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車不倒只管推!”這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流行的一句口頭禪,它以國人推小車為形象,激勵著人們不畏艱難,砥礪前行。 “人民公社”時期,生產隊里的獨輪小推車是為那些“整勞力”準備的,這些勞力幾乎全是漢子,黝黑的膚色,粗糙的手腳,說著開心的鬧話,一口濃重的旱煙味,一身使不完的力氣。每個生產小隊擁有十幾輛小車,車架子是用硬雜木做的,中間夾一個輪子,配上三只偏筐,一條車襻,一根拉繩。 收工后,勞力們便將小車推回家,放在胡同里,車頭觸地,靠墻跟倒立起,那個車輪子便是三五歲玩童們最好的大玩具。一雙小手搖的車轱轆飛轉,再將一根細樹條伸過去,便會發出連續不斷“叭叭…”的聲響,甚覺好玩。 姥姥家與俺村相隔六里地,姥爺去世的早,我娘孝順,每年幾次將姥姥搬來家住個半月二十天的。姥姥的腳是三寸金蓮的那種,別看平日里在自家“蹀蹀”的進出自如,若讓她出門走個三里四里的土路,可就現形了。 六十年代,村里自行車是罕見物,小推車便是莊稼人萬能的交通運輸工具。 哥比我大十四歲,身材魁梧,健壯如牛,是大勞力。小車在他手里用的隨意,車上四五百斤的豆青石,他弓腰跨步、雙臂發力說走就走,毫不含糊。在我七八歲時,經常與哥一起去鄰村搬姥姥,這小推車,那可是姥姥的愛物。 這日,娘說:“文記(哥的小名),去搬你姥姥來家住幾天,娘想她了?!薄昂茫 备缢斓拇饝8缭顼埑缘奶仫?,兩碗稀飯、一摞地瓜干、一塊黑面卷子、娘還賞了他一個雞蛋,帶著一床舊褥子,推起門外的小車就出發了。當然,還帶著我。 跟在哥后面,看著一路風景,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姥姥村。姥姥前幾天就知道今天要出門,大清早就在街頭盼著,看到倆外甥迎面走來,喜上眉梢。哥進屋喝了碗水,便將棉褥子平鋪在車架上,姥姥胳膊上掛個花包袱,平坐在小車右邊,為讓小車保持平衡,左邊自然就坐著我了,這也是我跟來的用處之一。 在顛簸的路上,見哥肩上并沒掛車襻,吹著口哨,推著小車健步前行,姥姥一路不停的嘮叨著家事。俺村坐落于山嶺上,山坡很陡、很長。到了山腳下,哥將小車放下,解開早已備好的拉繩,我熟練的斜套在肩上。坐車就得拉車,這也是我跟來的用處之二。 那年我雖小,但關鍵時刻表現不凡。哥讓姥姥盡量靠后坐(上坡壓后、下坡壓前、平道壓中間是推小車省力的訣竅。)將車子傾側著,車襻上肩,腿呈八字,雙膀發力。我也卯足了勁,像小驢一樣低頭拉著小車往上拱,姥姥則坐在車上看著大小外甥為她賣力,想著閨女在家等著孝順她,也不說話,瞇著眼睛,只管洋洋得意。因經常搬姥姥來住,對她而言習以為常了,坐在小車上晃悠著,道引得同齡老太太特嫉妒。這個會享受的姥姥。 大集體年代,村里的小推車除了冬天能閑兩個月外,其他季節都是離它不行的大物件。 上面說過,俺村蓋在山上,一面臨河,三面臨坡,山下是肥沃的土地。在那個缺少化肥農藥時期,憑著充足的圈糞,得天獨厚的水資源,村里的小麥畝產過千斤并非吹噓。要將這豐收的糧草搬運到村的場院里,難度不小。每個生產小隊的運輸工具除了一輛馬車,幾匹驢(驢馱子上載倆筐)外,主要靠小車隊了。由于山坡大,一輛馬車都是兩套的,有的隊一車三套,連馬駒子也套上了。 麥收時節,搶收搶種,爭分奪秒。學校也能放幾天假,我們這些二半吊子學生也就派上了用場,倆人一組為一勞力拉車子。 也不知是父親遺傳還是母親晚育的緣故,我在家排行老小,兄姐五人中我個頭最矮。十五歲那年在班里排隊還是倒數前十,與我相好的發小“二虎”雖小我一歲,但長得虎背熊腰,高我耳朵上那截,麥收時,我倆搭配一組拉車。 小麥裝小車有講究,前、后、左、右都要勻稱,關鍵是捆剎這一關,捆剎不到位,掌握不好的話便會在半路拋錨。勞力在后面推,我倆肩上帶著墊肩,套著繩子拼命的拉,那大坡足有里數遠,中間得歇一兩次才能拱到頂。到了場院里卸下麥子,空車子便交于拉車的推,也是給勞力歇歇的機會。 一日,二虎力氣大,在平坦路上接過勞力手中的車子,向前推走一段路程,他得意忘形的看著我,勞力也夸他有能耐。少年氣盛的我有些不服,也接過小車咬牙憋氣,步履蹣跚的剛走沒幾步,大喊“不好!”肩膀一歪,雙手失控,將那一車小麥全掀翻在路旁的水溝里,小車的一個腳子也歪斷了,惹得勞力火冒三丈,嗆了我一堆熊話,最后說我不成器,不是推小車的料。打那以后,我便特崇拜二虎和那些勞力,也想推起小車大步流星,直到有一天…… 十七歲,是我高中畢業的第二年,萊陽縣鹽場招工,爹托關系讓我當了一名鹽民。 七十年代末的鹽場,正處在半機械化操作狀況,由舊式小鹽池(稱老灘)改成五十米見方的大池(稱新灘)。小池曬的鹽粒小、收獲快、產量低、質量好、加碘后可食用;大池的鹽粒大、產量高、收獲周期長,基本用于工業。那半個足球場大的鹽池里,經過半年的曬制,便會產出二百多噸的原鹽。 要想將這些泡在鹵水里的鹽從池中撈出來,可不是易事,全靠那些青壯鹽工用小車推。小車的筐與農村用的無異,池內無路可行,全是用一尺多寬、兩米多長樹條編的墊子連接起來,鋪在鹽面上做臨時小車道。輸送機就在池邊不停的轉動,運鹽車接著輸送帶上那些小車送來的鹽,便形成了一條完整的收鹽流水線。 每到收鹽日,便是對鹽工們體力的驗證。剛到鹽場時,看到那些推著小車,穿著高筒水鞋在池里奔跑的漢子,羨慕不已,他們憑著健壯的體格,將滿載的小車倒著拉、單臂推,炫耀著純熟的車技,來往如梭。直到數月后,超強度的磨練,終于讓我也能將小車運控在股掌之中,角逐他人,不在話下。 如果你那些年去過鹽場,不會忘記最為招眼的便是一個個人工堆起的鹽山,它是從鹽池里經上述小車推出后,再用輸送帶將鹽高高聳起,便形成了龐大的鹽垛。這些鹽被絡繹不斷的運往青島等地,做化工原料。 每當那些掛著兩個車斗的“大解放”貨車來拉鹽時,便是考驗推小車能耐的時刻??肇涇囻傔M低于路面的深壕里,全仗著小推車送鹽將貨車裝滿。這小車沒變,倆筐卻不同尋常。它是下窄上寬且加高半尺的特制大筐,一車鹽都不下千斤,由于是在平坦路上,距貨車近(三、四十米),為提高工作效率,也不知那任領導設計了如此坑爹的玩意。偉人曾經說過: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間奇跡都可以創造出來。用小車運載千斤物,好比馬牛,看來也算是人間奇跡吧,這便是敢于吃苦耐勞的鹽場人又一壯舉。 一年后,我從一介書生,脫骨換胎,變成了在鹽池里,可與任何人一比高低;在鹽垛下,推起半噸重,談笑自若,穩步前行的鹽場漢子。也練成了肌肉凸出,臂力過人的真功夫,還有一張黑乎乎的臉。雖然在那里只練了兩年。 恍然回首,往事如斯,已漸行漸遠?,F如今,機械化將人們從古老的勞作中解脫出來。在那些被小車推走的歲月里,雖然苦些、累些、痛些,可在苦、累、痛中得到了成長,收獲了快樂,見證了歷史,磨練了意志。別了,不朽的小推車! 作者簡介:劉軍,筆名五龍散人,煙臺市萊陽人,中共黨員,大專學歷,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釔墼娫~散文,作品發表于《中國金融》《山東文學》《金融文壇》《膠東散文年選》《今日頭條》《齊魯晚報.壹點號》《人民日報社.數字網》等網絡平臺及書刊。入選《膠東散文十二家.劉軍卷》。自勉:笑談人生,隨遇而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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