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白手套也知道睡了多久,待簡鈺醒來摘下眼罩的時候,飛機已經起飛了。遮光板打開了,小桌板也打開了,放了水和食物。 這是周五飛BJ最晚的一架航班;她趁著伸懶腰的空檔,略一環顧,發現整個商務艙連同她只有兩名乘客,而另一名乘客正巧就坐在鄰座,是一位正在看書的戴眼鏡的中年男子。 簡鈺是一個對社交禮儀素來嚴謹的人,但此刻她卻有些放肆地盯著中年人。 “你包艙了?” 聞言,中年人噗呲一聲笑了,但目光依舊沒有離開書本。他開口了,是一把渾厚的中音,“想什么呢,諜戰片看多了吧?又不是非常時期的地下黨見面,純粹只是巧合。”一頓,“更何況我們的經費都很緊張的;如果非要搞場面、渲染氣氛,干嘛不直接找你在天臺見面。” 《無間道》果然深入人心,這下輪到簡鈺笑了。 中年人合上書本,扭頭看向簡鈺;認真端詳一番后說,“比在山區見你那會瘦了些,眼神也沒有那么純粹了。” 簡鈺坦然地迎著他的目光,眼角的余光卻看向了窗外。 “不快樂嗎?”簡鈺聽得出,這句話是真心實意的關懷。 她自然是不快樂的。心里藏著那么多事不能說,還要千方百計地利用身邊的人去籌謀;她的棋局每前進一步,踐踏的都是那些對她真情實意的人的真心。她又不是一塊無心的頑石,又如何能真正的心如止水? 簡鈺特意眨了兩下眼睛,問,“如果我說不快樂,可以毀約嗎?” 中年人神色如常,柔和的目光里面有洞察一切的通透包容與了解。也許他常聽到這句話,又也許他知道簡鈺說的并不是真心話。 他說,“簡鈺,你一直都是自由的。” 是的,正因為她向來都是自由,所以做的每一個抉擇都不曾后悔。更因為這一條道不是為她自己走的,是為了喚回那個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人。 簡鈺陷入回憶時會有一個慣性的動作,螓首低垂,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這副神態,中年人曾經見過一次,那是第一次在山區見她時提到了伍承善。伍承善,是他去見簡鈺的主要目的。 中年人認識伍承善,按社會身份來說,兩人都是站在同一高度上的一類人;伍承善是一個腹中有乾坤,復雜同時光芒萬丈的人;他身上有諸多的標簽——少帥、高級學者、紅頂商人……后來將他名字寫進卷宗的時候,中年人親手在旁邊加了一個注釋——白手套。 頗為惋惜啊;常在岸邊走,終究還是濕了鞋。 那時候,中年人在秘密調查一起案情復雜、涉案人數龐大的金融腐敗案。銀監、證監、政府部門全部關聯,牽連甚眾。正因為影響面太廣,所以一切都需要不動聲色地暗地里進行。 一開始,伍承善并不是主線人物,只是一個隔了多層的分支。但查著、梳理著,中年人發現,伍承善是一個很關鍵的“閥門”,他身上匯集了巨大的信息源,如果此人能積極配合調查,那么對他們的工作而言會是事半功倍。 攻城掠寨的不一定非得強攻,巧取智奪更符合成本優先的原則。 只是那時候,伍承善已經銷聲匿跡了好長一段時間;中年人為了尋他,甚至動用了特權;只是通過特殊渠道放出去的定向消息一直石沉大海。 挫折是他們查案中常有的事情,認準這是一條直通道,自然不會輕易放棄;再查下去,簡鈺的名字便出現了。 簡鈺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從商業行為而言,她不是伍承善核心圈子內的成員,從已查到的情況看來,簡鈺是干凈的;但從其他社會活動看來,兩人一直交往甚密,情誼深厚。如此一來便很有意思了,出淤泥而不染除了因為個人的品格,還有不能忽視的一點是,伍承善似乎在刻意地保護著簡鈺,不讓她踩進那些灰色地帶。換言之,他教了她,也給她領了路,僅此而已。 一個被費盡心思保護的人,難道不恰恰證明了簡鈺對伍承善的重要性嗎?這樣的人,中年人自然要去見見。 有意思是,簡鈺也玩了失蹤這一套。只是一個人只要不離境,同時還正常使用身份證,那么對他們而言,不難找。 中年人是在半山腰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下見到的簡鈺,彼時姑娘編著一條粗壯的麻花辮,臉上已經曬出了高原紅。第一印象,人比相片上看起來立體自然。 當時中年人用尼采的一句話當了開場白:其實人跟樹是一樣的,越是向往高處的陽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聽過后,簡鈺的視線從大樹的冠頂緩慢落在了他的臉上,兩人對視片刻后,她說:“我知道你的,有話可以直言。” 中年人的身份介紹在官網上有,所以她用的是知道,不是認識。真是個通透玲瓏的姑娘。 于是中年人便說了,將能說的那些內容不急不緩、不長不短地說了出來;整一過程,簡鈺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勢,目光下垂,雙手絞合。還記得那是個有風的日子,呼呼的山風是兩人沉默時流動的思緒。 良久后,簡鈺說話了,“他,嚴重嗎?” 中年人搖搖頭,案情關聯度太高的內容他不能表態,但有一句他能說:“只要他肯回來配合調查,會有政策出路。” 簡鈺的決定是在三天后到來的。她在電話里對他說,“我不知道老師在哪里,但是,我能讓他來找我。” 中年人笑了,他知道自己不會看錯人。這個姑娘心思敏捷不外露,靈魂有火有信仰。這世界上許多復雜的事情看似纏纏繞繞,盤根錯節得如同一個不可解的死結。但偏偏有一種死結,只要你找準了那根活繩,輕輕一扯,再繁復的結目都能迎刃而解。伍承善就是案件中的活繩,而簡鈺就是那個拽繩的人。 一句話便是一份承諾,于是簡鈺重新回到了資本圈。她說,一年內吧,老師肯定回來找我。關于簡鈺的計劃,中年人沒有問過多的細節,他要做的只是給她合法范圍內的資源支持。他也從來不憂慮簡鈺會中途放棄,有信仰的人自己會辨得清是非黑白。 “嘿,”中年人輕拍了一下簡鈺肩頭,“又想什么出神了?先吃點東西吧,這一程還有兩個多小時呢,我們有足夠的時間。” 從回憶里被喚醒的簡鈺瞄了對方一眼;很多時候,她的心頭只有一個動作,那便是“藏”,藏人,藏事,藏情感……但是對著不甚熟悉的中年人,簡鈺卻有一種可以放松的信任感。說不清為什么,也許是因為在她與伍承善的關系上,他擁有“上帝視角”。 不再繃著的簡鈺臉上難得露出了微妙的小情緒,她沒有胃口,同時也不習慣在飛機上吃東西。中年人卻端著一副長輩的架勢,無論從神情還是言語上,都敦促簡鈺進食。簡鈺終究也不忍心拂了對方的好意,只得吃了幾口沙拉,喝了半瓶水。 做完這一切,簡鈺從隨身的小包里掏出一頁紙,遞給了中年人。 “這是我接下來的安排……方才在候機室寫的……有些事情,還是需要你幫我。” 中年人接過紙后先是意味深長地看了簡鈺一眼,“還是那句話,不能強來,不能越界,否則到時候我也不能護你周全。” 簡鈺微微一笑,眼神有些放空,“難道結果不是才最重要的嗎?” 中年人神色一凜,肅正地說:“為了救一人還得殺一人?世間沒有這樣的歪理。我們不能做到的事情多去了,但求全力以赴和問心無愧。所以,你一定要給我好好的……事情了結后,如果有興趣,歡迎你加入我們。” 這下簡鈺真笑了,是會心舒暢的笑。她語氣中略帶戲謔,“承蒙賞識,但你們的工作沒有強大的心臟真做不來;事情真到了塵埃落定的那一天,我還不如做回支教老師……” 中年人也隨心一笑,不再言語,又翻起了方才那本書。 簡鈺扭頭看向窗外,高空下是煙火點點的人間。 中年人給過簡鈺聯系方式,是一個郵箱。中年人說,想說什么都可以,閑話家常也可以。 有一段時間,簡鈺感覺比較難熬。于是某一天,她問了一組問題。 ——你經常出差,家里人能理解嗎?有什么事情也不能肆意同身邊的人講,他們能理解嗎?一個人心里藏了這么多事,會不會過得很累? 中年人只回了一句簡短的話——有人守護信仰,有人守護你。 有人守護信仰, 有人守護你。 這句話說得真好。 那時候,伍承善也常對她說一句話;他說:小鈺,這個世界不是你眼前這個樣子的。你要一直往前走,別回頭,你心中所想的都在那個有光的地方。 所以,他守護了她這么長時間,也該輪到她來守護他名字中的“承善”二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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