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史說 || 張鐳：女皇與她的男寵們

　　在古代，男妾、男寵是面首的引申意。《辭源》這樣解釋：“面，貌之美；首，發之美。面首，謂美男子。引申男妾、男寵。”

　　有記載的面首，最早的，大概是呂不韋了。但有人認為，呂不韋算不上真正的面首。他和秦始皇母親趙姬有染，是在秦始皇父親秦莊襄王之前。史傳，秦始皇乃呂不韋之子，應該是可信的。

　　這樣一來，最早的面首就應該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嫪毐了。嫪毐能夠成為秦始皇母親的入幕之賓，多虧了呂不韋。當然，這家伙也未辜負呂不韋，陪趙姬一睡就是N年，還生了兩個兒子，可惜，這兩兒子全被秦始皇悶麻袋里活活打死。

　　但確定了面首這個稱謂的，是南北朝時期劉宋的前廢帝劉子業。劉子業當皇帝時間不長，連個年號都沒留下，所以史稱前廢帝。這家伙雖荒淫殘暴，可對他的姐姐山陰公主卻好得很。為了滿足姐姐與他爭“平等”的要求，他給姐姐精心挑選了三十個英俊少年。這事是有記載的，《宋書·前廢帝紀》中寫得明明白白：山陰公主淫恣過度，謂帝曰：“妾與陛下，雖男女有殊，俱托體先帝。陛下六宮萬數，而妾唯駙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帝乃為主置面首左右三十人。

　　不難看出，這個山陰公主同他的弟弟一樣都很好色。盡管提這樣的要求不那么體面，可卻成全了山陰公主的臭名——她成了中國歷史上爭取男女平等第一人！

　　在那個等級觀念森嚴、男尊女卑的時代，山陰公主的那個混蛋弟弟竟能滿足姐姐這不可思議、不合常情、甚至大逆不道的要求，倒也難得！但未必說明他頭腦里有男女平等的思想。這一點，不要說像他這樣的皇帝做不到，就是那些被后人褒獎的皇帝們，也做不到。

　　就此事而論，我們不妨把山陰公主所提的要求視為她的爭取男女平等。如果她真成了第一，那么，后來出場的女皇武則天則以她的行動告之后人：男人能干的事，女人也能干！男皇能干的事，女皇也能干！而且干得一點也不比男皇們差。

　　我們知道，歷代皇帝都有“三宮六院”、“佳麗三千”。與這些“三宮六院”、“佳麗三千”的男皇們比，女皇武則天絲毫也不遜于男皇們。

　　《舊唐書》中記載的比較有名的面首有薛懷義、張易之、張昌宗、沈南璮等。這些面首都是相貌英俊、體格健壯的男人，能夠滿足武則天旺盛的性欲。張昌宗是武則天的女兒太平公主推薦的。武皇帝的這個女兒真是一個好女兒——除了張昌宗，還有薛懷義也是她推薦給母親享用的——當然，她要先親自測試，發現性交能力極強后，才薦給其母。

　　然而，對女皇武則天來說，僅有這樣幾個面首哪里能夠滿足她那旺盛的性欲呢？當然，最主要的還在于，如果她僅有這么幾個男人，那她怎么和那些男皇們相比呢？豈不是要把她給比下去嗎？武則天可不是哪一個男人能夠輕易地把她比下去的人吶！為了得到更多的美男，成為她的面首，僅靠她女兒親自試驗和引薦，顯然不夠。為此，她派身邊的親信深入民間，四處打探。連薛懷義、張昌宗都被安排了這樣的差事。張昌宗最有意思，他把自己的哥哥張易之也推薦給了武則天——我懷疑是不是張昌宗實在找不著人了，才出此下策。不過，從武則天的滿意程度看，仿佛也非下策，而是確有其非凡之功——“陽道壯偉”。——武則天挑選男子的標準是：男子鼻子大、隆直，陽道必壯偉。

　　再一個途徑，就是男寵的“毛遂自薦”。

　　武則天廣置面首的事情在社會上流傳開來后，自薦的、他薦的，一時紛至沓來，好不熱鬧。《舊唐書》載，有個柳良賓，竟是由他的父親推薦的。

　　為了加強對這些面首的管理，公元698年，武則天成立了控鶴監。公元700年初，她又將控鶴監改為奉震府，由張易之、張昌宗兄弟管理。此時，“三宮六院”、“面首三千”的格局就基本成立了。

　　在女皇武則天眾多的面首之中，有一個叫薛敖曹的，讓我震動不小。

　　《如意君傳》記載，武則天晚年得一面首薛敖曹，二人由性交而產生感情。薛敖曹利用武則天之寵愛，對李唐宗室多所救獲，后武則天考慮到情人之將來，忍痛送敖曹出宮，敖曹出宮后遠遁成仙。

　　《如意君傳》是明代時的一部性小說，在明清兩代均遭禁毀，以至當今一些古典小說版本學家也未曾見到過。

　　薛敖曹是隋末隴西軍閥薛舉之后，“年十八，身高七尺有余，白皙秀朗，力氣過人，琴棋書畫、經史百家無不精通。又雅好飲酒，一斗不醉。此人男性十足，雄風異常。初接如此俊美之人，娼妓們都萬分歡喜，但一見其具碩大，無不號呼披靡。薛敖曹因此聲名遠揚。”（《中外禁書五十部——禁書大曝光》，東南大學出版社，1993年8月第1 版）

　　可見，薛敖曹這個人首先是有文化的，不是大老粗，其次，才是“其具碩大”。不過，對武則天而言，“其具碩大”，才是她的最愛。

　　《中外禁書五十部——禁書大曝光》一書關于《如意君傳》，有個故事梗概，上面所引的便是其中一段。故事梗概寫道：

　　果然，薛敖曹壯美非凡，且尚是男童，武則天甚為滿意。剛開始時，武則天難以承受，面紅氣促，香汗沁出，敖曹擔心其痛苦難當，想要退身，武后急忙抱住，忘情大叫道：“真我兒也，無敗我興！”并說：“你很令我滿意，我要給你取個名字叫‘如意君’，從明年開始改年號為如意。……從此兩人淫樂宮中，縱欲無度。

　　敖曹這個人真是了得！（也許我們該說的是，武則天真是了得）一個男人把一個女人伺候得這般幸福、快樂，竟能讓這個女人把年號都改了，可以想見得出，這個男人有多么厲害，這個女人有多么喜歡！改年號是多么大的事啊！可在女皇看來，國事就是家事，家事就是床上事。

　　但敖曹讓我震動的地方，顯然不在他的陽具之壯，而在故事梗概里的這段文字：

　　一日，武則天與薛敖曹淫興正酣，武后失聲大呼：“好親爹，快活殺我也！”武后認為遇到敖曹實是自己晚年大幸……一天，武則天對薛敖曹說：“你如果靠讀書及第登甲，當上宰相也不會有現在這場際遇。你一心一意待我，我待你也不薄，你的衣食起居標準已和皇帝差不多了！我想為你加官進爵，你堅決推辭。現在我想讓你的兄弟宗族享受榮華富貴，我決不食言。”敖曹回答說：“陛下莫非你忘記我是孑然一人嗎？我不是靠才能得以升遷的，我對富貴榮祿實在沒什么企求。現在我有一言相進，如果您聽信，我今天就死也在所不辭！”武后說：“如意君，你有什么要說？我已將自己的整個身心都交付給你了，你的話怎么會不聽呢？”敖曹說：“請問陛下，太子有什么罪過要廢為廬陵王，還謫房州？天下人都認為陛下損壞大唐社稷，我非常擔心您百年之后會遭致呂后那樣的災禍。現在天下人心向大唐，您應該把廬陵王召回，還政于李，您認為如何？”見武后面有難色，敖曹說：“陛下如果不聽我的勸諫，我將割去陽具，以謝天下！”說時起身持刀割向陽具，武后奮力奪刀，但陽具已被割去一寸許，血流涔涔。武后以干凈的布帛擦拭著血，罵道：“癡兒，何必這樣呢？”……在薛敖曹的努力勸諫下，武則天終于恢復了廬陵王太子的地位。

　　就一個面首而言，他最大的能事，便是以自己的身體把包養他的女人伺候好。如同中國歷史上不允許太監干政一樣，我想象面首也是不可以的吧？薛敖曹觸動我的地方，就在于他利用自己的被寵愛，大大地干了一回政，而且干成了。武則天是個有能力的女人，但她的淫亂、她的陰毒是一向被我所憎的。可在這件事情上，顯然她是有情有意的。當然，她更深的情意還體現在她忍痛送敖曹出宮。——故事梗概里的這一段文字，讀得令人悲壯，亦令人傷懷。

　　元統二年，武則天已七十六歲高齡了，她的飲食逐漸減少了。身體大不如前。她把薛敖曹招至身邊說：“我與你好合數年，如同比翼鳥、連理枝一般，但好景不長，好事多磨，我覺得自己精神遠沒有以前好了，我死后，你怎么辦呢？”敖曹表示愿以身相殉，武后說：“我想到一個好主意，我的那么多侄子中，唯獨魏王武承嗣最善良，我很喜歡他。我死后，你可在他那里隱姓埋名，做個富翁。”第二天，武后又找武承嗣作了交待，要他好好待敖曹。這天晚上，武則天設美酒佳肴與薛敖曹話別。敖曹放懷痛飲至醉，哭著對武后說：“從今以后我再也聽不到您衣裙間的環佩之聲了！若陛下駕崩，我變牛變馬也難以報答您的恩情，祝愿您的芳魂能夠飄入我的夢中，我將永遠像平日那樣伺候您！”武后聽了這番話，悲慟萬分，強忍悲傷說：“如意君健在，而我已是垂暮之人了！我聽說民間有私情者在身上燒疤痕以作永久記念，我和你不是也可以這樣嗎？”于是他們祭天起誓，各自在性具上燒灼成一個疤痕。武則天說：“我鐘情于你從疼痛開始，豈能不以疼痛終結呢？今天我就是死，也要做個樂死鬼！”于是又與敖曹忍痛作徹夜交合。第二天，武則天賜給敖曹大量黃金珠寶等物，讓他隨武承嗣去了。

　　……一個多月后，武后對敖曹思念日甚，將明珠、相思豆、紫金鴛鴦等物連同一封信托人轉送給敖曹，以寄達戀情，并要敖曹再行入宮，以修未了之緣，共結來世之好。敖曹接信拜讀淚流滿面，但他知道他絕不可再進宮了。于是悄悄帶上些錢財，竊得武承嗣的千里馬，趁夜色悄然遠走高飛了。

　　得知敖曹逃遁的消息，武后并沒有說什么，只深深地嘆了口氣。武后暮年，張氏兄弟被皇太子和張丞相誅殺，肢體四分五裂。皇太子即位后，非常感激薛敖曹在武后還政于李唐方面的貢獻，千方百計尋找他的下落，都沒有找到。天寶年間，有人在成都街市上看見他，只見他羽衣黃冠，童顏鶴發，像二十多歲的人，有人認為他已經修煉得道了。

　　薛敖曹與武后臨別時使用了“恩情”一詞，我以為是確切的。作為政治家的武則天，她有其陰毒的一面，那陰毒的程度簡直不可想象，每一想起便使人不寒而栗。可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淫亂中的女人，她身上也有著如此動人的柔情，確乎是我們難以想象的。一個玩了那么多男人的女性，在自己快要死的時候不去想她的江山社稷，倒為自己心愛的男人著想，“我死后，你怎么辦呢？”實在令人心下酸楚。難怪薛敖曹會悲慟萬分。而更出乎我們想象的，則是貴為女皇的武則天竟效法民間有情人所為，在各自的性具上燒灼一個圓疤，作永久記念。這樣的女皇，不要說在中國只有她一人，怕是全世界也沒第二個吧？

　　《如意君傳》是小說，我們對個中的片斷不必太較真、太當真。但薛敖曹此人卻是真實存在的，絕非虛構人物，這是沒有問題的。他的乘淫進諫，也是有記載的。作為被統治者所禁毀的一部作品，統治者給出的理由：這是一部淫書。但事實上，小說對武則天荒淫生活的描寫，揭露的不只是武則天的腐朽與丑惡，而是對整個封建統治者的腐朽與丑惡的揭露。一個值得注意的信息是，該書產生于明正德（1506—1521）年間，眾所周知，正德皇帝朱厚照是個荒淫無恥的家伙。《如意君傳》是否可能影射此間的宮廷淫佚生活，也是可耐尋繹的。

　　《如意君傳》還讓我產生了這樣的浮想：武則天雖為女流，既然當上了皇帝，那她就理當享受男皇帝們享受的生活。我們不妨把這理解為武則天心目中的男女平等。另一方面，武則天的淫佚，足以表明，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只要條件許可，都不是個省油的燈。如此一來，在性這個問題上，不論他是皇帝，還是一介平民，都沒有高尚與卑賤之分。男人可以愛性，女人也可以；皇帝可以淫亂，平民也可以亂淫。男、女都是一樣的，皇帝、平民也都是一樣的。拋開政治那一面，武則天在性方面絕不遜于任何一個男皇。

　　中國歷史上的統治者很搞笑。如果發現有人寫了一部淫書，就會立馬禁毀，說是怕毒害人民。仿佛人民看了淫書，就會像他一樣成為荒淫無度的家伙。而他自己并沒有看過淫書，并沒有被其荼毒，可他為何卻比他的人民干得多又亂得多呢？顯而易見，禁毀淫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薛敖曹是面首中的人杰。男人做面首，一如做太監，總是不光彩的。可薛敖曹卻在這不光彩里干了一件光彩的事。一并地，在他的愛情里，也讓我們見識了武則天柔情的一面——這與她在其它史書里的殺劃形象，形成霄壤之別。不知道我的想象能否抵達武皇帝的心底：我以為，就武皇帝一生的命運來看，不管她擁有多少男人，可她依然渴盼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男人來做她的丈夫。薛敖曹無疑具有做她丈夫的條件。可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女皇渴望愛情，渴望得到真愛的心情，恐怕沒幾個人能琢磨得透。就此而論，雖貴為女皇，可她痛苦的心事卻難訴衷腸。隨信寄出的明珠、相思豆、紫金鴛鴦，當是一顆女兒心的最確鑿的表達。

　　無疑，武則天晚年與薛敖曹的這段戀情，（是的，我的確把他們的愛看作一段戀情，而非一般意義上的面首，一般意義上的淫。）向我們展示了一個令人感傷的女皇形象。也正是這段戀情，讓我們經見了一個與眾不同的面首，他完全顛覆了我們對于面首的那種固有的認識。

　　作者簡介：張鐳，男，筆名：阿容，原名：張龍橋，江蘇宿遷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史記研究會會員，中國魯迅研究會會員，著有雜文隨筆十余部，長篇小說兩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