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記不清自己十八歲時候的事了,我只記得在我還未滿十八歲時候熱播的一部關于十八歲的電視劇(恕我對電視劇的偏見而不點明它的名字。關于它我唯一的印象只是在轉換電視臺時偶爾看到十八歲少男少女癡傻的笑的剪影。)大家也一度熱衷于宣揚自己永遠是十八歲。仿佛要在十八歲死去一樣。其實這種倒霉的年齡并沒有什么可以記敘或稱道的事。 當兔女郎和我在酒吧里說起十八歲時候,我這樣對她說。她有些吃驚地說,你竟然這樣想。我繼續說道: 如果重返十八歲,我想走一條不一樣的路,成為不一樣的人。但我返回不到十八歲,所以我走不了不一樣的路,而只能成為自己。 當然,一個人只能成為自己,兔女郎贊同道,但如果一個人有很多個自己,那么你要成為哪一個呢。兔女郎的問題讓我有些猝不及防,我說,你是說多重人格嗎。她點點頭,算是吧。我要成為最本真的那一個。可是你知道哪個才是最本真的自己嗎。我一時有些語塞,只好通過微笑掩飾過去。 她也笑著說,話說回來,你其實還沒有到十八歲。我沒到十八歲嗎,開玩笑吧,你的玩笑一點都不好笑。兔女郎看著我說,當你到達十八歲時候,就會懂得我的意思了。然而我至今不明白她的話。 站在二十余歲的一座高峰上回望十八歲,只是眾多山峰中的一座罷了,難免會有這山更比那山高的想法。雖然不能清楚記得,但如果模糊地作想,大抵也可以附會出十八歲時候的事跡。可以這樣開頭,就像一列火車駛過來:在我十八歲的時候。 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我因為打架被學校開除。老師平時都很怕我,他們私下會說,你看李文,什么都不學,眼睛里還有一股殺氣,真是讓人害怕。因此在我被開除后,老師們都感到皆大歡喜似的高興。 我打架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緣由,我只是單純的喜歡打架而已。打架使人血液流動的速度更急,打架使人的頭腦機器運轉更快,打架鍛煉人的身體肌肉群。打架時候,我的動作有如如同狂放的音樂旋律。我像是敲鼓一般敲擊他們的肚子,踩他們的腳,同時被他們用拳頭打。直到雙方都鼻青臉腫。然而那一次我們打得太過激烈,對方被送去醫院躺了半個月,而我被學校開除。 以前我覺得學校很無聊,現在我發現不去上學也很無聊,我翻出同學們送給我的臨別致辭,翻了一遍又一遍。雖然我不大喜歡學習,還是有一些朋友。綠毛給我寫,闖蕩天涯吧,兄弟。你是最好的雪花啤酒。有幾次我和綠毛沒日沒夜地喝酒,喝得天昏地暗,喝得出生入死。啤酒瓶橫攤豎倒在桌上,形成一個巨大的廢墟。后來他被檢查出一種奇怪的病,就不再喝酒了。阿雪寫道,愿你乘風破浪,愿你披荊斬棘,愿你成為天之驕子。當然,我會的,我心里默默道。我和阿雪有過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我曾經將手放在她的胸前向她發誓永遠愛她,但后來不知道因為什么我們就分開了。像是被激流沖散的兩條船。卉子寫道,我曾經和你一樣臭不要臉,現在還是一樣,多希望永遠是這樣…… 如果重新來過,你覺得你會變得更好或更壞嗎。兔女郎扭結著自己的手問我。她的手扭得像麻花一樣。我的心情此刻就像她扭結的手,我說,誰知道呢。當你捫心自問的時候,多半會發現自己是一個糟糕的人。我喝了一口酒潤潤嗓子。兔女郎咬咬嘴唇,她涂了晶紅色唇膏的嘴唇鮮艷而明亮。我的手機響了,接起來,一個陌生人對我說,媽媽,你在做什么。我說,你打錯了。對方說了抱歉,掛掉了。我笑著說,你看,人生就是這么奇妙,我莫名其妙地就做了別人的媽媽。 十八歲我出門旅行過一次,那是去北京,正當盛夏,北京熱得像蒸籠。人們形如狗一樣蹲在路上喘氣,就要喘不過來了。我穿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除了一些古建筑風格的房屋,和其他地方沒有許多差別。走在路上,我像是走到了世界的盡頭。十八歲像是魚鉤上的釣餌,被人們緊緊咬住。而我獨自游向了別處。 在這里,我遇到了很小時候的朋友,我們初識的畫面那么久遠以至于我認為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和我確立了友誼。我開心地和他擁抱,我問,你在這里做什么。他撓撓頭說,我在這里度過余生。你來了很久嗎,我問,你帶我走一走吧,我有些分不清方向了。他拍拍胸脯說,沒問題,我帶你去轉胡同,他騎車帶著我在胡同里來回轉,胡同曲折婉轉,他騎著騎著就撞倒了一面墻。我和他丟掉車子就跑,跑了很久回頭看并沒有人追。后來我想世界上的寂寞不過如此,即便你做了不好的事,但依然沒有引起特別的關注。 兔女郎也哈哈大笑,她一定覺得讓我做媽媽會很有意思,一種反差的快樂。她的嘴唇也像簫管的薄片一般顫抖。仿佛為了澆滅內心快樂的火焰,她干了一杯酒。 跑著跑著我們就分散了。真像一場夢,我想從中醒來,回到自己家。我大聲喊他的名字,我聽到他也大聲喊我的名字,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我。最后我獨自走了。 兔女郎從沒問過我十八歲去過哪里,因此我也沒和她說過。我從來不和人主動說起自己的往事。 十八歲時候同學們都有一些朦朧的幻想,但很少有人付諸實踐。當我們放學后看到樓梯上一個男生緊緊擁抱著一個女生時,都感到有些釋然。像是通過某種閘門使感情的洪流得到了傾瀉,雖然不是自己親歷,但作為一個共同的象征,也讓人釋懷了。也即,大家將自己想象成擁抱中的男女中的一個,將心底的情愫投射到他們身上,從而得到想象的隱秘的快樂,一種更甚于真實的快樂的快樂。 兔女郎看我目光有些游離,說,你在想心事吧。我的心如同湖面飛過一只啼叫的鷗鷺,我恍然,啊了一聲。她說,你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憶。我說,沒有。但繼而又笑了。有時候兔女郎的洞察力很強。她舉起酒杯說,為十八歲干杯。我們干杯,酒杯里的酒搖搖晃晃。她說,如果我是一個男生,我一定會想,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十八歲是橋梁,是絕望,是化不開的糖。我看到她臉上飄起的紅云。于是想起某一天的晚霞。 在那朵晚霞下,我吃了一碗炸醬面。我草草地吃完。北京老大媽操著京腔數落她的孩子,幾個支著傘的人在漫無目的地行走,服務員正從路邊的公廁出來。我隨便找了一家旅館,交割清楚后,走進房間,也許是心情使然,里面有一股流浪的氣味。桌椅簡單地陳列在床周圍,我合衣睡下。半夜我被雨聲驚醒。雨聲淅淅瀝瀝,吹來陣陣寒氣,我下床把遮掩在窗簾后面的窗戶關上。 此時我已經睡不著了。我坐在小旅館里,聽著漆黑的外面傳來的雨聲,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這時遠處仿佛飄來了京劇。我想這才是北京的聲音,但當我開窗之后,我什么聲音都聽不到了。只有涼涼的氣息灌進來。我開始胡思亂想,但我沒有想自己,我一點也不關心自己,我在想全人類的命運。 兔女郎又倒了一杯,今天她酒量格外大,以前都是她還沒喝兩杯就醉了后我打車將她送回去。此時她的眼睛里露出祖母綠的光澤,唱支離破碎的歌,歌聲乘著酒氣跑調跑得很厲害。我說,你又喝醉了。她擺手說沒喝醉。我說你喝醉了,她堅持說沒喝醉,并讓我伸出手測驗,我伸出兩個指頭說,這是幾。她說這是兔子耳朵。 全人類在那一刻都和我息息相關,我儼然以一個救世主的面貌降臨在世上。我想那種豁然開朗甚至可以媲美佛祖在菩提樹下的頓悟。人類的興亡,時空的流轉,命運的播遷,輪番倒映在我的心湖,仿佛游移的云影。 我扶著踉蹌的兔女郎走出酒吧,她一直說自己沒醉。我叫了一輛車,將她送回家。她脫了鞋,在地毯上胡亂地蹦跳,最后眩暈著緩緩倒在地上,像一只旋轉止息的陀螺。我猜她倒地之前看到的世界是彩色的。 北京是世界的盡頭,未嘗不可以這樣想。形如賽車的終點。在世界的盡頭,在天涯海角,我意識到自己十八歲,意識到雨聲是一種啟示,意識到月光是河流。 兔女郎依然絮絮地說著話,她說,送給我一匹馬,送給我美麗與憂傷,送給我遠方與結局。她咂咂嘴,滿足地翻了個身。 那時我站在世界盡頭。天空仿佛融化,正緩緩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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