忑,數度以手加額時決定,再于寶庫中發掘,即重溫醫籍以從中尋找新的治療方法。 學生乙: 這是一個突破現狀的辦法。《內經》尚有“奇之不去則偶之,偶之不去則反佐以取之”的藥物試探法,我們也可以在遵循辨證診治無效時,考慮于古今醫著中尋找辨證診治以外的其他治法,如單方、驗方、特效藥,或借用病情相近,病機相同之其他疾病的特效方等治療。 老師: 慢著。你剛才所說的“借用病情相近,病機相同之其他疾病的特效方”的建議太好了。 它使我想起了在查閱《醫宗金鑒》時,看到的一個治丹毒的特效方藍葉散,其主治癥即皮膚“紅赤成片”。當時囿于其為治丹毒方而未予重視,其實它所治疾病的癥狀表現與病機均與本案相近。故正可借用。 予藍葉散加味。 大青葉25g,川芎15g,赤芍15g,知母12g,生地黃40g,升麻15g,葛根30g,石膏30g,梔子10g,甘草10g,玄參15g,黃芩12g,大黃10g,蟬蛻10g,紫荊皮15g,白鮮皮15g。 8月16日五診。上方服4劑,紅赤消失九成以上,瘙癢大減,搔抓后僅發稀疏小疹,無新斑再起。 續上方。另予《醫宗金鑒》之二味拔毒散:雄黃20g,白礬20g。共研末,茶水拌調外涂癢處。 后記:服完上方5劑并外搽藥后,皮膚恢復正常,用染發劑染發后亦未再發。 2008年8月追蹤隨訪,春日沐陽踏青,夏冒驕陽行走,上癥均未再發。 病名:重癥多形性日光疹 主癥:面項紅斑、頑固瘙癢 辨證:素體實熱,復感外邪,郁而化毒,毒邪蘊戀 治法:養陰調內,瀉火拔毒 選方:一貫煎、藍葉散 老師: 這是一例病不致命而患者難受至欲輕生的病案,說明常見病多發病的危害并非全是小恙微疾,其治療亦并非全是“小菜一碟”。 因此,當我們像軍隊打勝了一場硬仗后,難抑欣喜的同時,來作一下勝利后的冷靜思考,其意義或許不亞于治愈該患本身的。 學生甲: 本病之用藍葉散而治愈,所應總結的首先是其方法學意義。 它告訴我們,辨證論治并不能包打天下,單方、驗方、特效方、特效藥等,其實有時可愈大病,臨床在遵循辨證論治久不見效時,尤應想到這點。 學生乙: 藍葉散治愈此病,我覺得最值得注意的就是被稱為“藍葉”的大青葉的作用。該藥在患者近3個月治療的所有處方從未使用過。 《本草綱目》稱其“主熱毒痢、黃疸、喉痹、丹毒”,說明其具很強的清熱解毒、涼血消斑效力。本方以它命名,亦足見創方者對它特別重視。 如果說本病的難治令我們焦頭爛額、黔驢技窮的話,那么,本病的治愈或許就是因為找到了這棵“救命草”。 它提示我們,相同性味功能和作用的藥可能很多,而千萬別忽視了它們各自獨具的潛在特效作用。 老師: 本病明顯有效于第三診,徹底治愈于第四診,說明第三診時摒棄單純的清熱涼血疏風解毒等治標法,采用標本兼治法是正確的。 聯系預后雖接觸染發劑和日曬仍未復發,更說明它是一種具有方向意義的調整,而這一調整乃因為采納了同行的建議。這使我想到了另一個話題,即同道的切磋。 我曾讀科學史后掩卷長思,玻爾與愛因斯坦同為卓爾不群的科學巨匠,而玻爾門下獲諾貝爾獎者甚眾,愛因斯坦則正好相反。何也? 原因固然很多,但我驚奇地發現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原因,即玻爾門下的學子們不時聚會,爭論研討,切磋琢磨,興濃之時于餐桌亦不歇止。 而許多靈感就是在這種碰撞中產生,許多重大問題就是在此氛圍中發現或解決了的。 故玻爾擎旗的哥本哈根學派長期眾星朗朗,而曠世科學奇才愛因斯坦卻因科學上的離群個性而終究僅孤月獨明。 我們難以奢望產生中醫界的愛因斯坦級巨擘,而我們卻應追求也可追求的是玻派的團隊精神。可惜的是,中醫界自古至今太缺乏玻派的那種坦誠和切磋了。 此緣于文人相輕的傳統文化劣根性,更因于,“各承家技,始終順舊”的行業劣根性。古云:“水嘗無華,相蕩乃成漣漪;石本無火,相擊而發靈光。” 其實,學術都需要在撞擊中獲得升華,而思維則每可于閑談中得到啟發。 學生丙: 本例徹底治愈于第四診,而其治愈又因于找到了特效方藍葉散。其方法學意義師兄們已談到,而臨床面對各種疑難病證,無法應對的時候太多,因此,太需要掌握一些方法來尋求這類視線以外的有效方藥了。 老師能再以類似臨床驗案,告訴我們一些實際方法嗎? 老師: 第四診時,改用治他病之方獲得全效,說明當山重水復時,借鑒先賢以打開思路的重要。 如30年前我治一魏姓中年男子,咳嗽盈年。 初時晝夜咳嗽,氣急痰多,經中西治療,漸轉為僅于夜間咳嗽,少痰。每于子夜二三時咳嗽必作,難受至不能睡臥,須起床踱步。延至清晨,自行平息。曾胸透,報告為支氣管炎、肺氣腫。 五官科檢査,發現過敏性鼻炎。而經抗菌消炎、脫敏鎮咳等治療,均無效果。其間亦延請多位中醫治療,仍不見效。 我初診時抱著定時發作之病,調和陰陽以治的固有經驗,用小柴胡湯加味,以為必效,孰料全無效果。 復用瀉白散、黛蛤散、瓜蔞貝母散加味清潤以治,仍不見效。 再改沙參麥冬飲合瓊玉膏甘潤治療,仍無效果。如此已過半個月,患者信任的癡情不改,而我卻因而更益不安。 夜不能寐,苦思冥想,突然想到朱丹溪曾謂“半夜嗽多者,多屬腎虛火浮”。 該患咳發于半夜,干咳而微煩,顴紅而唇干,舌偏紅少苔,六脈細數,完全可確認為“腎虛火浮”之證。治當滋腎納氣,以斂浮僭之火;釜底抽薪,而求肺潤咳平。《內經》云:“五臟六腑皆令人咳,非獨肺也。” 這一醫學生皆能背誦的經文,在我長達近20日的診療中,竟因思路的堵塞而被拋于腦后。前治之無效,蓋因于此。 而細思集滋腎納氣、熄斂浮火,復又潤肺止咳諸功于一身之藥,首推五味子。乃借用治喘病之都氣丸,重用方中之五味子。服藥2劑,癥大減,不再半夜起床;服完6劑,咳嗽消失。 可見,約請同行切磋研討,廣泛查閱醫著內容,搜尋記憶中的名家高論等,都是臨床困于疑難時尋找治療效方的有效方法。 而這均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不分晝夜地醉心于對病情的研究。 實習生: 這個討論既是對該案治療彎路的回顧,治療經驗的總結,更是方法論角度的檢查及思維層面的縱論。確如老師所說,其意義超出了病案總結的本身。我渴求在我們實習期中能多有幾次這樣的聆聽機會。 老師: 機會是為有心人提供的。我輩垂垂老矣,唯殷殷于來人。倘覺如此能生授人以魚的同時,再授人以漁之效果,自當再續后說。 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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