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小友Ivy的錯愛,上周五,我去她所在的公司做了一次有關老上海的講座。 她所在的公司是一家互聯網公司,職工也都是年輕人,80后就要算老同志了吧。 她們居然還有興趣在午休時分組織讀書會,還要聽關于老上海的講座。 這讓我充滿好奇。 更讓我好奇的是她們公司的所在地——來福士廣場大廈。 這塊地,不就是曾經聲名遠揚的四馬路會樂里(紅燈區)嘛。 幾十年來,我一直保持著鄉下人的習慣,有點啥事,總歸早到交關辰光,生怕遲到失禮。 反正這里也是繁華之地,到處走走看看,并不厭氣。 眼前是時尚無敵的現代化商場和辦公樓,我心里卻全是舊時景象,親眼看到過的,以及從書里看來的。 來福士與人民廣場之間,隔了一條西藏路。如果我沒記錯,整整100年前,它還是一條河浜,叫泥城浜。延安路以南才叫周涇。 這也是為啥北面一點的西藏路橋曾經叫泥城橋的緣故。 泥城浜是1921年填浜造路的。不過沿浜最早的建筑,不是會樂里,而是一品香大旅社(如圖),1883年據說就在那里了,當年可是河景房哦。 1883年,距離上海開埠已經40多年了。英租界發展得極快,從最先的以河南路為界,到以湖北路為界,再到以西藏路為界。 當年四馬路盛況 為此,福州路,也就是四馬路也是1864年才趁勢修到泥城浜的。雖然1851年就有了大馬路(南京路)、二馬路(九江路)、三馬路(漢口路)和四馬路。 最早的四馬路不通泥城浜,也不叫福州路,而叫布道街。 1883年,就有人在一品香的東邊,也就是現在的來福士辦公樓的地方造了兩排老式里弄房子,取名會香里。 20年后,也就是1904年,南潯富商劉景福看準機會,把會香里買下來拆了重造。造好的房子,人稱老會樂里。 等到1921年泥城浜填掉以后,地價再次上漲,他又于1924年在老會樂里南面置地造新會樂里。 新會樂里規劃得整整齊齊,沿街都是鋪面房子,當中分四條橫弄堂。每條橫弄堂左面四只號頭右面三只號頭,一排七幢,一共28幢房子。 而且都是新式里弄房子了,帶陽臺的。 當年四馬路白天很冷清 至此,會樂里的四界分別是,南到福州路,北到漢口路,西到西藏路,東到云南路。 講到會樂里,大家都知道,過去這里是有名的紅燈區。 據1948年的統計,區區28幢弄堂房子里曾經開出過151家窯堂。 在冊的,交納花捐的從業者就有587人,據說這個數字占到當年全市的五分之一。 清末民初的青樓女子 不過,上海最早的紅燈區并不在四馬路會樂里。 上海最早的紅燈區在老城廂內的虹橋(非現地名虹橋)附近,也就是肇嘉浜(今復興東路)靠近光啟路那塊地方。 大概在1820年前后,這種生意移到了老西門外,據說因為那里有兵營。 1853小刀會占領老城廂后,這種生意又往北遷到了北海路(六馬路)、廣東路(五馬路)、寶善街(據說就是福建路到河南路那段廣東路)一帶。 民國初年,這種生意一度非常火爆,據1915年的統計、有“長三”1229人,“幺二”505人,此外還有“野雞”4727人。 迫于輿論壓力,租界也曾試圖禁娼。 清末民初的青樓女子 民國9年,也就是1920年,租界剛剛頒布了辦妓院要領牌照的法令,當年年底,就進行了滬上第一次“搖珠禁娼”活動。 所謂“搖珠禁娼”,據說就是將妓院的牌照號寫在珠子上,然后像搖彩票七色球一樣,搖到的人家就不許營業。 上海的搖號傳統是有多悠久。 這第一搖,就有171家窯堂不許營業。第二年又搖了一次,那次更狠,一下子又搖掉了全市窯堂的五分之二。不過,再也沒有第三搖。 到民國14年,這項“搖珠禁娼”政策算是徹底破產。而那時,正是新會樂里落成之初,于是,前來租房開窯堂的人居然絡繹不絕。 會樂里當然是出新聞的地方。 滬上著名的閻瑞生刺殺王蓮英案,就發生在這里。姜文的電影《一步之遙》中曾經有過描述。王志文扮演閻瑞生。 王蓮英就是會樂里中人,曾被評為“花國總理”(當年行業選美的C位),平時戴滿金銀首飾。閻瑞生見財起心,將她騙到鄉下先搶后殺,拋尸后回來,還在一品香大旅社里坐了一歇。 所謂拋尸鄉下,其實就是拋在現在狠狠繁華的徐家匯,被徐家匯那里的農民發現了。 20世紀初的當選美女 1947年的上海小姐 很多資料上都說,四馬路會樂里最興盛的也不過20多年,到1950年代初徹底停擺。 從業人員回鄉的回鄉,進傳習所的進傳習所,學得一技之長,有的就去做工,也有的支邊支內,最遠的去了新疆。 當然,會樂里的話題并沒有完全消失。 1966年運動一起,學校停課,大批青少年就都閑散在街頭。“車垃三”(即今撩妹)就是他們百無聊賴中最歡喜做的事體了。 民國舞女 當年的老上海都曉得,在各區“垃三”中,名氣最響的要算“大道垃三”了。 大道即人民大道,也就是人民廣場。以前可是人們夏天乘涼的最佳去處,也提供了最大型的社交現場。 據說當年“大道垃三”之豪放,一般人擋不牢。 我有一位老兄弟,他親口告訴過我,他在大道被“摜癟”的經歷。 他興沖沖地從法租界小馬路來到人民大道,自以為久經沙場,“車”技高超,看到漂亮的就去“上槍”: “妹妹,哪能啦,一道趤趤(馬路)白相相否啦?” 人家直接朝伊褲襠看了一眼,講:“我沒問題呀。儂冊那看到我一眼反應也沒,等歇夜里陽傘撐得起來否啦。” 一記頭悶忒。 我也曾經就此請教過一些老阿哥,為啥“大道垃三”那么豪放。 有一位就講,“儂看看伊拉儕住在啥地方的”,他指著大道貼對過,“會樂里出來的,祖傳的,儂哪能伉得消。” 當年四馬路一景 后來我曉得,此言不實。硬擺噱頭而已。 會樂里絕大多數居民都是1950年代后搬進來的,原先的從業人員和輔助人員幾乎是完全出空的。更何況,舊時的從業人員幾乎都喪失了生育能力,什么“有其母必有其女”,幾乎沒有可能。 現在講起來,好像整條四馬路(福州路)儕是做這種生意的。 其實,魯迅先生90年前就講過,以浙江路為界,一字之差,西邊是風化街,東邊是文化街。這一頭,窯堂最多;那一頭,報館書店最多。 那頭是文化街 不過,舊時的文人騷客確實也蠻騷,蠻歡喜被風化的。所以,兩邊的聯系還是狠狠密切的。 這么說吧,我1980年代做記者,天天在星級賓館參加各種新聞發布會,好吃好拿,當然引來別人的妒忌了。我一時竟也無言以對。 后來,我看舊書舊報,發現我自己所經歷的,與報業老前輩比起來,簡直就是不值一提。 我發現,老早上海有許多新聞都在四馬路的窯堂里發布的。章太炎到上海了,于右任到上海了,那么大的新聞,都是在那里邊擺花酒邊昭告天下的呢。 當年的局票 記者自然也直接被請去那里,連局票也幫儂寫好。 我們的報業老前輩,功夫自然了得,人人都是倚馬可待。聽到重要消息,便叫一旁的人拿來紙筆,馬上就是一篇妙文書就。 他們的本事我不妒忌,也沒法妒忌。 我妒忌的是接下來的情形。只見這些老前輩將寫好的稿件裝入信封,叫來一位窯堂里的下人,搭伊講,“馬上幫我跑兩步路,拿這個信封送到XX報館,親自交到X先生手里,關照伊,這是明朝的頭條。” 更加氣人,他老先生自家并不動身,而是坐定當,吃花酒,猜拳行令。夜里也不一定轉去,四馬路嘛,哪里不是溫柔鄉。 和我們半個世紀后在賓館里的那些相比,簡直是云泥霄壤之間啊。 過了10年,經過多輪反對不正之風,我們的采訪就越來越簡化了。 記得有一次我去黃浦區杏花樓集團采訪,他們的辦公室就在會樂里對面老早的大中華飯店里。 采訪既畢,他們留我吃中飯,講就在對過隨便吃一點。 下樓穿過福州路一看,原來就是云南路轉彎角子上的大西洋(會樂里地圖的右下角),會樂里的沿街面房子。 大西洋,老早上海人講上海西菜有三個大,講的就是寶大(淮海路,今上海西菜館)、德大(中央商場)和大西洋啊。 而我去的那次,大西洋已經墮落到在賣豬油菜飯了,中午兼做上級公司的食堂。 又過10年,豬油菜飯也沒了。 會樂里被來福士這個鋼筋水泥怪物一口吞進了肚里。 這次我又來,戴口罩,量體溫,進大樓,上電梯,居然有一種孫悟空鉆進鐵扇公主肚皮里的感覺。 我只有在心頭默念一句:“呔!吃俺老孫一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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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張問驊 > 《文化,詩詞,哲理,政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