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呂施張 第四十三章 心潮洶涌“難道你不好奇嗎?” 方摯仁用濕紙巾擦凈手上透明狀的膏體,然后回轉身看向發問的人。十分鐘前,方摯仁剛將膏體細致地涂抹在那人的額頭處;此刻,那人仰臉半躺著,洗凈鉛華的皮膚在充沛的白熾燈光下仿若剛熟的雞蛋白,瑩白通透。 都說妝發是女人的第二張臉,但方摯仁覺得,對某些女性而言,更像是一身盔甲。濃妝時凌厲冷艷,倨傲狷狂;卸妝后眉眼素淡,輪廓柔順,看久了居然有些陌生的……隨和感。 隨和? 嘖,方摯仁霎時間被自己腦袋里無端冒出的形容詞給逗樂了,雅致集團的方大小姐曾幾何時會與“隨和”二字關聯上。 “嗯?” 像是許久沒等來回應,方思雅略微抬起來,將視線投向了方摯仁。 方摯仁淡然一笑,“我為何要好奇?” 不知道是否沒有了妝容的加持,方思雅平素咄咄逼人的丹鳳眼看起來有些尋常。她眼珠轉了幾下,“還是說,簡鈺什么都告訴你啦?” 按照方思雅的理解,不好奇只能是知情人;但是依著簡鈺深沉的心思,又怎可能將她們在籌謀的事情和盤托出?再來,這種事情,方摯仁知道得越少,對他反而是一種保護,簡鈺不可能不清楚其中的界線。 但是一個有強烈自主意識的人又怎么可能甘愿被蒙在鼓里?方思雅向來不理解這種所謂的情誼,所以她才想要發問。 果然,方摯仁搖搖頭,“我只需要知道我該知道的便足夠了。簡鈺讓我找到一種安全的介質,可以與某些護膚品反應,同時又能保護你臉部的肌膚不會真正受損。至于你們要如何應用這種介質,我不想知道,我相信你們同樣也不想我知道。” 方思雅嘴角一勾,露出了一個譏諷的表情,“假如我現在告訴你,你正在做的事情如同鍛造一把即將殺人的刀,你也能如這般平和安然嗎?難道說,你同簡鈺無異,也是一個偽善的人。” 心中坦蕩磊落的人自然不會在意對方的冷嘲熱諷,更何況他也是執刀人,正所謂越是熟悉,越是敬畏。 “同樣一把刀,可殺人,也可救人。我只做了我覺得應該做的事情,至于這把刀最終舉向何處,那是用刀人該考慮的問題。更何況……”方摯仁故意一頓,“簡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很清楚。即便她要舉刀,那也不會是一把殺人的刀。” 意料之內,方摯仁對簡鈺中肯的認知再次引來方思雅的冷哼。 “簡鈺就這么值得你信任?” 其實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真的很玄妙,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傾蓋如故;方摯仁自然是信任簡鈺的。那么信任感的基礎究竟來源哪里呢?方摯仁上大學時輔修心理學,他尤為遵循心理學家John Rempel提出的信任三要素:可預測、可依賴以及信念。前兩個要素主要來源對過去行為規律的一種總結與判斷,而他對簡鈺的信任,更多是落在第三個要素——信念上。 正如我們看到太陽,會覺得溫暖光明;我們看到花開,會覺得鮮亮美好;我們在愛人懷里,會覺得篤定心安…… 但這種私密的情感實在是不便與他人分享,尤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人;方摯仁露出了一個禮貌而無聲的笑容。 出乎意料,方思雅目睹他的反應后,居然一反常態地收斂了所有對抗性的表情,安靜得讓人有些琢磨不透,她從方摯仁身上收回了目光,然后茫然地不知看向何處。半響后才說:“我知道你是不屑回答,因為你們都覺得我不是同一類人。”一頓,復又說,“我當然與你們都不同,不同的成長環境又怎能養出同一片葉子?至于你們自行將自己歸類,我從來都是嗤之以鼻的。什么真心、情誼、信任……都是些虛無沒有任何背書的陳詞,因為我統統沒有見過。親人尚且互相算計,更何況是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但是從毛置行、莊則曄到你,都表現出對簡鈺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支持,我很是不解,正因為不解,所以我嫉妒。” “嫉妒”二字,尖銳又坦白,如同此刻方思雅看向方摯仁的目光。 對于方思雅突然坦陳內心的做法,方摯仁倒也沒有太多的詫異。他是醫生,能救人,所以會有些病人的家屬情不自禁地將投射在他身上的情感放大,下意識地將他視為無所不能的神。 于是將那些人世間繁瑣糾纏未能解決的事情一一都說與他聽。對于這種情感投射,方摯仁其實一向覺得很無奈,因為面對別人的酸甜苦辣,他同樣也無能為力。他能做的,不過是聆聽,然后給對方一張紙巾,一杯熱茶或者一個擁抱,僅此而已。 但有時候,一個人的情緒若然到了頂點,自然會找一個值得傾吐的人。方摯仁覺得方思雅也到了這種狀態。他對方思雅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以她的行事作風,不可能有多少真朋友。方摯仁不若毛置行和莊則曄對方思雅的觀感強烈,既然現在方思雅心甘情愿拿臉在試驗他調配的介質,那么她就是他的患者,他便有責任調節她的情緒。 “沒見過,所以不信?不解,只能嫉妒?那你為什么不去求解,不去相信呢?” 方思雅脫口而出,“因為代價太大。” 會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句話,自然是因為遭受過負反饋,甚至還有可能是反噬。 “我聽說,之前你對簡鈺一直很不友好,那這次為何又愿意同她合作?難道不是基于互信嗎?” 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方思雅咯咯咯一笑,“互信?我是一個商人,利益至上;我同意合作,自然是因為簡鈺給出了無法拒絕的條件。至于簡鈺會信任我?”方思雅嘴角又浮現出譏諷的小表情,“像她這種心思綿密的人又怎能輕易相信一個人?你們啊,都被她外表所欺騙了。” 對于這種離間式的話語,方摯仁不予理會。簡鈺是復雜的,但她同樣也是敞亮的,他想起了有個人曾經這樣評價過簡鈺。那人說,簡鈺就像是機緣播下的一顆種子,心里想著能發芽就成了。結果她卻自行長成了一棵四季都鮮亮的樹,春天有花賞,夏天能遮陽,秋天飄果香,冬天傲風雪……處處給你驚喜。 正因為簡鈺時刻都給了他正向反饋,所以,他從來不介意她的復雜,試問,誰心里沒有一間小黑屋? 方摯仁略一沉吟,說:“信任其實有時候是一種信念感,你相信便會有,你若不相信,任誰說也不通。就好比你播下一顆種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盼啊等啊,希望它能長成一棵樹,結果在你耐心消磨之前,卻發現這顆種子只能是一叢草……于是你從此以后便否定了種子能長成樹的可能性。但是一顆種子的失敗,不等同于所有種子的失敗。從前的不對,有可能只是因為選擇的不對。總言之,信任也是相互的,我們信任簡鈺,自然是因為簡鈺同樣給予了我們被信任的感覺。” 方摯仁說這段話的時候,方思雅一直凝眸注視著他,像一只精密的儀器,試圖從他的表情,他的語調中檢測出她想要追尋的東西。她素來不耐煩長篇大論,更反感蒼白空洞的說教,但是方摯仁的言行舉止卻激不起她任何反抗的情緒,她不認同,但也不反感。這種感覺,多少讓她有些不解。 方思雅一直覺得有錢便夠了,不夠就賺更多的錢;縱然她在莊則曄身上投放的一絲真情落空后也沒有改變她這種想法。但是從簡鈺身上,她突然有些明白了“不夠”的是另外一樣東西——朋友,那種像方摯仁這般的朋友。 這種心態上微妙的變化,讓方思雅下意識地抗拒,于是她用力地晃了幾下頭,像是要將腦袋里那些不安分的想法掃地出門一般。 “怎么了?不舒服?” 方摯仁有些奇怪地看著方思雅,以為是額頭上的膏體讓她感覺不適。 因為不想被看穿,方思雅故意岔開了話題,“聽說你同曽汀瀅分手了。” “啊?”方摯仁氣息一滯,對著這種毫無先兆的360度話題轉換,他顯然有些措手不及。 “我一直覺得她不適合你。”方思雅自顧自地說著。 方摯仁眉頭一皺,這種私人事情被方思雅這般赤裸裸地拿出來品頭論足的,感覺被冒犯了;他頭一偏,恍若未聞。 方思雅難得察言觀色了一次,她說,“我很直接,如果你覺得不舒服,那我就此打住。” 方摯仁點點頭,算是給了她一個回應。繼而低頭看了一眼手表,這般“唇槍舌劍”的也不過才過了四十分鐘;膏體至少要在皮膚上留置一個小時才算完成實驗。 沉默是兩人不愿意對話的平衡,但是很快,方思雅又別有居心地打破了這份平衡。 “其實我答應同簡鈺合作還有一個原因,她說,”故意一頓,是為了捕捉方摯仁的目光,“她說,事情了結后,她會將莊則曄還給我。” 眼看著方摯仁一瞬間的驚惶,方思雅笑了,笑得如同顯微鏡下那些艷麗張狂的病毒細胞。 “方醫生,你信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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