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遠推一個四輪車,天天在小區里轉,有時畫邊長,有時畫周長。有時在門口樹下坐,一坐就是大半天。從不跟任何人對話,也不見任何人與他交談。我理解,他用這種表面的堅強和獨立不偶來抗拒實際的孤獨。不能做什么了,也別要什么。青年們忙著呢,煩著呢!跟人家說話,就是干擾。想從人家臉上看到笑容,就是索取。所以就壘一堵冷漠的玻璃墻,隔開距離,人不問我,我不問人好了。這樣的老人在小區里有那么十多個罷,男性居多,那一半很少看到,不知何故。有人說男人是屬兔子的,在家窩不住,或許有理。 最古怪的是這位。與之相伴的永遠是一只狗。那狗似乎永遠那么大。他的車可以用手臂來驅動,他偏推著走。一條繩系著狗,天天就這樣主仆一起轉。別的老頭不像他這樣冷,獨,也主動搭訕問話,甚至參與某些對話,發表一點見解或感慨。這老頭不這樣,哪怕從眾說紛紜的圈子邊走過,也沒停過。 他最親的就是這狗了。一人一狗,從春到冬,一走就是一年。我覺得這狗的進化程度與文化層次特別高。比方說,狗們相遇,一定要狂吠,怒目而視,符合一個結論:貓見貓必笑,狗叫狗必跳。這狗卻非常紳士,面對狂叫從不理睬,目中無人,旁若無狗,我行我素。其他狗見它那么高冷,高知風范,自慚形穢罷,再見它便不叫。如此傲岸,叫我也很佩服。人不與人交流,狗便與狗隔膜,一樣的。 特別怪誕的是,竟然見他讓這狗坐在車上,他推著轉,人都側目而視。這種主仆顛倒我也覺得太另類。那車是給人買的,還是給狗買的?總要想一想。那狗也未曾顯出受之有愧或受寵若驚,反而心安理得之狀可掬,巍然端坐,如君臨天下,高瞻遠矚,環顧四海,氣定神閑。也如讀書人在課堂,正襟危坐,不茍言笑,一本正經。也如修煉成功,飄然出世,糞土一切。我覺得滑稽,甚至氣憤,覺得他這是在挑釁規則,向群體挑戰。但看走過的人不笑,甚至不停步注視,知道這也是一種文明,不干涉人家隱私與選擇——雖然這“私”有時并不“隱”。身邊幾個外國人走過,也顯出點驚異,但沒有攤開兩臂晃動肩膀作不可理喻狀。
那以后再見,他主動點頭示意,眼里放出一點光來。有天下午,我帶孫女下樓,恰好遇到老人與他的狗過來,仍然是狗坐車子他推車,非常嚴肅。因為疫情,幾個月不見了,那條狗長大了點,車座仿佛都容不下了,也不再端坐,是一種虎視遠方的氣勢,給人一種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感慨。 也有人發過議論,說是光見過狗跟人,狗帶路,也見過狗拉車,哪里見過人推狗?這老漢把事情做顛倒了罷?說歸說,議歸議,反正老人聽不到,日復一日,莊嚴地走在小區院子里,走在樹下的通路上,也走在生命的路上。我于是想,人推狗,與人咬狗一樣,都有點新聞價值,難免議論。但在沒人交流的前提下,與狗相伴共舞也是一種生存模式。在他還能選擇時,當他又別無選擇時,他有理由選擇交流對象,和與之匹配的生命行走方式。可以認為這是一種幽默,但沒有理由品頭論足,因為他從狗那里得到的從人這里不易得到。 老人似乎目光呆滯,情感冰封,反應冷凍,在人群人聲中隱居著。但有幾次我注意到,那些小孩子經過,他眼里會放光。追逐著,目送他們出門,再目迎他們放學回家。每當活蹦亂跳的小孩子從他身邊走過,他仿佛突然生出活力,有了笑意。我覺得這是他最感溫暖的時刻。每當進出,我總帶孫女向他點頭示意,他也點頭,綻出笑容,與落日余暉相互映照,自己得到了,也給人了。像這個失聰老人,連外來信息也只能接受一部分的老人,其實更需要的是精神。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點頭,他會非常滿足和充實,獲得存在感。 我們都會老的,推人及己,這些連舉手投足之勞都算不上的給予,為什么懶得呢? 2021、2、1 【作者簡介】:郭成林,資深語文教研員。性憨直,人爽快,文筆老辣,常有佳作發表于報刊、平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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