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如此,一覺醒來,已是立夏,這是大幸運,勝過千言萬語。人立于晨光沐浴的陽臺上,靜看對面樓的櫻桃一樹火紅星辰,竟莫名感動于如此小小一株生物,亦能自造勇猛,憋足真氣,在風風雨雨的日子里悄然撕開局面,活得旁若無人。這種不露聲色的美,值得畫家落筆,值得酒客碰杯,值得身處迷局的人們寸寸思量,婉轉體會。 不曉得神的伊甸園有沒有櫻桃?應該有吧,不然即便是神,多么無趣。 一個人看花果正在悄悄計劃一場未知的遠行,一個人在花果的屏幕上看到自己的爭取和放逐,忐忑與篤定……這跟寂寞的琴師在古老的深夜輕輕撥響一根琴弦,在聲音里遛達出來一條路,大致情形是一樣的。一個溫柔的人之所以溫柔,大約是他可以在行到絕路崖壁時,亦能生出翅膀而無須坐下來嘆息。 古蒙古人的可汗在極年輕時被害怕他羽翼漸豐的仇家抓起來,關押在深山峭壁的牢籠里,他還在用帶著鐐銬的手,在腿上輕輕描繪雄鷹,慢慢期待來日方長。齊白石有一枚印章,叫“老齊手段”,大概他自己最清楚:這四個字里到底都按捺下去多少故事。跟人解釋他們所熟知的生活情形已非易事,更何況是去討論他們毫無覺察的事情。一個人在寒潮上涌潸然淚下那一刻,在可見的無助之中重整山河,自我刷新,在淚水中招魂復魄,然后下載到一些私密情報,借此翻出困境的圍墻,這聽起來是多么的不可思議啊。 生活的日常之中,慢跑時被一棵樹認出來,上樓梯時被一陣孩子的笑聲加冕,洗澡時被一滴清涼的水滴淘氣喚醒,寫作時被一句話雙手叉腰攔住去路,讀書時失而復得前世的稀有珍貴……這個很奇怪嗎?不。常情而已。強者有強者的硬傷,弱者有弱者的盟友。溫柔的人可以跟一陣風成為朋友,可以在心底飛過一只帶翅膀的老師。一個溫柔的人可以將靈魂安住在垂楊柳最綠色的葉脈里,只有春風知道他躲在那里。 東瀛的土地上,到處櫻花盛開,飄飄灑灑,漫山遍野。人的腳步和眼水,有時候會局限在某個界面上,覺察不到那些更精微的深邃。然后他們煞有介事說,此岸和彼岸很有一段距離。這是大悲哀了!一個嘟著嘴的孩子,眼前明明站著母親,可是因為他被情緒淹沒了,他辨別不了那種無處不在的愛戀。一樹櫻花里藏著的秘密,不會比一回唏噓告訴你的更多,有人在清晨的咖啡里就喝到過越南茂密叢林深處的相思和歡喜。不要以為一只鳥只會傻傻的飛翔,傻傻的叫喚,一只鳥在做夢的時候,也能跟美哭你的夢一樣的純粹。 德國的尼采坐在鋪滿陽光的葡萄藤下面,看著酒神在空氣中彩虹一樣飛舞,舞得他閉上雙眼,任由酒香在鼻腔里頭綻放。屈原在瀟湘的水邊,聽到有人喚他的名,叫他放下竹簡,舒展愁眉,放手去做更重要的事情。人的腳趾頭動一下,耳朵動一下,睫毛動一下,天地間的星辰就動一下,長風就動一下,河流就動一下,就像一對舞伴一樣。陳丹青說藝術是大謊言,其實不只是藝術,生活也是大謊言。一個人是可以在生活里自己把自己騙死的,尤其對于那些迷信馬克思主義而聽不到天籟之音,看不到上帝粒子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印度的釋迦牟尼告訴他的學生,“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會不會有人認為這是一場騙局?一如“短短百年,死如燈滅”那樣的騙局?一只貓來到你身邊,一只蝴蝶飛過你的視線,一條河展現在你眼前,你是否能夠觸及到那種未知的空曠,又或許,你會退縮到你最熟悉的迷茫? 一個人寫文章,像追一塊飛紅巾。不必問這是要去哪里,也不必問接下來還有多遠,就只是追而已,該停下來的時候,自然就停下來了。就跟天亮一樣,沒有一點驚天動地的痕跡,也不需要任何人列隊歡迎。你或許聽到過一只雞一遍一遍的歌唱它的看見,你或許也聽到過一只小鳥一聲一聲歌唱它的感動,那你猜猜看,那種看見和感動,在微笑經過它們的時候,是否也經過你? 如果你去輔導一個小孩子寫作文,你一定要嘗試帶著他去體會:作文不是寫在紙上的,紙和筆,只是調色板而已;當你開開心心寫完,你就是最好的作文。一個字也沒有,可是眼睛亮亮的,心里美美的,就跟這世界一樣漂亮。如果你不曾有過這樣的體會,建議你別去荼毒生靈,你不要去騙一個小孩子,說這是小麻雀,那是蒲公英,這是形容詞,那是排比句……親愛的,沒有一個戀愛中人會去琢磨他愛人的器官,除非他懷著不可告人的陰謀。一個發自內心愛孩子的母親,根本就不知道孩子的淋巴結長什么樣子。你怎么能如此去禍祟戕害一個天真的孩子,像訓練屠夫一樣訓練他去游戲文字,蹂躪自己?愛斯基摩人在雪地里出行,離不開雪橇和狗,茫茫雪原里不見任何清晰的道路,但是狗知道。狗的知道,不是靠眼睛和大腦,靠的是感覺和信仰。一條狗從不懷疑自己會被凍死,被餓死,被人或神拋棄,這不是它需要耿耿于懷的事情,它就認認真真做一件事,這是它的禮儀,也是它的文明。 立夏是一個詞語嗎?還是一種噱頭,或節氣?立夏或有可能是一種流動的永恒。立夏在未來一千年之后出現的時刻,就跟在一萬年前出現的日子一樣,還是充滿好奇,布滿生機。對于那些心不在焉的人們而言,這個世界的質地是堅硬的,物質的,結果的;但是對于另一些溫柔的人而言,這個世界從來沒有一刻是僵化的,牢不可破的,約定俗成的,得失成敗的。只不過呢,世界大千,大千世界,人只取一瓢飲。生命從來不會終極。真的生命,沒開始,不斷頭,無歸處,永遠意猶未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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