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摩崖不是碑

□周欣  楊中瑜

打卡時間：宋乾道九年（公元1173年）、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

打卡地點：浯溪、愚溪、湘口館

范文穆像

一

一條官船從線裝《宋史》下冊南宋的頁碼中穿出，劃過湘江水面。

風(fēng)輕，水平。江岸芳草萋萋，楊柳依依，好一派春色！

官船漸漸駛向岸邊，?？吭谟乐葜啊⑵铌栂娼疄I浯溪高聳的石崖下。

一位四十七歲的官員，在幾名隨從的陪同下，登陸上岸，懷著朝覲的心情，一步一步往上攀登。

崖上正在打瞌睡的大樹被輕微的腳步聲驚醒，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乾道九年（公元1173年）三月九日。在聽見他們的交談之后，同時也記住了這個官員的名字：范成大。

各位看官，范成大是平江府吳縣人，為何來到永州府祁陽的浯溪？

這還得從浯溪和范氏的經(jīng)歷說起。

浯溪因唐代大詩人、道州刺史元結(jié)發(fā)現(xiàn)并命名，并以元結(jié)撰文、顏真卿書寫的《大唐中興頌》而馳譽(yù)華夏。

其實，《大唐中興頌》一文是元結(jié)于唐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所撰。大歷六年（公元771年），元結(jié)丁母憂而家于祁陽浯溪，乃請時任撫州刺史的顏真卿手書此頌，刻于浯溪岸邊的石崖。據(jù)《金石萃編》記載：《大唐中興頌》“碑高丈二尺五寸，寬丈二尺七寸”。它以如此巨大的骨架面世，真可謂“鶴立雞群”，自然格外引人注目。

須知，元結(jié)和顏真卿都是當(dāng)時的名人，這方《大唐中興頌》摩崖石刻的誕生，如同當(dāng)今市場經(jīng)濟(jì)社會兩家名企的強(qiáng)強(qiáng)聯(lián)合，或兩位頂尖級影視明星的攜手合作，其魅力可想而知。

元結(jié)之后，來此膜拜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且有的人相繼在此留下題刻，使得浯溪的摩崖石刻越來越多，且影響越來越大。

到北宋末的元符和崇寧年間，在短短的六七年之間，居然連續(xù)出現(xiàn)了五首題詠《大唐中興頌》的詩刻：元符元年（公元1098年），張耒作《讀中興頌詩》；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李清照作《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2首；崇寧三年（公元1104年），黃庭堅作《書摩崖碑后》；崇寧四年（公元1105年）前后，潘大臨作《浯溪中興頌》。

有了這樣的集聚效應(yīng)，《大唐中興頌》摩崖石刻自然也吸引到范成大的眼球。

據(jù)《宋史·范成大傳》記載：

隆興再講和，失定受書之禮，上嘗悔之。遷成大起居郎，假資政殿大學(xué)士，充金祈請國信使。國書專求陵寢。上面諭受書事，成大乞并載書中，不從。至燕山，密草奏，具言受書式，懷之入。初進(jìn)國書，詞氣慷慨，金君臣方傾聽，成大忽奏曰：“兩朝既為叔侄，而受書禮未稱，臣有疏。”搢笏出之。金主大駭，曰：“此豈獻(xiàn)書處耶？”左右以笏標(biāo)起之，成大屹不動，必欲書達(dá)。既而歸館所，金主遣伴使宣旨取奏。成大之未起也，金庭紛然，太子欲殺成大，越王止之，竟得全節(jié)而歸。知靜江府。

我們可以從中得知，之前的范成大在宋金隆興再次和議時，因為態(tài)度堅決而引起金朝廷上議論紛紛，金朝太子想殺死范成大，經(jīng)越王阻止才作罷。范成大終得保全氣節(jié)而歸，被授官集英殿修撰。乾道七年（公元1171年），范成大出知靜江府兼廣西經(jīng)略安撫使。

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臘月七日，范成大從家鄉(xiāng)吳郡（今江蘇蘇州）出發(fā)，南經(jīng)湖州、余杭，至富陽而入富春江，隨后經(jīng)桐廬、蘭溪入衢江，又經(jīng)信州（今江西上饒）、貴溪、余干而到南昌，再入贛江。

乾道九年（公元1173年）元月十二日，范成大至臨江軍（今江西樟樹），十四日游薌林和盤園。之后，范成大即入贛江支流袁水，過袁州（宜春）、萍鄉(xiāng)進(jìn)入湖南境內(nèi)。泛湘江南下，至衡山，繼而行經(jīng)永州浯溪。

二

這就是那方令人景仰不已的《大唐中興頌》摩崖石刻了！

站在石崖前，范成大心里感慨不已：石刻不僅碑面最大，字形也最大，因外顯得格外的正大渾闊。此外，從書法的本質(zhì)來講，用筆健挺樸質(zhì)，不屑修飾，依崖石取勢，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確實不錯。

可是，從文字內(nèi)容來看，范成大就有不同看法了。特別是在讀了旁邊黃庭堅的《書摩崖碑后》石刻之后，范成大感覺自己的觀點與黃庭堅的觀點大相徑庭，有必要像先步來此的那些人一樣，進(jìn)行一番闡述。因此，他在浯溪待了幾天，作《書浯溪中興碑后并序》，請人上石，表達(dá)自己的“另類”看法：

乾道癸巳春三月，余自西掖出守桂林。九日渡湘江，游浯溪，摩挲中興石刻洎唐元和至今游客所題。竊謂四詩各有定體，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商周魯之遺篇可以概見。今元子乃以魯史筆法，婉辭含譏，蓋之而章，后來詞人復(fù)發(fā)明呈露之。則夫摩崖之碑，乃一罪案，何頌之有？竊以為未安，題五十六字，刻之石傍，與來者共商略之。此詩之出，必有相詬病者，謂不合題破次山碑，此亦習(xí)俗固陋，不能越拘攣之見耳。余義正詞直，不暇恤也。

詩云：“三頌遺音和者希，豐容寧有刺譏辭？絕憐元子春秋法，都寓唐家清廟詩。歌詠當(dāng)諧琴搏拊，策書自管璧瑕疵。紛紛健筆剛題破，從此摩崖不是碑?！?/p>

在范成大看來，頌為歌頌、頌德，“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諸如《詩經(jīng)》“三頌”，則均以頌德為主。

而元結(jié)寫的這篇《大唐中興頌》，被黃庭堅讀出了“言外之意”——悲嘆唐代兩朝天子忠言不入、再危宗社，進(jìn)而暗寓宋代時局岌岌可危。與其說是黃庭堅題詩作詠，不如說是黃氏透露自己的陰郁心境，“斷崖”“凍雨”與自家心情對照，黨籍謫官，奸臣當(dāng)?shù)?，忠臣化鵑啼血，對國家憂危、朝政黑暗的由衷感慨，飽經(jīng)憂患后，指向了“中興頌”的“微意”。

范成大卻認(rèn)為，黃庭堅借中興頌“以頌寓規(guī)”，另有所指，無疑有違君臣之道。在他看來，元結(jié)的本意是想為唐朝作頌，卻不妥當(dāng)?shù)剡\用了《春秋》筆法來暗寓譏刺。“歌詠當(dāng)諧琴搏拊，策書自管璧瑕疵”二句，意即頌體本應(yīng)像撫琴一樣的和婉肅穆，元結(jié)即使要對朝政瑕疵有所批評，也只應(yīng)出現(xiàn)在其奏策，而不應(yīng)寫進(jìn)《中興頌》。

敢把這種唱反調(diào)的序和詩摩崖刻石，范成大也是夠膽大的了。他堅信自己的觀點是正確的，期望以石刻的形式告知后人，或者說讓后人來評判。

唯恐后人不理解自己的心跡，除了在浯溪刻石外，范成大到桂林任職后，把自己的旅行日記整理成《驂鸞錄》。其中部分內(nèi)容恰好與《書浯溪中興碑》互相“印證”，直指“中興頌”的文化主題：

夫元子之文，固不為無微意矣。而后來各人貪作議論，復(fù)從旁發(fā)明呈露之，魯直詩至謂“撫軍監(jiān)國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為”，又云“臣結(jié)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安知臣忠痛至骨，后世但賞瓊琚詞”。魯直既倡此論，繼作者靡然從之，不復(fù)問“歌頌中興”，但以詆罵肅宗為談柄。至張安國極矣，曰“樓前下馬作奇祟，中興之功不當(dāng)罪”，豈有臣子方頌中興，而傍人遽暴其君之罪，于體安乎？夫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別無他意，非若風(fēng)雅之有變也。商、周、魯三詩，可以概見。今元子乃以筆削之法，寓之聲詩，婉詞含譏，蓋之而章。使真有意邪？固已非是。諸公噪其傍又如此，則中興之碑乃一罪案，何頌之有！

《驂鸞錄》長篇大論補(bǔ)敘《書浯溪中興碑后并序》文字，圍繞元結(jié)《大唐中興頌》刻石的意義進(jìn)行討論，最后的指向還是對《大唐中興頌》刻石的否定，認(rèn)為“中興之碑乃一罪案”，不該刊石。

此外，他還對黃庭堅的題刻進(jìn)行了頗為尖銳的批評。

范成大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具有很高的知名度了，他也知道自己“唱反調(diào)”可能帶來的后果。正如《范成大年譜》引載：“經(jīng)浯溪，賦詩謂頌體不宜涉譏諷，郡人以為妄?！?/p>

常人講究規(guī)矩，任何狂妄都有可能付出代價。

果不其然。南宋大儒朱熹獲悉范成大在浯溪的題刻之后，馬上指出：“唐肅宗中興之業(yè)，上比漢東京固有愧，而下方晉元帝則有余矣。許右丞之言如此，蓋亦有激而云者。然元次山之詞，歌功而不頌徳，則豈可謂無意也哉？至山谷之詩，推見至隱，以明君臣父子之訓(xùn)，是乃萬世不可易之大防，與一時謀利計功之言，益不可同年而語矣。近歲復(fù)有諂子妄為刻畫，以謗傷之，其說之陋，又許公所不道，直可付一笑云?！?/p>

朱熹雖然未點出范成大之名，但聰明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朱熹的議論正是針對范氏而發(fā)。在朱熹看來，范成大維護(hù)的目標(biāo)僅是某個皇帝或某個朝代的權(quán)威，而元結(jié)、黃庭堅兩人則要維護(hù)千秋萬代永遠(yuǎn)不變的倫理道德準(zhǔn)則。前者所爭的只是一時的是非，后者所爭的卻是千秋的功罪。

朱熹畢竟是一代理學(xué)宗師，他以卓越的見識和深邃的目光肯定了元結(jié)、黃庭堅的觀點。在他的影響力下，范成大浯溪《書浯溪中興碑后并序》石刻的結(jié)果自然兇多吉少了。

由于范氏在浯溪的題刻過于炫人眼目，關(guān)涉浯溪文化史的書寫甚鉅，忽視了該批判對后世的影響與權(quán)威。為了維護(hù)元、顏的尊嚴(yán)，特別是在朱熹闡明觀點之后，后人不得不將此碑鏟除，地方志編纂者也有意刪改甚至批判，諸如《浯溪志》記載：“此詩碑在石屏，被后人鏟削，石沿尚存'吳郡石湖范’五字。舊溪志、縣志均不收錄?！?/p>

三

范成大第一次到浯溪，除了《書浯溪中興碑后并序》之外，還刻有一首《游浯溪詩》，內(nèi)容如下：

浯溪一峰插天齊，上有李唐《中興碑》。肅宗勛業(yè)愈烜赫，次山文字真崛奇。我昔為州坐兩載，史鞅縛束馬就羈。咫尺名山不可到，抱恨常若有所遺。茲游得遂償素愿，況有文字古一夔。周遭巖壑尋勝跡，摩挲石刻立多時。野僧半解知人意，滿巵笑峴酒一杯。

遺憾的是，此碑已殘。據(jù)湖南省文物事業(yè)管理局與祁陽浯溪文物管理處合編《浯溪碑林》介紹：“此詩系殘碑，碑高35cm，寬29cm。題隸書，字大8cm，詩行楷，字大3cm。范成大工詩能書，為南宋大家。師法黃魯直、米南宮，而自變其體。遒勁可愛，生意郁然?！?/p>

從浯溪溯流而上，便經(jīng)過永州古城。曾經(jīng)謫居永州十年的唐代大詩人柳宗元，以其優(yōu)秀的思想、卓越的文學(xué)成就被后人所景仰，特別是他筆下的永州山水，以小見大，如詩如畫，令人心馳神往。如此一來，柳宗元自然也是范成大心目中的偶像。

柳宗元像一個三百多年前的漁翁，他以愚溪為線，以詩文為鉤，釣上了范成大的心。

范成大令官船左轉(zhuǎn)，駛?cè)霝t水，溯流而上游覽了愚溪，并寫下了《愚溪在零陵城》一詩：

愚溪在零陵城對岸，渡江而至。溪甚狹，一石澗耳，蓋眾山之水，流出湘中。

一水彎環(huán)羅帶闊，千古零陵擅風(fēng)月。取名如許安得愚，因病成妍卻奇絕。至今鏡凈不可唾，猶恐先生遺翰墨。澤及溪流不庇身，付與后來商巧拙。我俗扁舟窮石澗，春漲未生寒瀨咽。紛紅駭綠四山空，惟有風(fēng)篁韻騷屑。清溪東去客西征，鈷鉧潭邊聊駐節(jié)。何時隨汝下瀟湘，歸路三千櫓伊軋。

不難看出，這首詩表達(dá)了作者對柳宗元的景仰之情。

四

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范成大從桂林啟程，赴四川上任，途經(jīng)永州時泊舟湘口，又寫下了《夜泊湘口并序》：

湘口夜泊，南去零陵十里矣。營水來自營道，過零陵下，湘水自桂林之海陽至此，與營會合為一江。

我從清湘發(fā)源來，直送湘流入營水。故人亭前合江處，暮夜檣竿矗沙尾。卻從湘口望湘南，城郭山川恍難紀(jì)。萬壑千崖詩不編，惟有蒼苔良屐紀(jì)。三年瘴霧亦奇絕，浮世登臨如此幾。湖南山色夾江來，無復(fù)瑤篸插天起。坡陀狠石蹲清漲，淡蕩光風(fēng)浮白芷。騷人魂散若為招，傷心極目春千里。我亦江南轉(zhuǎn)蓬客，白鳥愁煙思故壘。遠(yuǎn)游雖好不如歸，一聲鵜鴂花如洗。

這首詩寄托了詩人的身世漂泊之感和家國之憂，篇末還流露出歸隱之意。

順流而下，不久便到浯溪。

再次經(jīng)過，范成大心中感慨不已。他想起對浯溪情有獨鐘的元結(jié)，還有那些眾多的摩崖石刻，特別是自己上次經(jīng)過時的題刻，在社會上引起了較大非議，不知是否被人破壞。因此，他又上岸去觀摩石刻。

在桂林的幾年，正是他詩文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足跡所至，往往臨水登山、賞音吟詩，這既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與林泉之趣，也是為涵詠性情、仰懷先賢。而今，重游舊地浯溪，心中自然感慨不已，略作思考，一首《游浯溪道中》的詩歌隨即誕生：

江流去不定，山石來無窮。步步有勝處，水清石玲瓏。安得扁舟系絕壁，臥聽漁童吹短笛。弄水看山到月明，過盡行人不相識。

是啊，浯溪的奇石泉壑之美，可謂一山一水，一石一歌，別有饒趣。遺憾的是古往今來，不少人從她跟前經(jīng)過，卻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美麗。

浯溪的摩崖石刻如此，許多賢士心中的抱負(fù)何嘗不是如此？

平時默默無聞，只有在國家需要之際，才會挺身而出！

風(fēng)月千古，江山萬年。

站在《大唐中興頌》摩崖石刻前，范成大心中驀然醒悟：即便一個人渺小得像書籍中的一個標(biāo)點符號，也要把自己的位置擺正，為文章斷好句，表好情。特別是在關(guān)鍵時刻要積極站出來，為國家和民族做出應(yīng)有的貢獻(xiàn)！

范成大蘇州石刻像