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美文|浮生若夢，紅塵依舊

枸杞文學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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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年輕的時候，是個美女，她不是那種濃眉大眼的美麗，是一種善眉善眼的喜人，像一滴清水。媽媽沒有讀過書，卻很喜歡聽廣播劇，廣播劇中插間的音樂、吟誦情節，都深深地吸引著媽媽。姥姥下世早，姥爺有兩個兒子，因家中貧寒，二舅舅剛定了親事就到山西下了煤窯，沒去三個月便被砸死在煤窯中，姥爺收到通知的時候，哭得暈了過去，這樣一個倔強的硬漢，因兒子的突然離世而變得孱弱不堪。

16歲的媽媽跟著大隊書記到了山西，煤老板說給媽媽六千元，人是帶不會回去了，要帶回去就得火化。媽媽固執，對煤老板說：“錢我必須要，因為那是我二哥拿命換來的，我也要你們送我二哥回家，我希望我爹再看二哥一眼。”

夜里，大隊書記和煤老板喝了一頓酒，二人商議了一番。第二天煤老板對我媽說：“山西到安徽，那不是百二八十里的路，你如果要你二哥全須全尾地拉回去，我最多給你八百元，你看看你二哥的血印書，寫得明明白白，他的生死和我們煤窯沒有關系?！贝箨爼浺舱f：“就是，人家老板做到仁至義盡了。你執意要你二哥帶回去，恐怕連八百元也撈不著?！眿寢屩栏觳矓Q不過大腿，身邊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就答應了。

她跟著煤老板，一步步走進醫院的停尸房，她一步步靠近二舅，她看到白色的苫單遮蓋著一個修長的身軀。她的心里默默祈禱，這個人不是她的二哥，她的二哥或許存活下來了。她慢慢掀開苫單，媽媽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安詳而冰冷。悲到深處，沒有了淚水，媽媽冷靜地扶起二舅的臉說：“僅僅三個月，你就撇下全家獨自走了，二哥，我來接你回家，無論多么艱難，我也會帶你回去，娘不在了，還有爹?！?/span>

媽媽將二舅護回老家了，人們都說媽媽是個傻閨女，人都死了，不如要點錢，要個死人回來干什么。只有媽媽心里最明白，遠方流離的游子無奈客死他鄉，必須魂歸故里，也是二舅一世的終結。

幾個月后，媽媽帶著姥爺給二舅上墳，看到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爬在二舅的墳上哭得哀哀欲絕。姥爺和媽媽走近了，才認出這個女子，她是二舅舅半年前訂下的未婚妻。媽媽和姥爺將二舅的未婚妻接回家里，姥爺從柜子里拿出八百元遞給二舅的未婚妻說：“好媳婦，老二死了，你就別這樣糟蹋自己了，你再往前走一步吧，孩子，生下來我們養?！倍说奈椿槠蓿昧宋灏賶K錢，給姥爺留了三百，她說：“怨我，我爹和老二要的彩禮太重了，老二沒辦法才下煤窯，他剛二十一歲，他打算只下一年煤窯就回來和我結婚?！?/span>

入冬的時候，二舅的未婚妻出嫁了，她嫁給一個磨面的，估計想著這輩子餓不著了。后來二舅的未婚妻和姥爺家再沒有聯系。姥爺和舅舅總是認為，二舅的未婚妻將孩子打掉了，或者生下來送人了。他們理解，一個沒有出嫁過的女人，帶個拖油瓶嫁到另一家那是何其艱難，世俗的嘲諷將她壓得粉身碎骨。

有一年，很多人說二舅的墓被挖開了，可能盜墓的認為二舅當年衣兜里藏了錢。大舅舅跑到我們村讓媽媽拿個主意，看是報官還是私了。媽媽帶著姥爺到了二舅的墓地，二舅的棺木被挖了出來，斑駁的紅漆變成灰色。靜靜地放在草地上。媽媽對姥爺說：“不是盜墓，這是二哥的后人回來了?！毕挛?，一個披麻戴孝的男人開著車拉著一個新棺木來了，他的妻子也是披麻戴孝，還有三個孩子，一起撲向二舅的棺材，嚎啕大哭。

全家人頓然醒悟了，是二舅生前的未婚妻去世了。聽媽媽說那位表哥和二舅長得一模一樣，高高的鼻梁，修長的身材。他對媽媽說：“我娘臨死的時候，再三叮囑我們，讓我和我妻子把她和我親爹合葬在一起，她一輩子沒有再給我繼父生育孩子，她嫁我繼父就是為了能讓我吃飽長大?！?/span>

我恍然明白母親是何其聰明，她為什么要帶著二舅跋山涉水地從山西回到安徽。因為二舅在等一個人，在日子飛速消逝中，他的墳頭被歲月的風沙吹平了，但他依舊在等待。他在等一個人，一直在等，靜靜的等，耐心的等。隔世的芳華，終不抵落花微雨時。那在煙雨里顫動，那份凄苦的眷戀一直在延續。每個人都擁有一次生命，沒有誰的生命比別人的更尊貴，也沒有誰的生命比別人的更卑賤，貧困的凡人也有不朽的愛情。有一種超越生命的東西，那就是感情，而這種珍貴的東西，卻逐漸貶值、腐爛、取代。

二舅與他的未婚妻生沒有同床，死卻同穴。他們是一時的夫妻，也是一生的夫妻。生命不是軀體，而是心性；人生不是歲月，而是永恒。二舅的一生沒有遺憾，因為他沒有看錯人，真正的愛情，超越了生命，盡管平凡，盡管卑微，卻讓人羨慕。就像仙人掌的花語：“永恒不變的愛，孤獨的堅強?！?/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