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相遇 后稷文苑 2021新年來臨之際,我們初步總結整理了七十余位寫作愛好者的作品鏈接,以豐盈后稷文學寶庫!點擊下面加粗字鏈接,品讀《后稷文苑》寶葫蘆: 又是一年草木綠,又遇清明雨淚飛…… (一) 41年前,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凌晨時分,父親在事先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猝然間病倒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家里的每個人都倍感悲傷和惶恐!盡管縣醫院的救護車和急診醫生第一時間給予了全力救護和治療。但最終,父親還是遠不能恢復到像以前那樣的正常狀態。之后,就落下了半身不遂,全身失去了平衡。左胳膊僵直地拐在身前,怎么也拽拉不直,一只腳拖在地上,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行動很是吃力。 秉性純樸的父親,閑暇之余就喜歡獨自默默地看書,向來與人為善,與世無爭。斷然想不到父親會突然得下這種治不好、甩不掉的麻纏病。在我之前的印象里,從未見過父親掉眼淚,他隨和又穩重,是一位非常能夠把持分寸的人。然而,生病后的父親和他之前似乎判若兩人,無論哭還是笑,都難以自控,而且哭笑無常。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還沒有出嫁,是唯一留守在父母身邊最小的女兒。在過去的歲月里,父親是我頭頂上的那片藍天,我在和煦的陽光下自在地長大。父親的驟然倒下,不啻于晴天霹靂,使未曾飽嘗人生酸苦的我,內心深處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傷痛。每次看到父親或悲或喜情緒失控的樣子,我的心頭就特別的難忍和疼痛,時常一個人偷偷地在哭。 首先,擺在家人面前的困惑是,父親生活已基本不能自理。大哥二哥工作在遠離故土的千里之外,每個月只能把孝敬父母的錢如數寄回;三哥是縣人民醫院的外科醫生,工作性質決定了他每天需要堅守在救死扶傷的第一線,不能經常回家;三個姐姐已出嫁多年,而且正處在上有老下有小的特殊時期,只能忙中抽閑,不定期回娘家探望。父親身材高大,肩寬體重。生病以后,行動笨拙不便,每挪一步路都非常吃力。在個子低矮的母親眼里,我父親更像一架笨重的大山,而且隨時都有傾倒的可能。年邁的母親,每天朝夕不離地伺守在父親身邊,像拐杖一樣努力支撐著搖搖晃晃的父親,在院子里挪步鍛煉。那些年,母親身體就不看好,長年伴有高血壓、頭暈腦脹、腿腳疼痛等慢性疾病,日子一長,精力明顯不濟。在歲月的侵蝕下,母親那兩條早已變形的羅圈腿,更無法正常下蹲。因此,從一開始,為父親洗腳這一重要的使命,就歷史性地落在了我的肩上。人常說,女兒是父母貼心的“小棉襖”。面對父親的不幸,在盡我所能照顧父母外,我打心底里自覺自愿承擔了這份義不容辭、責無旁貸的責任和義務。堅持為父親洗好每一次腳,已經固化成我的一種日常習慣;盡力為父親減少病痛帶來的不適,是我當年最大的心愿。 一九八零年正月,我出嫁了,婆家和娘家是同村,只隔一百多米遠。起初,我愛人在離家二里地外的公社文化站工作。結婚后,我多了一個幫手,父母親身邊也多了半個兒子。那時,村子里家家戶戶還沒有安裝自來水管,父母的日常生活用水,再也不用我去十字街口的深井前排隊去挑,父母責任田里的莊稼,也有了一個任勞任怨的壯勞力幫忙去干。每個周日,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自己給父親洗腳。我愛人也總會記得,把放在我家北廈門口東側磚圪臺上的大水甕挑滿。而等這一切完畢后,我們就會留下來一起喝母親用灶臺上那口大鐵鍋熬出來的香噴噴的小米粥,陪父母說著話,拉著家常。父親雖不能到村子里更遠的地方走動,但每個星期日,有我的陪護,父母的身邊少了寂寞和孤單。 生病后的父親,每天只能窩在家里,看不到外面更大的世界,最遠也就只能到村子里的十字街口,偶爾曬曬太陽、嘮嘮嗑。但每一輪星期里的七天,哪一天是星期幾,他在心里都劃算的一清二楚。有一次,我媽給我說,“每到星期日,你dia(爹)就坐在圈椅上,眼窩不眨地朝門口瞅,nie nie(靜靜)地等你回哩?!甭犇赣H說著,一股酸澀涌上心頭,腦子里幻化著遲緩的父親,想我盼我的體態和眼神,淚水在我的眼里打轉。我明白父親之所以那么在乎哪一天是星期幾,不就是想見我、盼我星期日早點回家嗎!生命里有期待、有牽掛,才會情有所寄、心有所依,日子里才會有煦風和陽光。我和父親的感受一脈相通、息息相融。每到周末,無論再難再大的事,也阻擋不了我回家的腳步。 (二) 轉眼,父親離開我們已快31年了。但父親的身影,尤其是父親的那雙腳,時常會在我的腦海里反復浮現,既朦朧遙遠,又清晰熟稔。 父親生病后,兩條腿、兩只腳明顯不一樣了。那只好腳,皮膚雖然松馳,但膚色正常。而他的左腿從小腿肚子以下到腳掌,皮膚的顏色是偏肉紅色的,有時還略微偏一點點肉紫色,而且總是繃得緊巴巴腫脹的樣子。尤其是他的大拇腳指甲,又灰又厚,缺乏韌勁,既硬又脆。指甲的橫截面里,是厚厚的一層如白硝般粘掣在一起的粉末碎狀。 每周一次給父親洗腳,我都會認真去做。首先把藤條椅子搬好,扶著父親坐穩坐實,再把兌好的熱水盆端放到他面前,同時在旁邊再放一個暖水瓶,為方便往水盆里不時加水調溫。然后蹲下來解開父親的腿帶子,慢慢為他脫掉襪子,綰起褲口,用兩手扶握著父親那只腫脹的左腳,輕輕地往盆子里放。父親便會自個抬起右腳自動地放進水盆里。熱水漫過了父親的腳趾和腳背,我把雙手伸進水盆里,往父親的小腿及腳踝處不停地撩著水,適度地揉搓著腳背和腳底等各個部位,用手指仔細地搓揉他的每一個腳趾旮旯,將污垢全部搓洗掉。老繭厚實的腳后跟經過熱水浸泡后,我就把父親的腳抬起,放在事先準備好的寬面小凳上,用長長的小刀,仔細地去刮掉腳后跟泡軟的繭層。最后等洗干凈后,再用干毛巾為父親輕輕地擦拭雙腳,然后為他穿好干凈的襪子,用腿帶子綁打好褲腳口,穿上布鞋。等洗完襪子,倒掉洗腳水,收拾停當后,就攙扶著父親在土院子里來來回回地走動一會兒。父親總是一邊顛簸地走著,一邊自語:“洗了腳,就是好,爽快多了……”看著父親溫潤滿足的眼神,我嘴上在笑,眼里卻在泛潮??蓱z的父親,滿足感實在也太低廉了,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洗腳,在爹眼里,卻是一種無比的享受。 大約每隔兩、三個星期,我就要大動干戈為父親修剪一次腳趾甲,這可是個操心費勁的技術活。爹的大拇腳指甲兩側邊緣及頂角處,由于指甲長出來就往腳溝里扎,因此,這里是最難干的活。每次修削后的大拇指甲斜截面,足有少半公分厚。為了徹底弄干凈,我總要大下一凡功夫,用傾斜約60度的刀片頂角,一點一點小心地去探、去掏、去削。盡管我小心翼翼,還偶爾會有刀尖意外蹭破大拇腳指頭的時候。眼看著鮮血像紅豆粒似的突地往外冒出來,爹的腳就會驀地抽動一下,眉頭猝然緊皺。我有些措手不及,急忙用雙手捏住爹的腳指頭,惶恐地說,“爹,一定疼了吧,都怪我不小心?!钡⒖滔乱庾R地放開緊皺的眉頭,滿臉故作振靜地說:“不疼……不疼……你該咋弄就咋弄?!?/span> 年復一年,給父親洗腳的時候,能隱隱感覺到在他的眼神里會流露出一絲些微的不安。為了讓爹放松,我總是有意無意地逗他開心。比如,在洗腳前給父親脫襪子時,間或會聞到一股酸餿味,爹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我就一邊開玩笑說:“這味兒真是絕了?!币贿吂室馔徇^頭嘟著嘴巴,仰面朝天做著鬼臉,逗得我爹“嘿嘿嘿”地一陣憨笑;給父親搓腳后跟時,就得用一只手往上托住爹那只遲鈍的腳,偶爾拿捏不穩,爹的腳就會“咚”的一聲滑落到水盆里,洗腳水往往會濺到我的臉上甚至嘴唇上,爹一臉窘態緊趕看著我。我一邊抬起胳膊用襖袖子去擦臉上的水漬,一邊故意漫不經心地說:“爹,這味兒竄,美得太太哩!”逗得我爹“噗嗤”笑出了聲,昏花的老眼里噙著淚花。 (三) 1989年8月中旬,我接到從下迪中心小學調往縣城學校教書的通知。 一天上午,我特地向父母道別,心里很為難,不知道如何開口。我先給父親把腳仔細地洗了一遍,并把腳指甲認真細致地做了修剪。為父親穿好鞋襪,整好褲腳后,才鼓足勇氣抬起頭對父親說:“爹,從今天起,我就調到縣城教書去了?!备赣H并沒有感覺到意外,一邊聽著,一邊不舍地看著我。爹好像早就知道了我要調走的事,而且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天的到來??吹贸鲈谒睦?,已經接受了我快要調走的事實。更何況,爹生來就是深明大義的人。我又安慰說:“爹,以后雖然離家遠了,但每個星期日,我還會回來看您,為您洗腳。不管我走多遠,給您洗腳的活,這輩子我包定了,您老放心?!蔽铱匆姷樕蠏熘Γ廴s紅了。我急忙起身,端起盆子去倒洗腳水,轉身的一剎那,眼眶里的淚最終沒能憋住,“唰唰唰”地往下掉落。我背著身慌亂地抹掉眼淚,又慢慢回過頭。父親征征地看著我,似有話要說,但臨了,只輕輕地說了一句:“你去吧?!蔽液鋈挥行┎恢耄舸舻乜粗痪湓捯舱f不出來…… 下午,太陽只剩半桿子高的時候,我向父母告辭,扶著爹的肩膀不讓他起來。母親跟隨我出了大門,我推著車子走出了十幾米遠。等我再次回過頭來時,只見我爹一跛一拐地趕到了大門口,佝僂著身子,一只手扶著門坡邊的桐樹軀干,一只手僵直地盤斡在身前,目光依戀地朝我看著,淚水在他皺褶的臉上滾落,一縷長長的涎水從他的嘴角滑落下來,他騰不出手能去擦掉……看著風燭里稀發灰白、一臉疲倦的母親;瞅著黃昏里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的父親。我的心像被刀尖猛戳了一下,腦子里倐地閃出一個念頭:我為什么非要調去縣城教書?為什么呀!……我杵在原地,內心一陣煎熬后,終于失魂落魄般匆匆離開父母,離開了家。 那天,腳下那段去縣城的公路,變得又沉又長。一路上,我的雙眼不時被淚水模糊,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停下車子,擦拭眼淚。 從那以后,我開始在新的環境里工作生活。每天要帶班容量五、六十人的畢業班數學主課,還要兼任歷史或地理副課。教學質量始終要遙遙領先!備課、批改、輔導,樣樣都要精到細致;我的兩個孩子正處在上學、身體等各個方面都要關注的成長期;家里一日三餐,里里外外,洗洗刷刷……每天忙得我焦頭爛額、暈頭轉向。與此同時,我的心里始終懸著一份深深的不安和對父母無盡的牽掛。在剛到縣城時的好長一段日子里,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的心底便開始翻江倒海,輾轉難眠……眼前,老晃動著那天黃昏前,老父老母站在家門口送別我時,那讓人心碎的一幕。 日子在渾然不覺中悄然流逝…… 盡管我調到縣城離家遠了,而且每天如同在火線上浴血拼命。但我始終沒有忘記為父親洗腳,乃是我生命中核心使命的重要組成部分。 1989年,一個深秋的星期天,中午12點之前我才騎車子趕回家 。一進門,我媽就告訴我:“你大大(大姐)今個上午來了,見你沒在,把你爹腳洗了?!蔽乙宦?,還沒有來得及回話,我媽就接著說:“你爹還念叨著想讓你再給他洗一下。”我隨即把目光投過去,不解地看著父親,只要能將就從不肯開口麻煩人的爹,今天這是怎么了?我正納悶,又聽我媽說:“你爹覺得你大大沒有洗到他的心眼上?!边溃瓉硎沁@呀!我總算明白了,看來,父親對我給他洗腳的“專業”標準,早已在心里形成了一種習慣性的依賴。不僅如此,這里面還帶有一份不可替代的心理寄托啊!我忽然有一種使命光榮的欣慰,同時從心底陡然生出幾份自得,因為被老爹依托和念叨的感覺,真得是蠻有激勵性的!于是,我放下手里的東西,趕緊去拿暖水瓶往盆子里兌水,然后蹲下來把洗腳盆子放好,再把父親的腳慢慢抬起,給他脫掉鞋襪……爹一直不言語,只咧著嘴笑。我趁機故意調侃他:“這老漢,洗個腳還認人哩么?!蔽业犞?,樂的滿臉像一朵綻放的老菊花。 就這樣,在父親的無比牽念和依賴中,我心甘情愿地為爹洗了11年腳,直到爹不幸離世。 (四) 父親在他最后的一、兩年里,每天最多只能在連房舍總面積僅有四分五的院子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兜兜轉轉。我們兄弟姐妹幾個不在家的日子里,街坊鄰居們時常到家里搭把手,幫母親照顧我父親。我們全家人都非常感激,我父親更是感動不已。記得在一個盛夏的周末,我在院子里為父母洗衣服,幾個好心的大嬸大嫂幫忙從里屋把圈椅搬到院子里的樹蔭下,扶著我父親坐好坐穩之后,就一起坐下來嘮嗑拉家常。父親默然地看著這些平日里有事沒事,總來家里伸手幫襯的鄰居們,突然熱淚盈眶地說,“我死后,請求閻王爺把我托生成?;蝰R,把你們都坐到小平車里,你們幾個想去哪兒,我就拉著你們去哪兒?!蹦菚r,我父親總覺得,由于他的不便,虧欠街坊鄰居的情義太多,這輩子沒有能力去償還,只幻想著來生報答熱心相助的鄰居們了。大伙聽著,眼里都濕濕的,紛紛鼓勵我父親好好活著,愿他長命百歲。 父親帶著病痛,每天除了聽聽收音機、看看報刊雜志與故事書外,滿腦子幾乎都是對兒女們的思念和祈盼,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在圈椅上久久凝然默坐,累了困了就歪著頭打盹……即使在最難熬的日子里,父親也從未開口要求讓我的兄長們請假或者把工作轉回到他身邊。父親始終以寬厚仁慈的大愛情懷,默默地與天涯咫尺的兒孫們相依相伴。我們兄妹幾個不負父母家人的期許,在各自崗位上腳踏實地、努力工作的成就,始終是慰籍我父親精神不垮的重要力量。 1990年,春末初夏的一個周日,我騎自行車帶著三歲半的女兒回家。下午給父親洗完腳后,天空陰沉了下來。怕下雨走不了,我趕緊把女兒抱到自行車上,匆忙往縣城趕。在照南路上離108過道不遠時,銅錢大的雨點突然密集地砸了下來,瞬間,大雨如注。我急忙扔下自行車,拉著女兒躲避到靠大路東側一間低矮的小機井房子里。過了一會兒,雨小了,我抱著女兒走出機井房,舉目四望,天地間霧茫茫一片。很顯然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到縣城足有二十多里的路程,這樣不確定的陰雨天氣,我也不敢帶著女兒冒然往城里趕,索性推著車子折了回去。當我一手推開娘家街門時,一眼望見我父親坐在北廈外屋的椅子上,滿臉焦慮地朝大門口瞅著。爹一見我進來,愁容頓消,如釋負重地說,眼看著下雨了,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了,也不知道我淋成啥樣子了,能不能躲避雨?這下回來了,心總算落到肚里了。我一邊聽父親說著,一邊搬來小凳坐在他的身邊說:“爹,我今天不走了?!备赣H聽我一說,即刻高興地像個孩子,連聲說:“不走好……不走好……” 屋外的雨,還在勻勻地下著。我和父母坐在外屋,看著雨水順著屋檐川流不息,聽著院子里雨打樹葉“嘩啦啦”的聲音,和母親拉著家常。我媽對我說,“你每次出門后,你爹就一聲不吭,在心里躡躡地跟著你走,隔一會就瞅一下桌子上的馬蹄表,估摸著你走到哪里了。一會獨自個說,到下迪路口了;過一會說,快到吳城路口了;過一會兒又說,該到縣城苗圃坡上了;最后說,這下該到城里了?!蔽覌屨f話間,我爹一邊聽著,一邊有些靦腆地看著我。我聽得眼里花花的,心里酸酸的……我每次從家到縣城騎自行車需要四十來分鐘。原來爹就在這四十多分鐘里,從我走出家門開始,他就在心里默默劃算著我的行程,他的“目光”一刻也不離地定在我的背后,悄悄地跟著我走,一直隨我走進縣城的家里,才肯放心地離開呀。 (五) 1990年仲夏,在父親臨終前的兩個月,他基本上已不能再獨立走動,至少要用兩個人,才能把父親從外屋的床上扶坐到圈椅上。我們姐妹四人開始輪換伺候臥床不起的父親;我三哥不定時點地回家,操心負責診療父親的病情變化。為了不耽誤我的教學工作,三個姐姐商量著把我安排在周末的兩晚一天。那時候,星期天是單休日,每個周六的下午,下課放學的鈴聲一響,我便走出校門,騎上自行車,朝著回家的方向一路狂奔;到隔天下周的星期一清晨,我便腳蹬自行車迎著晨曦,飛快地往縣城學校緊趕,踩在鈴聲前給孩子們上課。在每輪兩晚一天的時間里,我和姐姐們一樣,左右不離地陪伴母親,守護在父親床前,盡著一個為人女的全部孝愛! 父親的病在日漸加重,輸液打針已無濟于事。從農歷六月中旬起,父親連說話都相當困難了,每次只能斷斷續續、含含糊糊地說出只言片語。后來,甚至連一個含混的字都說不出來了,但他的腦子依然清醒。那段日子里,我們姐妹四人和三哥,每天基本上得空就往家里趕,也有自家、親朋好友不斷來家忙前忙后地照護。 一天上午,我和堂哥把父親扶坐到外屋的椅子上。父親有氣無力地看著我,嘴唇在微微地翕動,想是要說什么,但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了。我急忙猜測著對爹說了幾個意思,都沒有得到他的認可。我又試探著說:“爹,您是不是想我大哥和二哥了?”父親一聽,渾濁的眼神里閃出一絲光亮。很明顯是我猜到他心坎上了,爹是在想念遠方的兩個兒子??!我趕緊說:“您想我兩個哥哥,那我就寫信讓他們回來吧。”我父親虛弱地搖了一下頭,表示不要。那時,我大哥是石家莊某制藥廠的書記兼分廠的廠長,二哥是38軍某團的團長。兩位兄長為黨、為國家肩負著重大的責任使命。不到萬不得已,我們都不會告知兩個哥哥往回趕。我父親在生命快要枯竭殆盡的日子里,多么渴望能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但他的意識里,還是怕連累影響我兩個哥哥的工作……父親身心俱疲,昏滯的眼神里滿含著久存的囑托和期待!他一定有千言萬語想要給兩個哥哥和我們說呀!我忽地想到,爹不會說話了,可他會寫字,同樣可以表達心聲呀!我急忙拿來紙和筆,把夾著紙的寫字板撐在他面前,然后把他的右胳膊肘放上去,再把一只圓珠筆放進他的手里。然而父親的手已無鴻毛之力,勉強斜撐著筆的右手,在寫字板上哆哆嗦嗦了好一會,結果白紙上只留下深深淺淺、歪歪斜斜交錯在一起的墨痕。曾經那個能寫會算,和三個兒子書信往來過無數次的父親,此刻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粗赣H氣衰力竭,欲說不會、欲寫不能,滿臉凄楚的樣子,我心如刀絞,緊緊攥著父親的手,淚如雨下。父親到底想說什么?父親究竟要說什么?終然成了我今生今世永遠揮之不去的隱痛和遺憾! 1990年農歷七月初一,父親帶著遺憾,帶著對人世間的種種不舍,悄無聲息地走了!訣別時的一瞬間,我在父親身邊嚎啕大哭!淚眼里,我看見爹的左胳膊奇跡般地伸直了。那一刻,我有一種莫大的釋懷,感覺到父親是一身“輕松”地走了…… 光陰荏苒,人生如旅!不知不覺中我也漸漸老了,已然滿面秋霜,白發盡染…… 年輕時忙于奔命的我,從來沒顧得上去想,也沒有想著去細想,在那漫長的11年里,終日與病疼為伴的父親,熬天天度日的心理狀態。作為女兒,一直以來,我深以為在繁忙的工作與養兒撫女的間隙,能夠盡可能地多陪伴父母,堅持為父親洗腳,已然心安理得盡孝了!然而,時至今日,當我“閑”了下來,在感慨“夕陽無限好”的罅隙,才無意中窺見落日余暉里的影子,并不都如人所愿的瀟灑樂觀。我,這才恍然醒悟:一個遠離社會、遠離了人群、走在了暮年,生活里處處需要人來照顧的父親,那些年在他的內心深處,獨自承受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落寞、煎熬和掙扎啊! 當我有大把的時間回望過去時,不免捫心自省,常常會為那些年,沒有用心地走進爹的內心世界,為他輸送更多“窗外”的陽光而深深地后悔、自責…… 為什么那些年,我沒有像小時候那樣,在為父親洗腳時,利用那些和爹獨處的時光,要求爹繼續和我闊論《三國演義》《水滸》《封神演義》等等書里面的人物、故事?!為什么那個時候,我沒有虛心地向父親多請教當地的傳統習俗文化、于傾聽中充盈我的精神儲庫?!為什么那個時候,我沒有讓父親盡可能地給我多聊一聊他和母親攜手一生、一路走來的歷程及所見所聞?! 如果那樣,一定會延緩父親頭腦的衰老和退化,讓他感受自身生命的活力和價值,不至于太過脆弱和悲傷。如果那樣,父親也一定會感覺到女兒永遠需要他的教化和幫助,從而為他增添生活的希冀和底氣。如果那樣,定會讓我更多地飽覽父母生命里的春夏秋冬,領略父母一生不同季節里的冷暖風景…… 一切悔之晚矣!我真得好后悔呀! 父親,您走了!寒來暑往31年,無論在勞頓的“旅途”,還是于歇息的“驛站”,女兒沒有一天不曾把您想念!……天蒼蒼,地茫茫,山河依舊!……父親呀!您在哪里?……您把自己藏在了一個讓我們永遠見不到、也永遠回不來的地方……只把自己留在了女兒的夢里,留在女兒無盡的追悔和思念里…… 爹!如果有來生,我還做您的女兒,我要把今生對您的缺憾,加倍地補償! 馬保瓜 2021.4.1 后 稷 文 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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