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段時間,林曦老師受友人邀請,參與到了劇談社一期以書法為主題的對談節目中,一口氣聊了一個半小時??對談中,小林老師從書法的歷史聊開去,探討美學的本能,從規矩到自由,書法與人親近,也法度森嚴。經由這次導覽,或許能夠幫助你了解書法的面貌。我們將對談內容,整理成了文字,并配以圖片解說,文章有些長,特意在這個五一假期中分享與你。很適合找個時間,慢慢讀起來??
書法與人親近,也法度森嚴 書法對于每一個中國人來說,就像“一千個讀者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人的理解,都是不太一樣的。就一個系統的藝術門類而言,很少有一個藝術品類像書法一樣,能夠跟一個民族里幾乎每一個人都聯系得這么緊密。 · 來自暄桐教室的同學作業,寫字與其他任何一門技藝一樣,都需要勤加練習 由于這份對書法的親切熟悉,我們可能會比較容易忽視它背后非常獨立、完備的體系。跟中國的格律詩非常像,你先得學平平仄仄平平仄,在一個有限制的基礎上,才能夠談到表達。 過去古人把書法稱作“法書”,就是有法度的書寫,需要先理解這些法度,才可能獲得書寫的自由,于是法度確實成為了一個高的門檻。 當我們談到書法的時候,首先它是親切的,但同時,它也有完備的藝術史,有評鑒標準,并由一系列技巧構成。
關于書法,需要知道的 一|“沒有藝術,只有藝術家” 中國古代其實是沒有書法家這個職業的。 比如說畫家就有,繪畫有院體的系統。畫院是皇帝為專門畫畫而設的,是一個宮廷職業畫家的體系。而書法呢,唯一有的匠人體系,應該就是“經生”。在印刷術還沒有普及之前,會有職業的經生專門抄寫經典,另外在民間,可能有像賬房先生或是讀過書的人,寫一些牌匾、代書書信。但你會發現,他們都不像我們今天所講的藝術家,有那么高的地位。 · 宋時的黃庭堅一次游山,途經一座亭閣過夜,夜里他聽見松濤風聲,寫下了這篇《松風閣帖》(?向左滑動瀏覽全幅圖片)古時常說“字如其人”,書法是一個人修養的呈現,這個觀念是伴隨中國科舉考試漫長的千年,一直貫穿到底的。說起來特別實在,過去沒有照片和視頻,如果沒法見上面,就不見得有機會向另一個人展現你的教養和才華,但你寫的字可以。所以在過去,在所有文人的成長中,從最初接觸規矩、審美,一直到在人生中遭遇了種種,需要散懷抱,需要表達自己,這些時刻,都與書法緊密相連。因此在廣泛的文人群體當中,一定會有一些寫得好的人,而他們的作品會流傳下來,被我們看到。 其實一直到清代,鄧石如才是第一個真正的白衣書家。但凡歷史中能被我們知道的書家,全部都是文官階層的精英,而且基本上全都是朝中重臣。把歷史上的書家擺一擺,你會發現越往前的官職越大,而到了明代才出現像文徵明、祝允明這樣科舉比較失利的書家,這與當時廣泛頻繁的文化交易,以及經濟條件的變化有關。中國古代的書法是完完全全與人長在一起的,無法把它當作一門純技巧來理解,這就是貢布里希所說的,“沒有藝術,只有藝術家”。 也就是說,其實是人先成了,這個人身上具備了某種從人群中讓你看到的審美品質,于是你才看到了他的作品,你的眼光是從人挪向作品的。一件書法作品,與背后那位書寫者,是長在一起的。 · 《前赤壁賦》局部 宋 蘇軾 | 我們至今仍能背出其中的句子,在這里書法與內容與東坡先生本人,已融為一體 二|“務先大體,鑒必窮源” 
《文心雕龍》里有一句說,務先大體,鑒必窮源。 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審美流行,有那個時代獨有的氣息和標準,但當接觸得窄和淺,就會傾向于用單一的標準去衡量與評價。然而正如老子說“反者道之動”,書法審美其實與我們喜歡的時裝潮流的審美類似,時尚是輪回,一個風格走到極致就必定會往回走,它是循環往復的。所以我們對于書法這整件事,不論是篆隸楷行草幾種書體的演變,還是書法在歷史上所扮演的角色和地位,如果有一個比較系統的美學上的了解,盡量先看到它的整體,看到它的源頭,這樣我們的判斷,以及依據自己的性情而做的喜好選擇,才是比較可靠的。 
· 各樣的書體都了解了,才能知曉自己真正喜歡什么|圖自林曦老師的《書法課》 三|向道之心,文墨可愛 
因為書法這個形式很特別,既是內容,又是形式。它就像一把鑰匙,這一把鑰匙能夠通往古人那個文墨可愛的世界。 比如寫著《蘭亭序》,就把《世說新語》好好讀一讀,了解一下魏晉人的風骨,就很快樂。在有限的生命里面,通過一些法門,通過一些路徑,能夠通向某種無限,這就是人活著最大的快樂。
· 在暄桐教室的行草課程中,林曦老師 將帶大家一起讀《世說新語》 乾隆皇帝有那么大的河山,身在偌大的紫禁城,為什么還要在一個4.8平方米的小小的三希堂里待著呢?當年宮廷畫師給乾隆皇帝畫的很多肖像,都是江南文人的打扮,拿一支毛筆,望著遠方。在中國的文化里,古人認為身外之財是很容易被奪走的,而你身上的修養,你讀過的書,沉淀下來的智慧,是別人奪不走的。所以乾隆皇帝哪怕坐擁天下,也依然希望能回到一個小書齋里面,享受身為一名文人的快樂。 
· 三希堂,是乾隆皇帝很愛的小小一處 
· 畫里,乾隆皇帝作文人打扮 歷代的中國文人都一致地認為,人在“身命”之外,還有一個智慧的“慧命”。古人講要“長養慧命”,這個智慧的生命,其實是一種心智上的滿足。所以學書法不止要學技巧,更要有一顆向道之心,才能通向古人文墨可愛的世界,也讓自己越學越開闊。 技巧非常重要,因為刻意練習的難度,能為我們帶來專注和心流體驗。王世襄先生說“不冤不樂”,這事得麻煩,得費勁,得費完這個勁,才覺得很快樂。但最終,中國藝術的傳統,是由技入道。 莊子的觀點是,無論你在解剖一只牛也好,做一個車輪也好,都是可以由技藝得真道的,只要你有一顆向道之心。 向道之心講起來好像很玄乎,其實沒有,就是求那個得自在的狀態。 這幾點,可能是我教了十年寫字之后小小的心得,也分享給大家。
帶你游看書法史 
· 從左到右,依次是“之”字的篆隸楷行草體 關于書法史,你會發現中國人寫的書法史,日本人寫的書法史,古人寫的書法史,以及現代人寫的書法史,都不一樣,各自有不同的角度。 · 看篆隸楷行草千年書法史(?向左滑動瀏覽全幅圖片) 篆書和草書,對于我們來說,就和外國字一樣是有識讀困難的。識讀的困難,一來是為了莊重,二來要意識到,在古代,認字的人是很有限的,能寫草書的人就更少了,這一套文字是“精英中的精英”之間的密碼。就像今天,潮流達人一看你穿什么鞋,瞄一眼,心里就已經有了一個判斷,知道你跟我是不是一類人。 · 《遠宦帖》摹本 東晉 王羲之|而在西晉衛恒的《四體書勢》中,已記錄了“匆匆不暇草書”的說法楷、行、草,是我們運用最廣的書體,隸書和篆書是更早的官方字體。唐以后,楷書就成為官方字體。行書是楷書的便捷版本,它適用于比較日常的書寫。草書更多是藝術化的一種書寫,從大家聽說過的觀公孫大娘舞劍,到張旭懷素寫草,大喝一聲,草書逐漸變成了一種傳奇性的、表演性的藝術形式。 你會發現,真正實際應用多的,就只剩下楷書和行書兩種了,大家接觸最多的也是楷書和行書。但學習書法史,從書體切入,還是需要把篆隸楷行草當作一個整體來看。 · 左圖的篆書,右圖的草書,你能認出它們是什么字嗎? 還有一種是從時間來看,整個書法史其實可以分作四個階段。 ▽
從商到三國 在秦始皇沒有統一中國之前,我們會發現,字體簡直是千奇百怪,這是一個書法在母體里孕育可能性的階段。尤其是六國文字時期,當時的各種盟書,真的特別可愛。· 左:《散氏盤》局部,右:《大盂鼎》局部,都屬于金文 · 漢字在篆書階段,筆畫尚無起伏變化,只是均勻的線條如今我們見得比較多的就是小篆,這是秦朝規定的官方文字,如李斯寫的《嶧山刻石》,我們現在看到的是宋代的本子,是很規整的小篆。但在規整的小篆之前,曾有各種各樣的秦系文字、楚系文字。楚國這個地方很有意思,他們一直都是走浪漫神秘裝飾風,跟屈原的詩歌一樣。當然還有早期在龜甲上寫的甲骨文、青銅器上的金文、刻在石頭上的石鼓文,這些屬于大篆。 
古人把篆字叫篆引,“引”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條條,當時還沒有形成筆畫的概念。 我很建議大家學書法,把篆書作為開始,它的難度相對低,就是中鋒用筆。 當時也會在不同的材料上書寫。常會聽到說,書法就是在宣紙上寫字,這也是一個誤區。我們現在看到的那種毛筆一寫,墨就暈開的宣紙,真的是到了很晚才出現。在此之前,祖先在我們能想到的材料,石頭、金屬、竹片、木頭上,其實都已經試過了。
那么從篆書到隸書,則是經歷了字形從長到扁的變化。 過去巫師占卜,向天起卦,燒烏龜殼,占卜的結果就會記錄在一片龜甲上,其實要寫挺多字的。想在龜甲上多寫一點,就要寫窄一點。到了后來的隸書時期,書寫材料變成在木片和竹簡上寫。在一片很窄的小竹簡上,想要寫多點的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字寫扁。所以這個變化是基于很簡單的原因——為了有效利用空間。
· 從左往右,是從篆書向隸書發展的過程,你能看出其中的變化嗎? 漢字從象形,慢慢演化成抽象的方塊文字,經歷了將近上千年的時間,文字的演進是一個很復雜的系統。 通常來說,民間的文字成熟了,大家已經廣泛應用了,官方就會開始梳理和總結,把民間的流行變成官方的文字。但到了官方文字頒布的時候,它又已經是滯后的,此時民間又為了便捷而產生新的寫法了。隸書跟篆書的關系就一直是這樣。秦代的官方文字是小篆,但是秦代民間的日常書寫都不寫小篆,小篆在日常生活里寫起來還是比較費勁的,所以當時民間其實已經開始用秦代的隸書寫字了。因此始終是這樣,當一個定型的文字樣式開始普及,就是下一個書體形式的孕育期。  ·《張遷碑》里“遷”字的“雁尾”,筆畫開始有了變化古文字到今文字的分水嶺其實是隸書,隸書既形成了方塊字,也形成了一定的筆畫。比如說“蠶頭雁尾”,這一筆的學名叫“波磔”,是書寫里的橫向運動,行筆比較快速時,會形成的一個自然波動。由這一筆,就形成了后來的捺和豎彎鉤。也就說從隸書開始,形成了比較早期的筆畫的概念,它變成抽象的方塊了。但是等它真正定型,就要到后一個階段了,也就是從魏晉到唐這一段時間,才是書體定型的階段。 魏晉到唐 · 那一年下雪,王羲之給友人寫信說近來狀況,于是有了這幅《快雪時晴帖》 三國到唐這段時間,首先是出現了書法家,比如鐘繇、王羲之。在這個時期,大家開始有了藝術的自覺,寫字不光為了實用,還要表達自我,書法跟人徹底聯系起來了。 魏晉是一個把貴族門閥制度發展到極致的時代,王羲之出生在當時最大的書法世家,他的整個家族,他的父親、伯父、七大姑八大姨,所有人全都會寫字,都是書法家。王羲之的伯父在南渡的時候,什么東西都不拿,只帶了一件鐘繇的《宣示表》。我們現在看到的《宣示表》,后人稱為“楷書之祖”,就是王羲之的伯父當年縫在衣服里,偷偷帶到南方的。
王羲之是書法史上第一位“大流量明星”,而他之所以能成為“書圣”,主要是由于他對字體變革的推動,他推動了行草書的形成,令章草向今草發展。 很多人都覺得楷、行、草是按順序形成的,而實際上,草書的出現,甚至比楷書還要早一點。從西漢開始,人們就對隸書進行連筆的簡寫,形成了早期的草書,叫做字字斷開的“章草”。在章草的基礎上,人們又進一步簡化,令書寫更快捷,字與字之間也更連綿,這種字體就叫“今草”。 · 左:西晉陸機的《平復帖》;右:唐代孫過庭的《書譜》,分別是章草和今草的代表當年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給他父親提的建議,叫“大人宜改體”。所以我們現在看到的王羲之早年的《姨母帖》,還是很有隸書的味道,和后期右揚左傾的字長得不一樣。今草這個字體的成熟,就是以王羲之的草書成熟作為標志的。 從“大人宜改體”這個故事里,我們可以了解到,王羲之對字的審美,是有主動意識的。真正成熟的藝術家,都是站在美術史的角度來觀看自己,所以創作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是那么隨意。左:《姨母帖》局部;右:《平安帖》,兩幅帖均為王羲之的書法作品,你能看出其中的不同嗎? 現在看王羲之留下來的信札,會發現,里面寫的全都是家常里短,比如今天吃了什么藥,吃了什么飯菜,你們今天幾個人來找我玩。那個時候的信使應該特別特別忙才對。頻繁往來書信的原因,其實就和我們今天在社交媒體發內容一樣,那些信件大家是會傳閱的。就像黃庭堅、蘇東坡為什么能留下來這么多信,也是當時的人有意識的收藏。蘇東坡在世的時候,已經有人在交易他的書信了,書信是有市場的。· 蘇軾寫給好友陳季常的《新歲展慶帖》,信里蘇軾約好友月底見面,這樣的言語往來寫下并留存,成為古時與今時的珍寶 當然,王羲之能夠被歷代文人如此推崇,還是因為他確實是一個不太一樣的人。他在風度上是有過人之處的。把《世說新語》里的各種逸聞趣事聯系起來看,就會發現他身上真的有不俗之處。出身在豪門,但身上依然有一種天然坦蕩的東西。 
· 《王羲之觀鵝圖》局部 元代 錢選 · 王羲之的《蘭亭序》,被后人譽為“天下第一行書” (?向左滑動瀏覽全幅圖片) 當然,王羲之能成為一代書圣,也是因為他的粉絲真的太強了?? 其實從王羲之到梁武帝的這段時間,一直都是他的兒子王獻之比較流行。但到了唐代,因為唐太宗李世民的喜歡,才真正形成了對王羲之的推崇。當年,在褚遂良接替了虞世南,成為李世民的書法知己之后,李世民讓他干了一件事情,在皇宮外支一個攤,向天下征集所有王羲之的真跡。皇帝的喜好對市場、對風氣的影響太大了。
· 《蘭亭序書畫卷》局部 明代 文徵明&祝允明 
· 《蘭亭修禊圖》 局部 明代 文徵明 
我專門做過一個主題課,關于帝王書法。我給學生看李世民的《溫泉銘》,看武則天的《升仙太子碑》,就會發現,當年這些皇帝粉絲,實際書寫能力都太強了。雖然不能拿他們跟一流書家比,但是他們在愛好者里,絕對是一流水平。 · 左上:《溫泉銘》局部 唐 李世民 | 右上:《升仙太子碑》局部 唐 武則天 | 左下:《賜岳飛書》局部 宋 趙構 | 右下:《鹡鸰頌》局部 唐 李隆基 談到王羲之,也會提到書學的正統法脈。 我們現在看書論,有很多內容都有關筆法的傳說。據說是蔡邕傳筆法給蔡文姬,蔡文姬傳給鐘繇,再傳給衛夫人,衛夫人傳給王羲之,而王羲之的筆法則一直傳到他的七代孫智永,智永再傳給虞世南,虞世南再一直傳到顏真卿。當然傳到顏真卿的時候,邊上還有我們熟悉的李白,因為李白也是張旭的學生。 · 左:張旭《肚痛帖》的“肚痛” | 右:李白《上陽臺帖》的“千萬”這一條正統,就是所謂的筆法傳承。古來其實蠻強調正統筆法的傳承,它具有某種權威和某種方法的唯一性及正確性。當然其中有很多類似于傳說的性質,但也正是它奠定了顏真卿的位置,因為他是從王羲之這一脈傳承下來的正統。 書法史里的一線大神只有兩個,就是王羲之和顏真卿。在創新的高度上,真的只有他們。· 左:王羲之《奉橘帖》局部;右:顏真卿《顏家廟碑》局部 顏真卿同樣也是家學,他母親家殷氏歷代都出書家,他父親家顏氏,從顏之推開始都精于書學,更重要的是精于篆隸,而顏家首先是有文字學的背景。顏真卿寫過的一件作品,《干祿字書》,就是當時考科舉用的官方的字典,俗字、通字、正字,這些知識點很有意思。
我們在寫經的時候,寫到的“無”字,是兩橫一撇,一個豎彎鉤的“無”。同學就說,老師你寫錯了,你應該寫繁體的那個“無”。其實“無”在《說文解字》里面就有,只是到了唐代變成了一個俗字,而寫經通常就會用當時通俗的字。 現在漢字的簡化方案,很多都使用了各代的俗字和草字的簡寫。有一類聲音,把現在的簡體字貶得一文不值,其實也偏頗了,因為簡體字的大多數方案,都是從古代的俗字來的。打開《干祿字書》,會發現里面有很多很面熟的簡體字,其實都是當時也在用的通俗字。  顏真卿之所以能成為顏真卿,有家學的積淀,也有文字學的積淀,但更重要的是他在山東做官的這段時間,看了很多北齊的碑。比如當時有一個碑,《文殊般若經》,拿出來看,跟顏真卿的風格很像。也就是說沒有孤起的山峰,歷史上每一位重要的書家,他的風格都不是突然生成的。顏真卿早年寫的《王琳墓志》,如果不說是顏真卿的作品,八成人都會猜是褚遂良寫的。為什么?因為顏真卿就是學褚的。褚遂良的內在動勢,加上北齊的結構,再加上家傳的篆籀的筆法,和他自己本來剛烈猛直的性情,最后形成了他的風格。這種個人風格,是一直到了他的晚年,尤其是在寫《顏家廟碑》的這個階段,才真正大成了。· 左:顏真卿《王琳墓志銘》局部;右:褚遂良《孟法師碑》局部
說到顏真卿就會牽出來書法史上一個很經典的話題,就是巧與拙的問題。 從漢代三國以來,自精英文人參與到書法中來,以王羲之為代表的書法家,追求的都是一種和諧優雅的精致美。然而書法到后世又發展出一種截然不同的路徑,追求支離、渾樸、丑拙的風格。特別是到了清代碑學的興起,對丑拙的追求成為絕對的主流。這樣一種審美系統里面,顏真卿就是絕對的中流砥柱。 
董其昌說趙孟頫的字太過成熟,成熟到有一點俗氣了,而他自己是“生得秀色”。但康有為就說,“香光(董其昌)雖負盛名,然如休糧道士,神氣寒儉”。他覺得董其昌寫得太寒儉,就不那么典雅和豐滿,沒有那種廟堂的富貴氣。 左:《送瑛公住持隆教寺疏》局部 元 趙孟頫;右:《東方朔答客難》局部 明 董其昌 文人的話其實不能全聽,要結合起來看。康有為的這句話,書法史上流傳很廣。但是林散之在跟學生談話的時候,說董其昌的“拙”都從“秀”里來的,所以他這個“拙”有內涵,有意義,可欣賞。 拙要從秀出,這個“秀”我們可以理解為巧,理解為一種功夫到家之后的純熟。我也曾請學生一起做討論,問大家認為董其昌是能寫得成趙孟頫那樣的,還是寫不成趙孟頫那樣,大家最后都覺得有重重疑點。然后找了董其昌曾經寫過的字給大家看,跟趙孟頫的字一對比,特別像。當年,董其昌與明時特別重要的一位收藏家項元汴交好,所以看到過太多趙孟頫的真跡,他完全有條件,也一定曾經極盡全力地模仿趙孟頫。但是董其昌只是從趙孟頫那兒出來,自己又變了一路,走了符合他性情的一路。后來人只看到董其昌最后呈現出來的面貌,會覺得他極度反對精巧,但其實董其昌是精巧已經會了之后,才選擇把精巧那部分舍去的。 顏真卿的拙也是這樣,看他早年的《王琳墓志》就知道了,他的拙是從秀里來的,背后有很扎實的底子。包括他寫的《多寶塔》,也是他承繼著智永一路以來非常精致的寫經體的呈現。所以我們如果只學了顏真卿晚年的拙,就會有點像民國時候譚延闿寫的顏體,有點太簡單了,缺點味道。· 顏真卿從青年到老年的作品,可以看到他從秀到拙的路線 這其實能引發我們今天關于做事、實踐的很多思考。比如說有人要創業,讀一篇文章,發現了人家的創業模式,覺得這能成,那我也能成,趕緊一學,發現成不了。
你會發現每門學問里,都有它隱性的知識和顯性的知識。大多數時候我們只能看到顯性的,而顯性的其實都不是最關鍵的,可能我們看不見的那一層,才是令這件事情成功的主要因素。 所以我的建議還是,無論我們學顏真卿,還是學齊白石,學任何這種看起來很拙的路子,都要先從巧、從秀入手,先達到了他們的水平,再去學那份拙。孫過庭講,學書要先求平正,后追險絕,最后再復歸平正。所以“人書俱老”這件事情真的是需要漫長的時間。所有風格的建立和成熟,都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的積累,書法這件事情要速成好難。 那么顏真卿所處的時代是唐,這是一個書體真正成熟的時代。從唐早期,我們熟知的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到最后顏真卿,晚期還有柳公權,法度已經成熟到一個極限了。而且在碑上,字也大了些,就是所謂的大楷。
· 唐楷發展到后期,有著極度的嚴謹,一筆一畫容不得半點猶疑|圖自唐代柳公權《玄秘塔碑》 從書體的角度,唐代也寫隸書,只是比較模式化,沒有什么特別有高度的作品。也有善寫行書的書家,像李邕。張旭善草書,但楷書其實寫得也特別漂亮,就像《郎官石柱記》,很好看。
· 《郎官石柱記》局部 唐 張旭 我們對草書的印象往往是覺得寫得肆意盡興就好,但草書不是潦草的書寫,而是一個專門的書體,也非常講究用筆,一招一式,一板一眼要寫到位的。 從王羲之到孫過庭的這段時期,是經典小草的階段,法度還是非常森嚴的。既然學草,就可以學智永《真草千字文》里面的草書部分,其中有非常經典的草法,而且書寫速度沒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快,也是得一筆一畫好好寫的。 到了張旭和懷素階段,比較可惜,我們今天能看到的可靠真跡還是少。但是起碼我們能感受出來,或者說從所謂張旭傳顏真卿筆法的文章里面能看到,張旭對書法的中鋒用筆是非常在意的。包括懷素寫的字,雖然已經變成一種線條,有很強的繪畫性,很強的感情抒發性,但依然是有法度的。
· 上:唐代張旭的《古詩四帖》局部|下:唐代懷素的《自敘帖》局部 所以在唐代,無論個人的性情如何抒發,都沒有從規矩、經典、法度中跳脫出去。其實就和唐詩一樣,你覺得李白已經寫得非常恣意,非常自如了,卻依然在唐詩的法度之內。這是它難的地方,也是它高明的地方。我們在看待整個書法史,或者某一位書家風格形成史的時候,需要有一種史觀作支撐,需要有一個非常清晰的脈絡,去看到誰影響了他,他影響了誰。都不是孤起山峰,一朝而成,都是慢慢積累的。 宋元時期 · 宋四家及他們的字 唐宋之間,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統治階級發生了變化。 唐代還是一定程度上延續了魏晉,雖然已經克服了很多魏晉的問題,但是它大的趨勢還是貴族統治的。盡管有科舉,但能參加的人也都在一定范圍之內。然而到宋代,出現了文官政治,中小地主真正獲得了通過科舉考試成為精英統治階層的機會。有了一波新的人群掌權,就一定會產生新的審美,所以唐宋之間的這個變革,很關鍵。 · 宋四家作品:依次為蘇軾《寒食帖》,黃庭堅《松風閣詩帖》,米芾《苕溪詩卷》,蔡襄《澄心堂帖》,均為作品局部 “宋四家”的這四位,是我們都聽說過的蘇東坡、米芾、黃庭堅、蔡襄。雖然“蘇黃米蔡”中的“蔡”也有蔡京的說法,但蔡襄真的是寫得好的。從宋代這些書家的字里,其實都看得到顏真卿的影子。蘇東坡是一個扁一點的顏真卿,黃庭堅是一個大長腿的顏真卿,米芾是一個刷得很快的顏真卿,蔡襄是清秀版的顏真卿。由于顏真卿字里的法度沒有那么森嚴,所以很適合借鑒,以抒發個人的風格。 顏真卿在世的時候,他的書名是不如徐浩大的。但是到了宋代之后,他就變成了一個最廣泛的書學偶像。顏真卿的地位其實是由宋代的文人一起推出來的。· 顏真卿的《祭侄文稿》,被后人譽為“天下第二行書”(?向左滑動瀏覽全幅圖片)宋代刻過一個《忠義堂帖》,把顏真卿所有的作品都刻了出來,很值得一看。從中能看到與我們想象中不同的顏真卿。比如說他老婆生病了,他去向朋友討一點鹿肉干給他老婆治病。那個時候家里面好幾個月沒有米糧了,他用一個詞描述自己,拙于生事。這樣一個能為國家出生入死的人,卻覺得自己不擅應酬,拙于生事,去求點米吃。我每次和學生看到這里的時候都會哭鼻子。正是這些作品里呈現出來的生活細碎,能讓我們看到顏真卿的另外一個面貌。而之所以這些作品能留下被我們看到,其實都是靠這件《忠義堂帖》。
然而到了宋晚期的時候,書壇流行的書風又因為對個人風格的推崇走得太過,開始寫得比較亂乎,過于隨意了。脫離傳統和法度太遠,根基不是太穩。其實原本的意圖是好的,但是失去了一個比較正統的標準。所以這個時候,不論是從政治立場出發,還是從美學立場出發,趙孟頫閃亮登場了,他提出要復晉人的古。但其實趙孟頫的上追魏晉王羲之,也是把王羲之的筆法簡化了很多很多。 趙孟頫還是一種非常圓融的、典雅端莊的審美,他把形式美發揮到了極致,后世確實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做到。他自己就是全才,寫字恨不得五體兼善,小字真的是太強,唯一就是大字相對他其他書體稍微弱一點。而且真的是人如其字,大概是老天眷顧和偏愛,書里說,你要是走在元大都的街上,看到一個人豐神俊朗,那肯定就是趙孟頫了。靠外形都能辨認,難怪元代皇帝一看到他,就說這是神仙中人,喜歡得不行。
后世當然有很多人說趙孟頫的字軟、媚,可能是沒有見到趙孟頫的好,另外也有先入為主的道德評判在影響。 我們學書,特別適合學趙孟頫的策略。魏晉以后的書家,很多是選取了古人的某一個特征放大,并簡化其他特征。趙孟頫把王字做減法的策略和思路,還是蠻有意思的,值得借鑒。什么時候可以開始學宋四家,學趙字,學明代那些比較重要的書家呢?就是當你打好基礎了,需要形成個人風格的時候,就可以學了。· 蘇軾的《寒食帖》,被后人譽為“天下第三行書”(?向左滑動瀏覽全幅圖片) 寫更古早的那些帖,比如寫《蘭亭序》,很難成家的,因為它的視覺經驗人們太熟悉了,一看就知道你是從哪里來的。但你需要以它作為基礎,因為自宋以后,所有書家的基礎都從那里來,你需要和古人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所以無論古今,我們共同的老師,就是王羲之、顏真卿、褚遂良、虞世南…… · 暄桐教室學習的部分碑帖,依次為:王羲之《蘭亭序》,虞世南《孔子廟堂碑》,褚遂良《雁塔圣教序》和顏真卿《顏勤禮碑》,均為作品局部我為什么不推薦學書法一上來就學柳公權,因為他是唐晚期法度已經成熟到極致的代表,其中已經沒有任何可供你生長的余地。幾乎每一個動作的方向都已經規定好了,你很難有發揮個性的空間。
所以需要往前學,學規矩沒有那么森嚴的時候,就有很多機會把自己的個性放進去。 如果你還在打基礎,那就要“取法乎上”。要跟老師的老師學,你才能有可能超越老師,否則一直接收的都是別人已經消化過一遍的東西。那么從“取法乎上”的角度,就一定要往唐以前學。 過去說臍帶血里有能夠重建人體造血和免疫系統的造血干細胞,儲存下來能夠治大病。在漫長的書法史里,魏晉時期的作品就很像臍帶血,里面有全部的基因和可能性。
· 暄桐教室書法課上會學到的魏晉時期的書法作品(部分) 所以你會發現,后世一旦要創新,就要去找“臍帶血”,不論元代趙孟頫說要復魏晉的古,還是后來康有為說要復魏碑的古。他們往久遠的時代去追,因為那是母體,包含了更多的可能性。 明清時期 晚明其實是一個跟魏晉很像的時代,個性極度解放。 明代后期,因為市場的繁榮,帶來了廣泛的交易,書畫市場也是這樣。大家都開始非常重視文化資本。過去只有文人才有書齋,到了晚明,無論是青樓的歌女,還是地位不那么高的小商人,都會在家里布置出一個書齋來。經濟好了,大家的需求更多了,這個時候你就會發現,大家也更需要更多的指導,像《遵生八箋》、《長物志》這種比較普及類的生活指南書籍,就變得特別受歡迎。所以一種審美潮流,是方方面面的要素都具備了,才會出現。明時吳門這一帶,就是經濟最發達的地方;后來到清代,揚州就特別強了。 我在東京看過一個作品,是祝允明寫的《前后出師表》。這件作品因為我小時候臨過,所以覺得很親切,但當我看到本尊的時候,就真的一身冷汗。原因是我臨的是一個放大的版本,大概是指甲蓋這么大的字。當看到原作,就發現原來祝允明寫的是不到五毫米見方的小字。也就是說,在A4紙大小的范圍內,他寫完了一篇《出師表》。關鍵你能從中看清每一個動作,還會看到很多來源,比如鐘繇《宣示表》《賀捷表》的筆法,有很多復古的東西,但是他依然做得那么精致。 
· 小楷《金剛經》局部,據說是文徵明87歲時所寫 再比如說文徵明,他說自己80多歲寫了一個小楷,已經老眼昏花了。然后你一看,哪里老眼昏花?簡直是精巧的極致。然后我就會覺得,張大千所謂的要血戰古人也太難了吧,古人真的是在一件事情上極盡專精。在明代,你能看到各種各樣的風格。比如說文徵明取法趙孟頫,但更極致精細。而王寵和祝允明是朋友,有共同的老師,于是他們就都走鐘繇復古的一路。
· 《游包山集》局部 明 王寵
有一位暄桐同學說得特別好,說臨過王寵的字之后,才突然一下懂得王寵那種支離的美。他過去覺得王寵的字跟斷胳膊斷腿似的,不好看。但在審美上,單純的好看,其實會讓人停在比較表面的層次上。所以這里我們就要引出在明清交際之時,大家所崇尚的一種樸拙的、甚至是有點怪的美。從視覺經驗上,除了單純的好看之外,還有一個路數,叫趣味。 女生穿衣服也是這樣,天天都穿小公主裙,也會覺得膩煩。突然有一天,發現一個潮牌,印了幾個你很喜歡的字,可能有點怪,但你覺得非常有趣,你獲得的審美享受,其實比單純漂亮的美要大很多。所以到了趣味這個層面,可能性就又打開了一層。趣味和性情、多元、創造力有關。一旦美的標準開始多元,它就能作為一個土壤,長出更多可能性。
· 小楷《心經》局部 清 傅山 其實從祝允明、王寵,就能看到后來傅山、王鐸的來源了。那是一種對純粹單純的漂亮字的一個反叛——他們要寫出一些更深刻,更有趣味,某種程度上更難的東西。明代當然很重要的人還有董其昌。董其昌真的是KOL,也真的是有趣。 他是一個天才,而且很善于把自己的個人趣味,變成被普遍認可的評價體系。他用禪宗慧能跟南北宗的概念,提出了書畫分南北宗的說法,把匠人貶到很低,把文人的位置提到很高。他自己造出了一個體系,做了很多定義,然后把自己和自己的審美放在這個體系里的巔峰上,確實很高明。 · 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刻本目錄,他在這部隨筆中闡發書道,點評歷代書家作品,并闡述了他著名的“南北宗”論點我們今天很容易迷失在有很多種觀點和想法的大海當中,但董其昌很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并堅定不移地跟自己站在一起,認定自己就是對的,他不會輕易站到自己的對立面去。而潮流總是不斷更替,熬一陣之后,他就熬成先知了。  · 董其昌過眼書畫無數,在蘇軾《人來得書帖》后面,董其昌留下著名的“墨豬”題跋這個蠻值得學習的。我們自己要挺自己,要當自己的粉絲,自己要好好地支持自己。但我們往往就是會自己拆自己的臺。我看過一本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寫的書,說有一個癥狀叫冒牌心理綜合癥,總覺得自己取得的成功,自己得到的東西,只是幸運而已。但像董其昌這樣的性格巨星,他們就是有一種堅定不移跟自己站在一起的底氣。無論康有為、董其昌都是這樣,他們不怕說過頭的話,反正堅持到底,這件事情就對了。到了明清交際,肯定會提到王鐸和傅山。 日本人說后王勝先王,就是說王鐸比王羲之更勝一籌,把王鐸的位置推得很高。理智地說,王鐸代表的是一種材料和形式的開創,王鐸寫的那種兩三米的高堂大軸,讓王羲之來寫,確實是搞不太定的。只有明后期能做出那么大張的紙,能做出有一定蘸墨效果的生宣,才能產生這種墨色的變化,以及當時有了長鋒羊毫,能蓄更多的墨,寫更長的字,這些材料都是王鐸的創作基礎。還是那句話,沒有孤起的山峰,都不是單一的現象。王鐸跟米芾是相似的人物,他們都是把傳統吃得太透太深了,所以知道自己要什么。王鐸留給學書的人最有意義的話,就是“一日臨帖,一日應請索”。也就是說一天臨摹古人,一天來寫我應酬的、別人要求我寫的東西。他始終在維護輸入和輸出的平衡,今天跟古人學習、吸收養分,那明天就抒發、創作。當然還有傅山。傅山首先是一個非常成功的婦科大夫,他的婦科著作真的是寫得很好。而他說過的很多與書法有關的看法,要結合他的政治立場和身份來看,才能理解得比較貼切。傅山的精品都很好,他的《阿難吟》,寫得很天真,就像小朋友一樣,但其實這是很有難度的。我們不論說米羅,還是畢加索,還是齊白石,他們晚年的那種人書俱老的樸拙,那種簡單,都是選擇的結果。而小朋友隨意寫的東西,是不可控的,是不得不這樣。當小朋友長大了些,心思比較復雜之后,其實也就寫不出那樣簡單天真的筆畫了。
· 《阿難吟》局部 清 傅山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在藝術接觸的初級階段,精巧肯定是比較難的,但是當技術不成問題的時候,拙是更難的。大家如果喜歡中國的藝術,哪怕是畫幾筆梅蘭竹菊,即使是墨戲也好,去體驗一下,操作一下,試一下就知道有多難了。到了清代,此時比較顯著的,其實是碑學的興起。 像我小時候,老師教練字,讓練《鄭文公碑》《張猛龍碑》的特別多,其實這就是碑學體系下的訓練,不去練成熟期的楷書,而是練早期的楷書。 清時,文字獄的興起,間接影響了金石學考據的發展。當時的事不能討論了,那人們就說點過去的事情,這樣不容易被牽連。而當時的考古發現也足夠多,比如最有代表性的,是數以萬計的刻著甲骨文的龜甲獸骨的出土。這個時候會看到很多有意思的暗合,比如金農寫的漆書,跟后來出土的東西竟然很像。所以不見得一定要親眼看見,我們跟古人之間,還是會有一種心靈上的相通和默契。
· 清時金農的漆書與東晉的《爨寶子碑》,是不是有些相像? 另外就是要有了視覺材料,才有之后的衍生。清中期,乾隆真的是把大量墨跡都收到宮里了,民間沒有墨跡可以研究,但金石能被大家看見,于是成為了主要的研究方向。從鄧石如,到他的學生吳讓之,再到趙之謙,他們最開始也并沒有像康有為寫得那樣豪放。我們現在談碑學,必談包世臣、康有為,但其實去看稍微早一些的書家,比如伊秉綬,寫得還是非常規矩的。 伊秉綬真的是一個設計天才,記得我有位學生是建筑師,那位同學把伊秉綬的《長生長樂之居》建模成了一個立體的圖像,一看,完全符合建筑上最經典的規律。 那么碑學最大的意義,就是帶我們回到書法不完全成熟,但又具備最多審美可能性的時期,去找到一個民間角度的素材。比如說像很多造像記,很多民間石窟功德捐贈的碑刻,其實都沒有作者。康有為說,“魏碑無不佳者,雖窮鄉兒女造像,而骨肉峻宕,拙厚中皆有異態”。他看到的是一種可能性,在經典傳承筆法之外的另一條脈絡。 尤其到明代,帖學已經走到了極限了,所以康有為又回到書法的母體,去找到那個“臍帶血”,說我們旁開一路,再殺出一條血路來。其實跟董其昌一樣,要開山立足當一代宗師,就得站在一個制高點和一種新的可能性上。再往近代走,書法家里吳昌碩、齊白石,寫金石一路真的是美。如果我們不講理論,從實際操作來談,碑跟帖一定要結合著寫,大字和小字也一定要結合著寫。因為它們是兩種不同的思路,兩種不同的能力。大字要取勢,要雄強;小字要精巧,要求美。很難說你把小字寫好了,就能夠寫大字;大字寫好了,就必然能寫小字。當然大字寫好了,小字寫好的可能性還是高一點。從學習的角度上來講,寫碑是什么時候寫呢,一個是最開始立結構的時候寫;二是寫帖寫多了,寫得過于花哨和枝蔓的時候,可以寫碑,它是一劑良藥。 在寫過碑刻,把骨架立好了之后,要讓皮肉、細節豐富起來,就可以寫帖了。毛筆是軟的,所以能塑造精巧的細節。 · 暄桐教室書法學習的安排,會碑帖搭配著來,比如顏真卿的這兩幅,《顏勤禮碑》與《自書告身帖》,立骨架,也長細節 過分抑碑揚帖,過分抑帖揚碑,都不利于我們長進。就像吃飯要營養均衡一樣,我們讀書、寫字、選帖、取法,都需要均衡。 
從審美,到人生 在寫《書法課》之前,我做了一個功課,把民國以來,與書法普及有關的書都看了一遍,就發現啟功先生、沈尹默先生、白蕉先生,他們那一代人在普及書法的時候,所面對的語境、環境,跟我們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們那一代遇到的難題在于鋼筆字很快要取代毛筆字了,所以他擔心鋼筆字取代毛筆字了之后,大家不寫毛筆字了。所以他們會強調寫字不用百日功,書法沒有什么難的,還是從書法實用性的角度出發的。但今天書法的普及,更重要的是審美。今天我們已經完全可以拋開書法的實用性了,因為我們不僅不寫毛筆字了,我們連字都不寫了?? 所以站在審美的角度上,我們渴望的是擁有一種欣賞的角度,同時也將此作為自己某種才能的儲備。 在AI時代要到來的時候,藝術的素養變得異常重要。因為估計到時候很多事情人工智能都能干了,但人的趣味和創造力是不可替代的。美育便成為這個時代很重要的事情,它能解決人心中很多的焦慮、浮躁,真的是一劑良藥。
· 書寫可以讓人安靜下來 所以回頭去看啟功先生他們那代人說,書法很容易,不費百日功,那是特定時代下的一種說法。當如今我們要建立一個全面的審美體系,就不是百日的問題了,千日都得放進去,才能夠養成一個比較豐厚的土壤,去長出審美,進一步影響到生活,提升我們人生的品質。 
■ PS:暄桐教室的零基礎全階書法課程已進入行草階段?? 在「自在行草」課程中,我們將從魏晉行草寫至明代的書家作品,在這一趟寫字之旅中,領略不同時期書家的精神面貌與時代風骨。 同時,我們也將一同梳理中國書法史的脈絡,在一個大的格局中,去看來龍與去脈,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深入了知我們玩耍的這座花園。 期待與你一同游覽,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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